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城南哀歌

时间:2024-05-04

杨方��+�おおおおおおおおお�

三十年前,十七岁的怀珠因为母亲极力反对她和本城的二流子徐平君谈恋爱,在母亲的汤药里加了一勺老鼠药,毒死了母亲。怀珠被判死刑,行刑的那一天,一辆破卡车载着她经过城南往马鬃岭驶去。看着她长大的邻居们站在城南路边夹道观望。他们看见怀珠还没有长熟的身体被麻绳捆绑得像个粽子,一路哭泣着,小脸煞白。卡车经过她家的时候,她挣着扭过脖子,哀哀地喊“阿妈救救我呀阿妈救救我”。几个上了年纪的阿婆先软了心肠,感叹怀珠到底还是个不懂事的孩子,不知道死是怎么回事,现在想起阿妈救命了。

董怀珠无法看见自己出生以前的那个城南,六月闷热,梅雨绵长,栀子花白成一场灾难,十七岁的少女被卡车拉着游街,最后枪毙在马鬃岭。马鬃岭在古代就是个行刑的场地,被处死的人大多无人收尸,就那么抛尸荒野,几百年下来,马鬃岭遍地白骨,随便哪里,一锹下去,都能挖出几根骨头。怀珠是被枪毙的,算是全尸,仅胸部有个枪眼。没这个眼不行,没这个眼魂出不来,魂出不来

就没法转世投生。怀珠也不能算是野鬼,她那个在酱油厂当技术员的父亲会给她收尸,虽然失去妻子让他痛苦,虽然失去妻子是因为女儿造成,相比之下,失去女儿更让他崩溃。一度他想把罪揽到自己身上,他想替女儿去承担,想替女儿去死。可是被母亲中毒而死的狰狞面孔吓傻的怀珠嘴捂都捂不住,就算是脑子有问题的阿昌阿吉,也从她的哭喊里听明白了是怎么一回事。邻居们作惊恐状,围在他家门口大声议论,并且刮风一样传得满天都是。公安局几乎没费吹灰之力就破了这个案子。从破案到执行死刑,也仅用了六十一天。那一天城南的这位父亲勾着腰驼着背,拉着一辆从酱油厂借来的板车,跟在卡车后面往马鬃岭去收尸。出了城,卡车跑得快起来,一路扬起尘土。板车被落在后面,上坡路越走越陡、越走越绝望,板车像一具棺材,越拉越沉。父亲走不动了,不想走了,坐在半坡哭泣,把眼泪和鼻涕往路边的草叶上擦。卡车很快就返了回来,还是一路扬起尘土,只是车斗里空了。卡车经过父亲身边时停了一下,司机从车窗伸出手,指指后边,又指指天。那意思是叫父亲赶快去收尸,山上野狗多,天也要下雨了。父亲茫然地看着司机,又顺着那根手指看看后边,再看看天。“哦,明白了,”他说,“沿着这条路一直走,就可以走到天上去。”

走到天上是不可能的。父亲走到岭尖,并没有看见女儿的尸首。只有一件熟悉的衣裳高挂在树丫上,一个少女曾赋予它会呼吸的生命,给它一个附体的肉身,带着它鲜活地四处走动。现在衣裳如同招魂幡,在那里左右飘荡,肉身却不知所踪。

父亲长久呆立树下,从上午站到下午,从下午站到天之将黑。这位可怜的父亲,谁说他还活着?他的周遭,到处是艰难的魂魄,地下野鬼亦不认识他。后来林间刮起一阵阴风,将衣裳吹上了天。“衣裳,我的衣裳。”他看见女儿追着衣裳奔跑,她借助风力,一直追到天上。

