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相煎并蒂莲

时间:2024-05-04

甜莲子��

那是很久以前的上海吧,年幼的我还是一个懵懂无知的小姑娘。

那时的上海和现在的上海完全是两座不同的城市。那时候,每年到了夏天最热的几天,气温三十度才刚出头就有人叫热煞了。冬天会下鹅毛大雪,给整个城市蒙上一条厚厚的大棉被。不下雨的日子经常可以看见洁净瓦蓝的天,空气也是清新的。马路上的人和车辆比如今要少多了。弄堂里很宽敞,干净的路面,一眼可以望到底,没有什么违规搭建,也没有闲杂人员。小孩子放学后很快就做完了功课,整个弄堂都是他们的了:跳橡皮筋,丢沙包,打羽毛球,滚铁环,打弹子,拍香烟壳子,斗蟋蟀……一直玩到天色昏暗下来,被各家的大人催促回家吃晚饭才恋恋不舍地互道再见。有时不知谁家的无线电停在一档电影录音剪辑节目,叶塞尼亚佐罗杜丘简爱感情饱满地说着夸张的中国话,听来也不觉得别扭。偶尔飘来高一声低一声的“修棕梆”、“磨剪刀”、“桂花甜酒酿”,还有“五香茶叶蛋”,寂静的深夜,隐约间还可听到打更老人独特声调的“天干物燥,小心火烛”起起伏伏隐没在凛冽的寒风里。现在想来,这就是张爱玲心心念念舍不得离开的市声和给予王安忆写作灵魂的人间烟火啊。

本文主人公就是从那个时代的上海弄堂里走出来的女子,名叫王文娟。这位王文娟不是和徐玉兰一道唱越剧《红楼梦》扮演林妹妹的王文娟,只是凑巧同名同姓罢了。在我孩提的印象中,王文娟可谓本弄堂里一个极不寻常的人物,只为她难得露面。

弄堂里的邻舍隔壁往往都是几代人几十年相处下来的,每天抬头不见低头见,家家户户牵丝攀藤。亲热起来好得像是一家人不分彼此,热气腾腾的小菜端过来,滴滴答答的糖水点心捧过去。一旦吵起来二话不说唰地一下就变了一张面孔,一夜之间成了死敌,且立即殃及小孩子间的友谊。大人杀气腾腾地警告自家小孩:你从今以后不要再到这家人家家里去玩了!

这样颇富戏剧性的热火朝天的生活场景从来就和王文娟无关,她和任何邻居都没有发展过友谊或者宣布过战争。我现在想是因为王文娟很少出门,因为她根本不用出门——众所周知,由于她患有严重的先天性心脏病,早就办了病退在家养病。

然而,根据母亲的说法又是另一回事:王文娟的娘家几代人多年在南京路开着一家烟纸店。如果你经常逛南京路的话,你一定不会错过一道风景——烟纸店柜台后面坐着的永远是一位美丽端庄的小姐,这位小姐十有八九就是王文娟了。王文娟上面有一个年长很多的大哥早年去了台湾,下面有一个年龄相仿的小阿妹是三小姐。两位金枝玉叶轮流在烟纸店坐柜台,她们一无二致的共同消遣便是在生意清淡的时候都喜欢捧着一只小碟子斯斯文文地吃隔壁利男居的广式萨其马。日久天长,两位俏佳人这么一坐就坐出了南京路上一道招牌风景,经常惹来轻薄好色之徒上门搭讪,可无一例外都被两位小家碧玉柳眉倒竖齐心合力地骂了回去。所以有人说,烟纸店有两朵出淤泥而不染的并蒂莲,可远观而不可亵玩焉。

