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2024-05-04
文|汪 泉
镇叫白宫镇,村叫阁公岭村,三面环山。山不高,就叫阁公岭。岭的对面是一条河,这条河是梅江的一条支流,叫白宫河。这条支流似乎是专为这个村而来的,在村前故意绕了一个半圆,游游荡荡,像一个自由无羁的赤子,又像是一缕顽皮、自在的小旋风,上蹿下跳,闪展腾挪。继续前行,能看到鲤溪,它是白宫河和梅江分岔的地方跳出来的,这条溪如一条鲤鱼,连续几跃后,在此地懒懒地停了下来。
阁公岭村呈圆形,山环水绕,山在南,水在北。山脚住了人家,客家屋白墙灰瓦,依山而建,堪比楼宇,参差错杂,家门几乎都朝北。山水之间是稻田,正值黄昏,稻田一片金黄,似乎天下所有的阳光都聚在此地,要将稻田赤裸裸地照射出来。有的青黄的稻穗甚至来不及低下头,只在阳光下笑着,整个稻田像一块巨大的金饼。一缕风似在梦游,持有一支无形的画笔,对稻田说着情话,伸出一双无形之手,将那金黄的稻田抚摸,柔情蜜意,恋恋不舍,万千景象便留在世间的烟火中。此情此景,正如1991年8月12日的黄昏,林风眠去世前的那一刻,他满足的目光像一缕长风,反复打量着故乡,再三回想着上海、杭州、香港,目光终究停留在某个地方,长眠而去。
林风眠的故居不大,在一排房子中间嵌了两扇门,没有门楼。门额上写着3个字“敦裕居”,字和意都很敦厚。门是开着的,进门后看到两排屋,都是小小的房间,有一间是林风眠居室,是锁着的。小院里很安静,地面上嵌着拳头大小的鹅卵石,像是一个少年跟着祖父雕石,在石场随手捡来扔在地上的,如此日久,光怪陆离的石头铺满地面。
我们几个在小院里转来转去,天瓦蓝瓦蓝的,几片闲云在我们头顶上从东晃到西,再从西晃到东。此时,有人从院东的小门进来了,他个子很高,几乎秃顶,50岁左右,略显矜持。他说的是客家话,我听不懂。本地的同行者说,他是林风眠的侄孙,这房子靠南的一排是政府修的,靠北的一排属于他们,政府每月会给他们发固定的补助。正在说话时,一位老太太来了,她是林风眠的侄女。林风眠的侄孙用客家话介绍了几句,她笑着走近我们,像见了亲人一般,那种笑是没有遮掩的。她甚至笑红了脸,略带羞涩,像初次见到远方回来的亲人。看见她赤诚的笑,我也跟着笑。她便伸出手握住了我的手,她的手温暖、宽厚,有一种特别亲切的感觉。她是带着钥匙来的。他们用客家话交谈,但她会不时地看看我,我笑,她也笑。她知道我听不懂客家话,就艰难地用普通话说,锁着的这间屋是林风眠住过的,说着就要开门。那是一把旧式的锁,她开得很慢,也许是钥匙太多,她凭感觉摸索着,不断地换钥匙,眼睛并没有看锁眼,像是知道总有一把钥匙会打开它。开门的时候,她回过头,笑得很灿烂,几颗没掉的牙齿有点儿泛黄,显露出她的坦率。她抚摸着我的胳膊说:“你们这么有心,谢谢你们啊。”唯有这句话,我听懂了。
问她贵庚,她笑着回答:“我听不懂。”别人告诉她,她就先伸出食指和拇指,接着又伸出食指,示意她81岁了。见我懂了,她用宽厚、温暖的手握住了我的手。她的身体很好,满面红光,我从来没有见过高龄且如此健壮的老人。