那个阴郁的暮晚一直是将雨未雨的气氛,空气潮湿,云层低到额头。父亲站在孤独的岭尖上,扯开喉咙,唱了一段婺剧《辕门斩子》,他仰着脖子,把歌声送上去,送上去,就像松树,把松针送上去。唱完之后,他吐出一口气,像一个刚从阴间返回的人,疲惫又迟缓地四处打量。他看见他的板车孤零零地等在那里,等着和他一起返回万家灯火的人间。他叹一口气,又叹一口气,一步一步走向板车。走近了,看见板车上多了一个死婴,婴儿被一块土布胡乱包裹着,脸上有血迹,看样子刚出娘胎没多久。世间也有这样狠心的父母,好歹是自己生出的儿女,也该挖个坑埋一下,怎么忍心让他小小的魂就那么游荡着,连个归宿都没有。父亲唉声叹气,俯下身,抱起死婴,准备寻个地方埋了。他随即吓得跳起来,婴儿是软的,热的,小小的鼻孔微微翕动,肚子一起一伏。仔细看,是个女婴,婴儿的包裹里有一张纸条,写着婴儿的出生日期和时辰,算一算,差不多正是怀珠被枪毙的那个时间。父亲的眼泪一时汹涌而出,他认定这女婴必是怀珠转世,借了别人的肚腹,回来找他,与他重续未曾了断的父女缘分。

父亲用原本拉尸首的板车拉着女婴回到城南,他把她当怀珠来养,穿怀珠穿过的衣服,用怀珠用过的东西,睡怀珠睡过的床,就连名字,也还是叫怀珠。但邻居们不愿意这样叫,怀珠怀珠,感觉像叫一个死去的鬼,多瘆人。如果天天这样叫,会把怀珠的鬼魂叫回来的,鬼魂回来了就很难送走,日日在楼道里跟着你,在枇杷树下等着你,在窗子上看着你,更有可能,会附在女婴身上,你抱女婴,就等于抱着一个鬼,会越抱越重越抱越沉,最后女婴会像块石头压得你喘不过气。为了杜绝这种可怕事情的发生,也为了区分这个怀珠和那个怀珠,邻居们在这个怀珠前面加上了姓,董怀珠,这样听着,感觉就是在叫一个全新的人了。虽然那个怀珠也姓董,学名其实也叫董怀珠,但因为大家平时只叫她怀珠,叫习惯了,就感觉她和那个姓毫不相干。

邻居们按照自己的想法解释通了这个名字,并不敢去跟董父明说,说了就是提醒他,这个怀珠不是那个怀珠。面对这个可怜人,谁也做不出这样残忍的事。但邻居们有的是智慧,他们故意地,大声地,一遍遍叫董怀珠。董怀珠,阿婆抱抱。董怀珠,阿公抱抱。城南的阿公阿婆多,这个叫董怀珠,那个叫董怀珠,叫得多了,董父也自然而然地跟着邻居们叫董怀珠了。邻居们也猜测过董怀珠的来历,许是老天可怜董父亲人尽失,而谁家又正好有孩子不能养。一般来说,那些做父母的,就算是丢弃孩子,也不会往马鬃岭丢,除非存了心不想让孩子活命。但从纸条上看,又不像。既然认真写下了孩子的出生日期,就是想孩子能够被人收养,平平安安地活到老死。

三十年过去,父亲成了老父亲,背驼了,牙缺了,走在路上,做梦一样摇晃着一头茫茫白发。起初他一直假装女儿还活着,后来,他开始固执地相信,这个怀珠,就是那个怀珠。再后来,他把两个怀珠彻底混淆成了一个。

对一座城来说,三十年算个屁。三十年过去城南还是城南,城北还是城北,城南城北之间的江水还是日夜奔走,好像有什么急事。依董怀珠看也没有什么急事。这世界除了流水一切都是慢吞吞的,公交车慢吞吞的,馄饨店慢吞吞的,阿昌阿吉一前一后相扶着走得慢吞吞的,阿婆坐在楼下剥毛豆慢吞吞的,潮湿的空气慢吞吞的,风从一棵树刮到另一棵树慢吞吞的,就连快递也是慢吞吞的,说好三天到的包裹,总是要晚那么一两天。老城改造更是慢吞吞,改造了那么多年,也没能改造到城南来,狭窄的巷子还是狭窄的巷子,会掉毛毛球的法国梧桐树还是掉着毛毛球,弄得每个秋天整个城南都是很痒的样子。而对于一个人,三十年就老了,眼睛里的桃花谢了,眉梢的柳叶倒挂下来,如果衰老得更快一点,黑夜一样的头发就会露出白天一样的秃顶。