有一年,烟纸店二小姐看了一部电影叫《流浪者》就着了魔,立志要做中国的丽达。母亲说,那时候理工科吃香难考,只有功课不好的人才会去考什么法律专业。王文娟一帆风顺如愿被华东政法学院法律系录取,读书的时候爱上了同班同学,我们弄堂里的阿荣。母亲嗤之以鼻:王文娟离开南京路这种上只角地段嫁到我们弄堂来,她觉得委屈死了,算是下嫁了,所以这位烟纸店二小姐绝对看不起我们,坚决不要和邻居们有往来。哼,沪上的名门之后大家闺秀我也是见识过几个的,我还真看不上她妖里妖气的卖相,哪里有一丁点上流社会的做派!每次听母亲讲起这段闲话,一讲到这一句“我要做中国的丽达!”母亲总是忍俊不禁的表情,弄得我们一帮小孩子尖着嗓子跟着学,引起好一阵哄笑。

追根溯源,王文娟其实算是我的亲戚,尽管母亲很不喜欢我记得这层关系,可是我坚称清晰地记得儿时在过年的时候被这个女人抱过。这层亲戚关系得从祖父当年从宁波到上海来学生意说起。祖父来大上海做了几年学徒之后,阴差阳错被同乡推荐到了日本人厂里做工头,神不知鬼不觉在日本人眼皮子底下偷学了一门绝密的技术。这个故事听弄堂里的老人讲起来是活灵活现身临其境的。什么日本人要开始做关键技术部分了就立马支开小宁波出去买香烟啦,什么小宁波留了个心眼早就在腰眼角落头日本人看不见的地方暗暗做好了记号啦,还有多年以后日本人的后人来沪寻找一门失传的手艺把上海滩筛了一茬又一茬,总算寻到我们这一条弄堂,可惜小宁波已经过世了啦。总而言之,祖父偷师成功,在上海滩自立门户,创了业发了财之后免不了讨了好几房姨太太。阿荣就是祖父娶的最小的姨太太的小儿子,所以辈分上阿荣算是我的叔叔。而王文娟呢,我发誓儿时拜年身旁的老人教我叫她“小姆妈”。因为这个称谓本身极其亲热,可是那个女人看来又的确那么陌生奇怪,所以我当时叫得含糊不清扭扭捏捏,好像叫她一声“小姆妈”,就要掉一斤肉还要搭上这辈子卖身为奴似的。

王文娟大部分的时间是一个人待在家里过的,丈夫阿荣长年在青海西宁工作,难得一年回一次上海。据母亲说,当年王文娟和阿荣从华东政法学院毕业后一同去了西宁,少爷小姐吃了很多苦。照理说,王文娟患有严重的心脏病是不适宜怀孕的,可是这位烟纸店二小姐偏偏在穷乡僻壤怀孕了,生产的时候几乎昏死过去,医生用钳子钳出一个瘦弱的女婴,在女婴脑门上留下两道深深的钳印。孩子出世后没过几天就夭折了。王文娟九死一生捡了一条性命办了病退回沪,从此独自过上了深居简出的养病生活。

我很好奇那扇漆黑厚重的门后面藏着什么样的惊世秘密,王文娟每天一个人都在干些什么,睡觉吗?我偶尔几次撞见她出弄堂或是回家都是打扮得山青水绿的,忍不住问母亲。 母亲撇撇嘴:一个病人又能跑多远的路呢?我看她要么是去南京路上的美发厅做头发,要么学外国人派头到“老大昌”,一个人吃吃咖啡蛋糕可以吃脱大半天。实在没地方去了就回烟纸店楼上看看老太啰。她的小阿妹老早就分到崇明岛插队落户去了,现在她娘家除了一个老太也没什么人了。

只有到冬天出大太阳的那几日,邻居们才得见她的尊容。王文娟往往起个大早,小心翼翼地抱着一件件长短不一的大衣,颜色各异的羊毛衫,好像还夹杂有一两件织锦缎的旗袍,忙进忙出,跑上跑下,花花绿绿地挂满一晒台。其中有些衣裳在年幼的我看来就是戏台上艺人穿的戏服,平日里没见人穿过,也没亲眼看见王文娟穿过。尤其是一条黑色的裘皮大衣,领口和手腕处毛绒绒的一圈,我极为中意,趁没人的时候偷偷去摸了摸,还忍不住把皮毛贴着脸颊蹭蹭,联想起《三毛流浪记》片末奢华的派对场面。