门开了,她让我们进去。这个房间简陋、暗淡,只有七八平方米,有一股沉郁的气息,靠墙有一张方桌,方桌两边是两把有扶手的椅子,最里面是一张旧式的床,那床不宽不窄。方桌上方的墙上挂着两排照片,上面一排中有一张是林风眠和一男一女的合影。老太太指着照片中的那位女士说:“这就是我。”她介绍说,这张照片拍于1991年,两个月之后,林风眠就去世了。从照片上看不出林风眠是将眠之人,他表情笃定,似毫不在乎生死。另一张是林风眠本人的照片,也许是从巴黎读书归来不久,被蔡元培先生荐为国立北平艺术专科学校(现中央美术学院)校长时拍的,二十五六岁的样子,穿着制服,风纪扣系得严实,头发略长,中分。他神情严肃,表情憨厚,看上去格外认真。下面一排是3张照片,中间的照片是林风眠的,左面的是他前妻爱丽丝·冯·罗拉的,右面的是他续弦妻子阿丽丝·华丹的。照片中的爱丽丝·冯·罗拉正值青春,所有的美丽和芳香都因她绽放,只是眼神略带忧郁。看到这张照片时,与我们同行的钟女士惊呼:“真美!”据说,美丽的爱丽丝·冯·罗拉因难产而香消玉殒后,林风眠这位石匠出生的艺术家在玫瑰街拿着凿子,在一块巨石上雕琢了很长时间,在无尽的孤独中,为前妻雕刻了一座精美的石碑,但从未有人见过。
右面照片上的法国姑娘阿丽丝·华丹同样美得不可方物,两任妻子想必一定都是林风眠的挚爱。
在这间林风眠居室的门内侧,有一扇小小的牛肋巴窗户,下面是一块黑色的方石板,上面是林风眠的学生吴冠中题写的“林风眠故居”几个字,最后一笔拖得很长,像是这对师生之间无尽情谊的一个长长的脚注。
从屋中出来,外面的夕阳照射进来,院落沉静、恢宏。我对老太太说:“您长得很像您大伯,尤其是鼻子和嘴巴。”她指着旁边的侄子说:“他比较像。”联想林风眠的照片,再看他,个头儿高挑,发际线很高,眉眼清阔,憨厚质朴,真的很像。老太太说了一串我听不懂的客家话,转身又用普通话说:“前些年,有广州美术学院的学生从广州赶来,在他的床前一直哭。”
穿过后门,是一段狭窄的小路,仅能容一人行走,且是上坡路,铺着石板,看似平常,走起来实则不易。一缕风吹来,清爽无比,溽热顿消。那风像一声少不更事的叹息,从一级台阶爬上另一级台阶,沿着石阶,不疾不徐地迈步上来。我转过身去承迎,那风便如一双艺术之手,抚摸着我的周身,一缕清凉令人为之一振。几滴雨从云缝里漏下来,像额头上的汗水,滴在台阶上,发出微茫的回声,凉风吹来,那汗水刹那间渗进石条,再也不见踪迹,像从来没有来过,又像一直在此间。这段石板路是少年林风眠和祖父亲手凿成的,那时候的他才十四五岁,背上石条,喘着气,跟着祖父的脚步,左兜右转,爬上山坡,缓缓放下,叮叮当当地敲打一番后,终于砌成了此道。
来到小坡上面,豁然开朗,对面是一座3层新式建筑,门口的小牌匾上写着“林风眠侄女林秀娟商店”。商店进门有一个不大的货架,货架上摆放着方便面和饮料等。货架上还有一卷宣纸,我随手拿过来,翻开一看,是一张花鸟画,画着荷花、白鹤、鹭、麻雀、猫头鹰等,显然是模仿林风眠之作,旁边的落款字体稚嫩。我问这幅画是谁画的,有人应声从一间小屋出来,此人长得也像林风眠,是林秀娟的小侄子,40岁左右,看起来很憨厚。我问道:“这张画卖吗?”他红着脸,羞涩地说:“画得不好,不敢卖。”
商店的对面是林风眠博物馆、美术馆、书店和纪念馆,都是现代建筑,但没有开。我从展览馆的铁栅栏门望进去,那里有一条长长的台阶,一直通到建筑跟前,屋顶上边露出了阁公岭。这些建筑设计得极其现代,高耸在客家的屋瓦中,却丝毫没有违和感。如今的阁公岭村也叫风眠小镇。黄昏时,小镇没有风,抑或风在此处短暂地安睡了一会儿。也正如这条白宫河一样流至此处,也唯有在此地,可作短暂的停留,接着,它顺流而下,在三河镇与福建汀江相汇,汇入韩江,一路从流飘荡,任意东西,像一个敢闯敢干的汉子,又像一个敢爱敢恨的女子,但终究要在汕头融入苍茫的南海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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