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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己奖励自己

时间:2024-05-04

文|曾 颖

我有一个习惯:每当干了一件有一定难度且觉得还算不错的事情之后,就要奖励一下自己。比如,赶在交稿日前完成了一篇棘手的稿子,按计划完成了一次有难度的采访,在讲座前最后时间做好了课件。总之,这些奖励是为了鼓励自己发挥主观能动性,战胜拖拉、懒散。说白了,所谓的奖励不过是自己给自己挂个胡萝卜,激励自己往前赶路。而奖品不过是一场电影、一杯咖啡,以及偶尔放纵地去吃一次冒菜或串串而已。这对一个糖尿病患者而言,已足够奢侈和有诱惑力了。

有人说,人的快乐分为物质层面、道德层面和心灵层面三个境界。而我觉得,偶尔的小小自我奖励同时具备了三个境界的魅力—哪怕是一场电影或一顿冒菜,既包含了物质性的快乐,也包含了“完成一件正事”的道德快乐,最重要的是让自己有清风明月皆从我愿般的自在与舒畅。

这个自我奖励的习惯,是老秦教我的。

老秦是我老家外西街建筑公司的两个老光棍之一,年轻时因为一次事故摔断了腿,终生未娶,几十年被分配与另一个单身汉住一间屋。那时的规矩是只要没结婚,纵是一百岁,也只能住单身宿舍。

老秦个头儿不高,但身宽,每天穿着一件干净体面的中山装,斜挎一个洗得泛白的帆布包,左手长年挎着一个黑皮套包裹着的收音机,右手拄着一根粗大的木棒,触地的那端已四散翻卷着木绒。每走一步,“咚”地拄下去,左边健康的那只脚前移,作为支撑,然后右边那只早在几十年前就失去活力的脚启动,脚尖点地,膝盖和大腿从左开始画一个小圈,在转到300度左右之后,突然借着惯性前行一步;然后又是一杵,这样算是完成一次循环。无论刮风下雨,日晒雨淋,都不变节奏。

人们不知道的是,老秦能这样走动,已是极其不易的事。我外公与他同在建筑公司上班,早年见过他从三楼脚手架摔下的场景,当时医生就说能站起来的机会很小了。他在单身宿舍躺了三个多月,每天伙食团给他送一锅稀饭、三个馒头。每天众人去上班了,他就悄悄挣扎起床,忍着剧痛,往门边挪,并且给自己许下一个宏愿—假如能走一百步,就给自己买一个两波段的收音机。这差不多相当于他半年的工资。

不知摔了多少跤,流了多少汗水、眼泪和血,他终于摸索出了一个与疼痛和睦相处的方式,就是现在这种用膝盖绕一圈的前行方式,虽然费力而夸张,但这是痛得最不刺骨的。他汗流浃背地走到书记面前,向他提了一个请求:把公司给他的工伤补助和自己几个月的工资加在一起,为他买一个收音机。

那么洋气的玩意儿,当时只有省城有卖的。当书记把收音机交给老秦时,为避免别的伤残人员或家属不服,专门做了解释:这是老秦自己出钱,不是公司给他的。

是他自己给自己的奖励!

那是老秦第一次自己奖励自己,他从此开启了奖励模式—像他这样无亲无故的单身残疾人,如果自己不奖励自己,还真没有人会奖励他,哪怕只是一个好脸色,或一句顺耳的话。

我认识老秦时,他手中那台收音机已从引领潮流、被人羡慕的尤物,变成被人嘲笑的落伍的“古董”。可他依旧视若宝贝,如最初那样,用黑皮套装着,放着川戏或新闻,从巷子里一路摇过。如果除收音机之外,他们手指上还挂了一绺鲜肉和两根青菜,必是当天遇到了什么好事情;如果外衣包里还斜插了一个塞了玉米麸的玻璃瓶,则更是好事情翻了倍。而这些所谓的好事,无非是单位给他缺腿的床换了腿,或者平时收集的牙膏皮卖了两毛钱。这些无足挂齿的小事,都能对应一个个小小的福利,比如去荞面店吃一碗荞面,或跛到公园听半场评书,都是对自己的一份小小奖赏。我之所以那么确定,是因为曾经在井台上,我亲耳听到他鼓励自己:“加把劲儿,把水提回去,我们去吃鸡汤面!”

天微微下着小雨,提水的竹竿湿滑且费力。他失败了几次,但依然咬着牙,坚持把桶再次放入井中,并面含笑意地咬牙给自己许了一个愿。

那是我见到过的一个孤弱者最勇敢的表情—既然老天不疼惜咱,就让咱自己疼惜自己吧!

时隔多年,我仍能听到竹竿在他手中“嘎吱”的响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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