我终于有机会接近王文娟是在1970年代末阿荣从西宁调回上海以后。因为落实政策,政府陆陆续续退还给我们家一大笔钱,但是一家子好几房姨太太加上子女十余口人坐下来分遗产委实是一件尴尬难事。我们小孩子当然不得不亲眼目睹兄弟姐妹为了几张钞票恶言相向动手动脚的狼狈画面,可是我知道因为这次分钱的事,因为有着共同的敌人,我们这一房和阿荣那一房算是结了联盟,从此我们两家开始走动。

不久,阿荣提出请我们合家移步过去吃顿便饭,就在楼下转角处的灶披间,螺蛳壳里做道场硬是搭出了一只圆台面。王文娟几天前就开始预备了。赴宴那日,除了传统的沪上家肴,我至今不能忘怀的是一道土豆色拉和一道炸猪排,极其接近当时德大西菜社的水准。即使是最普通的一道炒青菜,王文娟也和母亲做得迥然不同,好像死的青菜在刀尖上走过油锅里滚过反而活转了回来,碧绿生青,鲜润欲滴。母亲夸赞王文娟好厨艺,随口打听色拉的做法。

当日,王文娟的脸上一片绯红,不知道是心脏病病人脸上特有的潮红,还是因为阿荣回沪又分了钱双喜临门藏不住的得意和兴奋。她慢条斯理仔仔细细地说步骤,说到搅拌一节千叮万嘱:“记牢,一定要逆时针搅拌啊,不可以弄错的呀。” 阿荣起劲地附和着,“逆时针,逆时针,记牢啊,不要弄错呀!” 王文娟一把粉拳轻轻砸在阿荣胸口:“你男人家懂什么,再多嘴,是不是又要我拿汏衣裳搓板出来,昨天夜里跪了不够,瘾头又上来了?” 阿荣连声讨饶,王文娟粉面桃花暗送秋波风情万种。我可从没见过父亲母亲表演过如此活色生香的亲热场面,看得一愣一愣的,好似乡下人进城隍庙看西洋镜的一副痴相。

回家后,母亲对父亲笑道:问问王文娟色拉怎么做她还较了真,我就不信顺时针搅拌就做不出同样美味的色拉来。不过,我看阿荣的日子不好过啊,只是面子上好看。王文娟又是心脏病又是那么会作,家里好多事情都要阿荣亲力亲为。还有,侬看看墙角那块汏衣裳搓板,呵呵。母亲见我竖着耳朵听,马上收起话匣子打个哈哈走开了。

有一个礼拜六的傍晚,下着小雨,我一个人在家无聊,在过道里拉了一段皮筋苦练脚尖勾线的功夫。阿荣家的门虚掩着,王文娟走了出来,挥手示意我进去坐坐。我还从没有走进这扇大门看过门后面的世界呢,好奇的我急不可耐地跟了去。首先映入眼帘的是光可鉴人的打蜡地板,接着就是王文娟递到我手里的一双粉红色毛绒绒的拖鞋。我慌里慌张换上拖鞋,在铺着白色蕾丝台布压着玻璃的小方桌前坐定,开始细细打量她的房间。我的天,这大概就是丽达的宫殿吧! 镶着镜子的大衣橱,花团锦簇却不显俗气的床单和被子,十四吋大彩电,三洋牌录音机,头顶上豪华的水晶吊灯,墙上雅致的壁灯,还有梳妆台上好多个不知其名的摆设,是化妆品还是香水呢……房间处处一尘不染,显得明亮又温暖。我去过很多同学家做功课,还没有见过这样的人家,我暗想。

王文娟不知何时端来了一个精致的印花小碟子,上面放了一块萨其马,萨其马旁边靠着一把小巧的银质叉子。我平时很少有机会吃萨其马,偶尔吃起来也是野蛮地用双手抓着张嘴就咬,免不了会窸窸窣窣落了一桌一地。想到现在这样人五人六正襟危坐地扮淑女,还必须用小银叉消灭这么大块萨其马,我紧张得出了一身汗,直担心脚汗会弄臭拖鞋。