这是人们想像中的徐平君。自从怀珠被执行枪决后,城南就没有人再看见过他,至于他去了哪里,人们想像不出。他不可能去别的星球,但他却给人一种早已不在地球上了的感觉,和怀珠的尸首一起消失殆尽。在董怀珠看来,死是一个隧道,隧道的正常入口是火葬场的焚化炉,怀珠不曾经过这个入口,她一定走了另外的秘密通道。比如,一个蛇洞。也有可能是鼠洞或者更小更隐蔽的蟋蟀的洞孔,只消容得下灵魂艰难地穿过就可以了。这应该是两个私奔者最好的路径。

董怀珠不知道马鬃岭是在哪一年由行刑场改成火葬场的,她到火葬场上班的时候火葬场就在马鬃岭了。通往那里的依旧是土路,发白,上坡,斜着身子横穿荒山野岭。碎碎的小白花,亡灵的遗骨般沿途撒落。草尖上拚命招手的塑料袋,也是灵幡一样飘动。两间倒塌的房屋,残垣断瓦,荒草蔓延,看上去是另一种亡灵。董怀珠是一个胆大的人。在火葬场上班的人都胆大。她每天开车上下班,有时候空无一人的路上,会突然出现一个招手搭车的人。董怀珠无一例外地都会停下车捎他们一程。凭着经验,董怀珠知道如果不停车,眨眼这个人会诡异地再次出现在前面不远的地方向她招手,反复多次,直到她捎上他为止。这些人往往在一片菜地附近下车,几间茅草和雨布结构的棚屋分散其间,既无烟火,也无狗吠,看上去不像是人住的地方。再往前一两里,就是十字路口,环城公路贯穿东西,大货车呼啸而过。向南延伸的那一条路,即是通往城里的大路,孔雀开屏状的路灯华丽无比,一盏一盏分列两旁。绿化带中的羽衣甘蓝,散发出紫色的暖意,董怀珠每次穿过十字路口,进入这条阳关大道,都有一种重回人间的感觉。

最近这个十字路口装上了红绿灯和监控,不知什么原因,红绿灯经常坏,有时候全是红灯,四个方向的车全停在那里傻等。有时候又全是绿灯,四个方向的车同时开,挤成一团,喇叭乱鸣。红绿灯没装以前,这里时常会出车祸。横死的人就近拉到火葬场,有时候人还是热的,血还在那里滴答,临到举行哀悼仪式了,又在众目睽睽下活了过来,再手忙脚乱地被大家往医院送。装了红绿灯,这里照样出车祸,车祸不及从前惨烈,多是刮擦,人也伤得不重,还能爬起来打架。结果是一部分被送到医院抢救,另一部分被送到火葬场火化。被刀子捅伤内脏,几乎没有死而复生的可能,就算是阎王想开后门放他回来,也找不到适当的理由。这样,死的人反比以前多。

董怀珠在火葬场是个主持葬礼的工作人员,白衣黑裙,素颜素面,在一堆纸做的花圈和挽联中间,配合着缓慢的哀乐,用世界上最悲痛的声音送死者上路。表面看董怀珠跟那些火化尸体的、看守尸房的、给死人穿衣化妆的工作人员有所不同,但其实也没有什么不同。都是和死人打交道,满身阴气,出门就撞见鬼。

