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2024-05-04
文|赵安之
回首望过去,可怜无数山。
我从2005年18岁离开故乡,负笈远游,到如今35岁博士毕业,整整17年时间过去了。其间,我参加过7次研究生考试、3次博士论文答辩,最终完成了草学学士、法律硕士、经济学博士等阶段的学习;也曾因学业一度中断,在基层担任第一书记,在多家农业企业工作,经历曲折,难以尽述。
任何层面上的探索都是难能可贵的,即便有些经历被视为失败、无用,但也绝不意味着这些堂吉诃德式的挣扎过程就不重要、没有意义。恰是因为岁月的打磨和风雨的雕琢,才能使你活出人生该有的样子。“一个人知道自己为什么而活,就能忍受任何一种生活。”
漫漫旅途中,总要在一些重要节点站出来总结,才显得庄严肃穆。
6岁前,我是超生的孩子,没有获得相关部门的审批,属于非法出生的“黑户”。父母为了躲避处罚,就将年幼的我四处藏匿,使我陷于爱的贫困之中。
▋赵安和农户到山下取水
1987年,我出生在甘肃老家半山腰的一个窑洞里。20世纪80年代末,改革开放的春风还未吹拂进这些沟壑峁梁,当地基础设施和公共服务的落后超乎今天孩子们的想象。没有通电,没有水源,没有取暖设备,前往乡卫生所,都要套着牛车,走大半天的山路。
一个新生生命的成长,除了要给予乳品、粮食,还要提供最基本的医疗帮助。在那个缺衣少食的年代,爷爷奶奶抱着这个小生命,是怎样挨过一个个酷暑严寒?是用怎样的土方子惊险地应对婴儿的头疼脑热、感冒发烧?爷爷和奶奶点着煤油灯,在昏暗的窑洞里,颤颤巍巍地抚慰着这个嗷嗷待哺、彻夜啼哭的婴孩。每每想到这些画面,我都会忍不住泪水决堤。
在我3岁时,奶奶去世了,当时我还不能记事,记不得她的模样。之后,我被寄养到舅舅家,由外婆照料至6岁,外公教我在墙上歪歪斜斜地写自己的名字,这算是最早的启蒙。在我7岁时,爷爷去世了,没人知道他与我分开后经历的饥寒与孤独。尽管我回到老家奔丧,但完全不懂生死究竟为何物。
6岁后,我搬到了几十里之外的乡镇,转成了城镇户口,在当年那个不足百米的乡镇街道上,我得以“大开眼界”。
我在这个小镇里读完了小学、初中和高中,接受了当地最好的教育。父母和老师反复告诉弱不禁风的我:“只有读书,才能改变命运。”虽然如今看来,但凡以“只有”开头的命题大多不见得正确,而且数十年无愧于心、不负韶华的求索,所能改变的依然是如此有限,但在那个一无所有的年代、一无所知的年龄,那些“错的知识”,却是唯一“对的方式”。
18岁告别乡镇后,我前往省会兰州上大学。走在拥挤的大城市,分不清东西,看不懂红绿灯,不会乘坐公共交通工具,连用普通话与他人交流都很费劲。进到楼宇里,因为没有见过电梯而找不到上楼的入口。入学之后,更不知同学们所说的百度和QQ究竟为何物。但是,当我第一次站在黄河铁桥上时,看到滚滚长河向东而去,回望无数岁月和山川,依然激荡起少年胸中的无限感慨。
3年后,故乡传来父亲病逝的消息。回望来时的路,从村里到乡镇,共有20多里地,父亲用了一生才走完,给我办了城镇户口,奋力托举我上大学,以至耗尽了他的所有。后来,我常想起他的种种执念,想起与他的许多次争吵,想到他最后的恐惧与绝望,还想到他没能等到我成家,没能抱一抱小孙女,看到小家伙长得既像我又像他。每一次想起这些,我的泪水都止不住奔涌。
我此生不负他人,唯独对不起父亲的养育之恩。转眼14年过去了,父亲坟头的荒草绿了一遍又一遍。每次去祭祀,我都怕他看到我满面尘灰的样子,纵使相逢应不识。“你埋泉下泥销骨,我寄人间雪满头。”
▋赵安为群众讲解政策
大学毕业后,考研不第,于是南下广州打工。一边风餐露宿,一边屡试不第,无法再返校园,大好青春与天赋岂容如此虚掷?珠水汤汤,人海茫茫,谁会购买这一腔才情与梦想?我经历过很多次失败,但从来没有像那个时候那样的切肤、蚀骨和无助。
后来,在母亲的召唤下,我回到老家的基层政府上班。因做事勤谨,为人忠厚,组织任命当时只有24岁且入职只有3个月的我,担任五里沟村党支部第一书记,半年后转任祁川村党支部书记、村合作社理事长。自此开启了一段对我后来产生深远影响的基层实践,这个过程重塑了我对这个社会价值体系的认识。
