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2024-05-04
文 | 曾颖
小学五年,初中三年,我都是在县城的二类学校读的,中考后则干脆进了职业中学。那时,还没有像现在这般进行分流,我是凭着自己一塌糊涂的中考成绩进入职业中学的。那是1984年,职业教育刚刚在故乡小城推行,是新生事物,我学的专业又是“家用电器”—在黑白电视机都还没有完全普及的年代,也算是时髦新潮的专业。同级还有两个建筑专业班,被强制分去学建筑的同学一个个灰头土脸。没想到多年后,他们中涌现出了多个千万富翁。
回到进职中的那一年,包括学校老师在内,大家更看好的都是家电专业。学校接受各种采访,也都是安排家电专业的学生去。我要讲的这段人生故事,就发生在那个时间段。
我永远记得进职中第一天的场景。我像一只内心脆弱的小狗,用外表的倨傲,掩饰对前程没有信心的虚弱。由于小学、初中成绩都不太好,我对教室和老师心存倦意,总觉得那一眼望不到底的读书生涯,会有一个不出所料的失败结局在前方等我。就像一条上了罐头厂原料输送带的鱼,结局明摆着,跟你挣不挣扎一点儿关系也没有。
我就是在这样的心理状态下进入职中的。
我们班只有四十几个人,教室空出一大截。班主任是位头发花白的红脸男人,梳着背头,随时面带笑容,一说话就露出两颗门牙,仿佛是一只快乐的卡通兔子。我没想到的是,这个让我第一眼看到就心生愉悦的老师,会那样深地影响我,将我的命运从另一条道路上硬生生地扭转回来。
这位老师叫李洪高,当时四十几岁,教了大半辈子数学。人到中年,面对我们这帮奇异的学生,他的内心其实远没有表面看上去那么轻松。作为一名教师,看着眼前这队刚在中考中吃了人生第一场败仗,并且不知路在何方的学生,他的内心也是打鼓的。这是多年后我们成为无话不谈的忘年交时他对我说的。当年,他也沮丧得不得了,但因为是老师,必须表现得足够乐观坚强。
开学那天,在点完名之后,李老师开始委派临时班干部,说等一个月大家熟识后再进行选举。一位皮肤黝黑的农村同学被任命为班长,这个称号一直保留至今;一位一看就学习很认真,可能中考运气不佳才流落于此的瘦小的女生被任命为团支书;令我始料不及的是,任命班上的学习委员时,李老师居然叫了我的名字。连我本人也觉得不可思议,要知道,从幼儿园到初中,十多年里我可是连小组长都没当过一次,更不要说学习委员—它对于我就像天鹅肉之于癞蛤蟆,想想都是罪过。对于一个少年来说,学习委员什么的不是官职,是信任与认可。
此刻,这个任命从天而降,砸得我的头嗡嗡响。我再次抬头看李老师,确认他的眼睛的确看的是我。他眼含笑意,坚定地冲我点了点头。我也由此成为成绩最差的学习委员。好在当时和我一起考入职中的小学、初中同学不多,我因此少了许多窘迫和尴尬。在之后依葫芦画瓢的“选举”中,我顺理成章地正式成为学习委员。
除了我自己之外,其实没有任何人在乎这件事。全班四十几个人,一半都有这样那样的职务。几十年之后开同学会,大家叫得出班长、团支书甚至文娱委员,唯独回忆不起我这个学习委员,足见在同学们的记忆中,这职位是完全没有存在感的。
但这对我,却是石破天惊、开天辟地般的一件大事。这意味着,在新的学校里,老师并不讨厌我,这对于一个青春期叛逆少年意味着什么是不言而喻的。那时的我像一支奇怪的放大镜,总能发现并放大来自外面世界的敌意,有时甚至有些神经过敏地制造和挖掘这种敌意,就像一只过于敏感的小狗,对黑暗中的任何一声响动,都报以过激的反应。周边的环境也因为我的这种敏感与敌意而变得不友好,这又正好成为我证明世间冷漠的例证。如此恶性循环之下,我自然就变成一个愤世嫉俗的人,从别人一句寻常的问候之中,都能听出莫名的恶意来。
而李老师这一看似不经意的“任命”,让我感受到了久违的信任。