董怀珠撞见“鬼”的日子是个黄道吉日,黄历上写着宜出行,宜婚娶,宜动土,宜造屋修田,宜起灶,宜祭祀,宜赴任,宜安葬,宜求嗣,总之,是个万事皆宜的好日子。这一天火葬场火化的人特别多,各个厅都排满了。有户人家,一天安排了两场丧事,上午一场,下午一场。上午是家里的老祖母,下午是一只青蛙。董怀珠在火葬场见多了,并不奇怪,知道这位老祖母死的日子比较凶,死在了重丧日。就是说,老祖母死后这家中必定还要接着再死一个人,还要再办一次丧事。为了破解重丧之说,这家人按照风水先生的指点,请来一只青蛙,代替那个未知的死者,认真地再举行一场葬礼。

这是个冬天将过春天未到的时节,春江的水还没有暖,青蛙也还没有开始蹦跶。这家人挖地三尺,几乎挖到地狱里去,也没能挖出一只冬眠的青蛙来,他们不得不去更南的地方弄青蛙,为此一辆宝马白天连着黑夜地跑,几乎跑得轮胎冒烟,总算赶在葬礼举行前到达了火葬场。

死者虽然是一只青蛙,但葬礼每个程序进行得极其认真,大家哭得也极其认真,似乎死去的,真的是他们某个割心挖肺的至亲。

董怀珠主持葬礼的时候,看见木盒子里的青蛙鼓着眼睛瞪着她,一直瞪,一直瞪。青蛙似乎很生气,还有点忧伤和无奈。这也不能怪它,作为一只青蛙,它本该有它自己的死法,被蛇吃掉,或者被别的什么吃掉,在一根光滑的肠道里完成灵魂的穿越。运气好的,也许可以在泥土里直接睡死过去。这只青蛙却倒霉无比,被穿上寿衣,戴上寿帽,接下来它将被烧成灰,成为一个无比冤枉的替死鬼。

一切进行得很顺利,谁也没有料到青蛙的葬礼在最后火化的环节上出了问题。青蛙突然大叫起来,气囊鼓动,肚皮起伏,并且一使劲跳出盒子,噗地一声落在地上。众人惊叫着七手八脚去捉它,哪里捉得到,它只消稍一运气,后腿一蹬,就跳出三丈远,接连几次,就跳出大厅,落入绿化带不见了踪影。它显然知道出路在什么地方,也显然比它的表兄蟾蜍轻功要好,这是大家始料未及的。葬礼立刻乱了套。有人因为恐惧,大哭起来,青蛙逃走了,接下来他们中的某一个人,将可能成为第二场葬礼上真正的死者,这是一件多么可怕的事情。

青蛙没了,风水先生自有应急的法术。他根据每个亲属的属相,生辰八字,嘴里念念有词地掐算一番,最后鸡毛令箭指在了老祖母的女儿身上。别的人立刻松了口气。想想也有道理,这个女儿,和老祖母冤家对头一样,老祖母生她时就差点丢了命,而她从小到大,从没有让老祖母省过心,几次把老祖母气得死去活来。活着时,女儿是老祖母的讨债人,死后,老祖母成了女儿的讨债鬼,看上去很公平。

“阿妈救救我呀阿妈救救我。”女儿看上去已经五十来岁,这时候张大嘴巴哭得像个孩子。她的兄长们有点烦躁,说:“现在想到阿妈救命了。”

能救她命的只有风水先生。风水先生收下她塞过的红包,叫人取来一把剪刀,贴着耳根剪了她的头发。上香,烧纸钱,念咒做法一番,将头发烧了,尽取发灰,装入木盒,着人拿去葬了。

这叫割发代首,风水先生说。

葬礼至此圆满结束。众人放心离去,留下工作人员收拾残局。董怀珠回到办公室,换了衣服,洗了手,等到下班,已经天晚。她走到车跟前,突然听见青蛙叫,叫声难听,不是呱呱呱,而是啊啊啊,像一个魂魄在那里喊。董怀珠找了一圈,没有找到青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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