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2024-05-04
于坚
花 匠
在一条大道上 路名我记不得
有个花匠在为阳光照亮的花圃浇水
他的姿势太过时了 小时候我就见过
围着橡皮围裙 穿着水靴 紧握暗红色的橡胶水管
一按龙头 水流就从他的小肚那儿喷出
瞬间 仿佛获得了男性们梦寐以求的生殖力
白色的水柱 倾泻得那么强劲
仿佛有一个密封着的大海破了
哦 他找到了某种开关 立春的第九日
园林局派给他的活计 他的任务 依据植物学
这么说有点刻薄 斤斤计较容易忽略世界的要领
在这样的混乱中 我宁可错觉是神派他来
他的金马车闪闪发光 还停在天上
恩典过处 花朵先是潮湿 然后更热烈地洞开
车站谣曲
当局换人 路线于是改变
车站尚未使用即被废弃
路上的人们不知内幕
他们习惯性地看见车站就停下来等
抽一支烟卷儿 喝干水 直到天黑才离去
就像古老的流浪者背着袋子
瘸着腿走出这荒凉之城
我听见他们在天空下唱歌
必须信任还会有车站
下一站 另一个站 否则怎么走?
多美的背影呵 在一栋空楼的拐角处消失了
世界骗不了这些快乐的人 他们带着歌声
鸟儿也将这里当作落脚点
它们蹲在生锈的顶棚上拉出漂亮的屎粒
将塑膜踩得叽叽喳喳 它们的站要多些
在那星空下摇晃着的电线是
附近的那棵桉树也是
致一只野兔
不记得是第几次看到这只野兔 土灰色的
站在74号公路 指示着昆阳镇的牌子下面
灌木丛似乎从未成长 还是那么高 那么戳
为侏儒提供着掩体 它也没怎么长
还是那只活泼泼的兔子 脖子灵动 缩着短腿
长胡子上有些草屑 两只红眼睛刚刚点燃
唉 看看我 这么多秋天 老啦 矮啦 你看见不?
就是当年我也从未想把你怎么着 倒想你镇静些
我们可以共处 你玩你的 我玩我的
别总是那么惊慌失措 着急着逃掉 该死的
谁告诉你我的出现只会搞砸一切
我再次去了深处 仅借此地 小寐片刻
当然 要睡的话也可长眠 这样安静……
自 然
多年前在林中小便的人
叉开腿的姿势就像一个播种的农民
他真的播了种 他不知道他的水
后来令一粒垂死的种子成活 他随便地洒过
赞助 并未思考自然的奥秘 抖抖走了
钻进黑色的小轿车
秋 飔
打桩机歇了 松弛的钢丝绳在晃动
就像附近那些将被根除的树林
死亡早已濒临 它们依然应和着风
悲伤的琴弦 簌簌抖去工地强加给它们的灰
那台机器延续的是战争时代陈旧的思路
笨重 固执 冷漠 一揿按钮就志在必得
这阵秋飔令这台重型机械与世界的关系
缓和了一点点 摇篮般地轻微 小心
仿佛从自然习得
在巴黎一家动物园看豹子
18世纪的巴洛克建筑 镶着大理石花瓣
还以为是皇宫 骄傲地持着票 跟着排队的
人和他们的儿童 妇女 警察 设计师……
在玻璃窗和铁栅栏的卫护下 彼此依偎
巩固着群众的专制 敌视它们的乱伦之床
饕餮之桌 写着密码的日记本 粪便和
假山——这个呆板冷漠的家伙伪善地出现在这里
被我们的大臣派进去卧底 假冒自然 骗取信任
消除余悸 这些鹤立鸡群的俘虏 肉体被剥光
生育被终止 扮相令人害怕 一只兽戴着
金钱豹面具 嘴角扯着一根看不见的线
在玻璃窗后面小跑着 编织自己的小道
很快到达尽头 又折回 公然忽视规章
在世界的铁框子里 做着出格的事 猫科的
西绪弗斯 这一次 它自罚 叼着一块
没有重量的石头 从豹子中出走 又回来 从0
到1 再回到0 再走向1 没有车站
仿佛获得了另一副门牙 吃掉动物园
在时间的这一小格里 呕吐着那块金质怀表
黑色的光斑中有个太阳 尖锐的胡须
一阵阵碰到我们苍白的颅 吓得缩回来 抱成
一团 就像疯人院中那些傲慢的天才
它从不垂顾我们——这些潮水般的国王 一眼
都不给 打开 再锁起 走过去的时候是
柏拉图 折回来是老子 阴天 太阳在睡觉
一位伟大的锁匠在玩耍自己脚趾上的钥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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