我决定先从边缘下手,小心翼翼地掰开一小块萨其马,用食指慢慢剥下几粒放进嘴里,一抬头正迎上王文娟笑眯眯地看着我。我这才发现她穿了一身乳白色的丝质睡衣裤,肩背上披了一件玫瑰红的羊毛开衫,好像刚刚午睡起床,弱不禁风,病西施一般。

“我的囡囡要是当年没有生在西宁那个鬼地方,也应该像你这么大,这么高了。”她的眼底无限爱怜和感伤,“你记得吗?你小时候我还抱过你呢,你当时叫我小姆妈。”

俗话说吃人的嘴短,我鬼使神差,满口应道:“记得记得,小姆妈!”这回倒是叫得出奇地干脆顺口。

王文娟两眼发亮,开始跟我滔滔不绝地说起当天她干了些什么。先是拿给我看她正在给阿荣织的咸菜色绒线衫,床底下的箱子里一大堆绒线和各色布料颇为壮观,她说打算请裁缝师傅来做新衣裳。接着,她开始讲她当天看的一个电视剧。电视剧的具体情节我现在完全不记得了,只记得她讲到结尾处激动地一击掌说:闹了半天原来是打小失散的亲姐妹啊!这么多年在一起都不知道两个人其实是骨肉至亲,啧啧,毕竟是血浓于水,心心相印,最后终于相认了,是个大团圆的美满结局。我拚命点头,表示同意,说我也爱看此类电影。最近我刚看了一部电影,女主角一人分身饰演两角,演一对双胞胎姐妹在战时失散战后重逢的故事,这电影是怎么拍出这个效果的呀,我叹道。讲归讲,话一完我就低头专心对付萨其马。

王文娟谈风正健,不容片刻冷场,话风一转:你在学校参加什么课外兴趣小组?我急急咽下嘴里的一块萨其马答道:舞蹈队。她一听满脸放光:跳舞好,小姑娘学跳舞最好了!中国舞的上半身就是借鉴了中国各种传统地方戏的身段,比如越剧、昆曲、京剧。下半身的腿脚功夫就是和俄罗斯人学来的芭蕾了。每样都好看,各有各的妙处。她兴致很高,马上提出希望我表演一段舞蹈给她欣赏。

我自幼喜爱舞蹈,上学前是弄堂里出名的“人来疯”,不管给我什么音乐,古今中外来者不拒,只要有人要看我跳舞,我都乐意即兴跳上一段。所以,王文娟一提跳舞,我正中下怀,马上起身脱了拖鞋拉筋压腿。我先清了清嗓子为自己的节目报了幕,然后一边唱一边跳,来了一段自编自导的“我有一双勤劳的手,样样事情都会做”。表演结束,我还专业地对着我的观众,王文娟,鞠了一躬,祝观众有一个美好的夜晚,欢迎意见和建议云云。王文娟由衷地为我鼓掌,鲜红的脸蛋笑成了一朵花,她紧紧地拥抱我,抚摸我的头,赞不绝口,让我都不好意思起来。

突然,我听到家门口有动静,猜想母亲下班回来了。我自小家教甚严,如果被母亲发现我这个时候野在外面,尤其是野在王文娟家里跳舞,她一定会龙颜大怒的。我赶忙向小姆妈道了谢,拔腿就跑,也没来得及回头看王文娟的神色,可惜小碟子上留下了一大块萨其马没碰。

以后有几次下午回家,王文娟虚掩着门好像在等我,一看见我就兴冲冲地跑出来,倚着门框和我聊几句,问问学校里的事情,最近舞蹈队在排演什么节目,眼里是毫不掩饰的宠爱。我很得意,这条弄堂上上下下大概只有我这个小姑娘和这个谜一般的女人说过这么多话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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