学习委员有两大工作职责,一是配合教导处写“教学日志”,也就是悄悄给老师的讲课质量打分;二是办黑板报。前者要求我每堂课必须坐在教室里,而不能像小学、初中时那样,待在学校背后的小树林或隔壁茶馆里的时间比在教室里的多。而办黑板报,对于5岁就能在厕所墙上画“丁老头”的我来说,也不是太难的事。加之从小到大,我唯一擅长的就是作文,虽然字写得丑了点,但文章的内容还算有趣。因而,我的黑板报办得还算过得去,甚至在年级和学校都有了一点名气。后来,我进报社,编报纸、写新闻,与这段经历也多少有关。
但我的专业是“家用电器”,主要科目是“电工基础”“电子技术”“收音机”“录音机”“电视机”“冰箱”等,后期甚至还有计算机二进制基础编程之类。这些课,实验操作尚好,基础理论却很枯燥。我这个混了八年的“学渣”,简直如同蚊子叮钢板,完全扎不进去。加之学校初创,经费紧张,实验很难实际操作一回,而外聘的专业老师大多是不擅讲课更擅实操的工人师傅。到了期中考试,我的成绩可想而知。
那些日子,我人生第一次为了学习而焦虑。此前,为学习成绩挨过的批评甚至打骂不可谓不多,但我都没那么焦虑过。而此时,我开始在乎—作为一名学习委员,我的成绩至少不能是倒数前几名啊!那也太对不起老李了!“老李”是我心中对李洪高老师的昵称,它自然而然地蹦出来,并在我心中保留了一生。
为了缓解这种焦虑,我想过许多办法:找当电工的舅舅补课,买各种课外书,撺掇母亲订与电子有关的杂志和报纸……我甚至用肥皂盒加几个三极管和电容电阻,做出了一个电子门铃。母亲为了配合我破天荒的勤奋,甚至卖了50斤粮票,花9.8元为我买了本厚得像砖的《三极管参数大全》—这相当于一个没有电脑的家庭花巨资买了个硬盘放在桌上当摆设,但它至少表明了母亲和我希望把学习搞好的愿望和决心。
但这一切,丝毫没改变我一塌糊涂的成绩单—上面七个科目,除语文和体育之外,基本都是红色。但老李在通知书中,不吝惜言语地对我细小的优点进行了放大式的表扬:办黑板报被称赞为热心公益,帮图书馆抬书被视为乐于助人,在联欢会上演哑剧被认为有文艺潜质,连写作文被教导主任批评不符合主流思想,也被他表扬为有独立思考的能力……
那封通知书发到我妈手中,我妈惊讶得把字数并不多的通知书翻来覆去看了很多遍。这是有史以来第一次,她没有恐惧开家长会。这样的场景,让我汗颜并且羞愧。我发自内心地想努力学习,以对得起李老师对我的欣赏和信任。但遗憾的是,直至毕业,我也没有把家电专业学好,更没达到一个学习委员该有的程度。
但我至少努力过,还把原先不及格的科目,挣扎着考及格了。
因了那份尴尬和遗憾,我努力想成为更好的自己,这种信念在以往是从没有过的,是老李帮我树立起来,并让我受益一生。我至今每天坚持早晨6点就起床读书、写字,心里的感觉,与38年前一样。
从那时开始,我不再把自己视为混混,而是向着老李在评语里给我的方向努力。那些文字哪里是对我的评价,分明是对我的期许,像一条条绳子,把我从一条危险且冷酷的路上拉了回来。如果说如今的我对这个世界充满了热爱和眷恋,那源头,一定可以追溯于此。
毕业10年后,我和妻子结婚,我给老李敬酒时说:“谢谢您!如果没有您,就没有今天的我!”
老李头发更白、脸更红了,笑着说:“当年你一进教室就横起眼睛看人,我就知道不是个善茬儿,特意送你一顶花花帽子戴,想不到效果还很好!”
他把自己比作骗孙猴子戴金箍的唐僧,而我并不认同:紧箍咒给人的是痛和征服,而他给我的是信任和爱,两者不可同日而语。
我曾是一个成绩很差的学习委员,我对此既惭愧,又感激,同时充满了欣慰和自豪。我没有学会修理电视机,却学会了修理自己。这一切,都要感谢那个乐观开朗并且偶尔有些小小狡猾的老李。转眼他离开人间3年了,愿他在天堂,知道我在想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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