在3年任期里,我将自己在书本上学到的经济、政治和哲学知识,结合本土的地方性知识,在这个应用场景当中展开试验,成败得失都整理在处女作《祁村奋斗—一个村支书的中国梦》当中,出版后经由《中国青年报》《法制日报》《民主与法制时报》等媒体的报道进入公众视野。我在该书的后记中写道:“这一切的一切,对我个人而言,无所谓有意义,也无所谓无意义。思考的积习与写作的自觉促成了这本不成熟的作品,算是对宝贵青春的交代。如果有一天两鬓华发,重拾这部年轻而充满瑕疵的作品,就如同遇见了当年不完美的自己,我将为那份勇敢、坚韧、执着、壮怀激烈,感动得泪流满面。”
担任村支书期间,为了寻求治理村庄的良方,我前往中国人民大学农村发展学院在职学习,有幸结识了温铁军、董筱丹两位老师,为我后来坚持从事乡村建设研究赋予了强大动力,这是后话。
2015年卸任之后,我得以重返母校兰州大学,在法学院接受系统的法学训练,打开了另一扇认识世界的大门。求学期间,我拜在迟方旭教授门下。迟教授非常看重我,他的严谨和睿智给我极大的垂范。在后来的求学生涯中,遇到过很多名师,但我一直难忘迟老师视我如亲人一般耳提面命的教导。
2018年第二个硕士毕业后,我再次来到北京,进入中国社会科学院农村发展研究所,师从中国社会科学院学部委员、著名农业经济学家张晓山先生,攻读农业经济学博士,主攻进城务工人员的社会保障。博士论文的项目推进得很不顺利,多亏张老师的耐心教导与多次资助,还组织专家给我的研究把脉,论文经过数十次的大修和上百次的打磨,经历了两次延期、3次答辩之后,才最终百炼成钢,让我获得学位。
在我深陷低谷时,中国社会科学院农村发展研究所杜志雄书记坚定地告诉我:“老师不会放弃任何一个努力的学生。”同时,他会抽出宝贵的时间亲自指导我。苑鹏副所长在我每一次受挫时都给予我勉励,令我如坐春风,难以忘怀。孙同全老师不但为我的论文框架的搭建提出很多建设性意见,还逐章逐节帮我修改字句,万千感谢难以言表。有幸得到以上几位老师的帮助,我才能顺利完成学业。
真正的改变往往发生在不经意间。我在读硕士期间发表的一篇有关《中华人民共和国草原法》的论文,有幸进入中国工程院院士任继周先生的视野。早在17年前,我刚进入兰州大学草业学院读本科时,与任先生有过一面之缘,当时的他已因在草业领域的杰出贡献而名满天下,后来又开辟了“农业伦理学”这一全新领域,并组建团队、编写教材、栽培后学,做了大量开创性工作。2020年,我在北京再次见到任先生时,他已是96岁高龄,但依然才思敏捷。通过两次见面长谈以及数十次的书信沟通,他为我指明了要用一生时间去研究的学术方向。另外,先生得知我出身寒微,在北京过得清苦,多次要资助我完成学业,我都辞之未授。但先生反复陈明利弊,要求我专注于学业,不可分心,我才如履薄冰地接受。此生,我将为继承绝学而不懈奋斗,以报吾师厚望于万一。立此为凭。
我此生最幸运的事情并不是读了博士,而是认识了我的妻子,有了可爱的女儿,我和家人的身体都算康健。
感谢我的母亲。父母能给我的虽然非常有限,但足够我在这个年代奔波,足以点亮坎坷旅途中的微光。感谢母亲对我漫长读书生涯的理解与资助,以及对儿媳和孙女极尽所能的照顾。
感谢我的妻子。在我一无所有的年纪以身相许,25岁至35岁是一个女子最美好的10年,她却一直和我聚少离多,后来又生下女儿芃芃,为我再造精神家园。记得当年仓促举办婚礼,向来能言善辩的我却在婚礼上一言未发,是妻子满含泪水地告诉到场的所有人,要执子之手,与子偕老。我当时没有能力给她一场华丽的婚礼,但我一定努力给她一个精彩的人生。
最后要感谢自己。17年的时间里,在如此贫瘠的土壤、匮乏的禀赋中,好似大漠孤烟、苦海扁舟,无论被命运安排在什么样的角落里,我都竭尽所能地发出光和热,扬起风帆。那种顽强拼搏、永不服输、不轻易向命运低头的奋斗精神,值得我用一生时光来珍藏和回味。
无论是兰州兴隆山,还是广州上下九、北京中关村,没有一个地方能像老家半山上的那个窑洞一样,令我魂牵梦萦。我在梦里无数次跋涉了无限远,回到那里,见到了慈祥的爷爷奶奶和年轻的父亲,还有满院子的花正妍、莺在飞、风无语。虽然并无多少成就值得衣锦归来,但多么希望他们能在泉下含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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