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2024-05-04
文|蟠桃叔
仇一凡是搞泥塑的,是西安市群众艺术馆发了“红本本”的民间艺术家。我们都叫他老仇。
对于“民间艺术家”这个称号,老仇有个人意见。在一次群艺馆的聚餐中,老仇喝多了,拉着邻座的我掰扯:“咦,艺术家就艺术家嘛,前面为啥非要加‘民间’呢?你是做记者的,懂得多,你说说这是咋回事?”
我说我也搞不懂。
他愤愤地自饮了一杯,继而哈哈大笑。络腮胡子,一嘴生动的白牙。
其实,老仇很看重自己民间艺术家的身份。但凡群众艺术馆有活动,他都会来,带着自己的泥人—用黄土捏的喂奶婆姨、撒尿尕娃……
老仇爱喝酒,醉了就手舞足蹈,旁若无人。那些群艺馆的民间艺术家见老仇醉酒就说“酒杯一端,驴笑马欢”。
有一年大家去韩国进行文化交流,带队的是群众艺术馆的王主任。王主任跟老仇“约法三章”:不准喝酒,不准喝酒,不准喝酒。
老仇捣蒜一般点头答应着:“不喝,不喝,真不喝。”
在韩国一共10天,老仇真的滴酒未沾。大家又说:“只吃泡菜不喝酒,老仇酒胆狗叼走。”
老仇眼睛一瞪,说:“王主任说不喝,我就不喝嘛。”
我是知道仇一凡的故事的。中学毕业后,他去了西安郊区一个叫庞留的村子。有次农忙后,他回到城里逛,看了一场阿尔巴尼亚的电影《第八个是铜像》。看完电影,他受到启发,回到村子搞了一堆稀泥。老乡以为他要盘热炕,结果他捏了一个泥人。
有人说老仇当时捏的是漂亮的女青年某某某,长辫子、花衫子,是他暗恋的女神;也有人说他捏的是村里的张老汉,因为他们经常去张老汉家吃柿子拌炒面,和张老汉建立了深厚的感情。
说法不一,无法求证。
后来,仇一凡回城后进机械厂当了工人。结婚、有娃后,家里开销大了,厂子却不景气了,仇一凡就辞职了。他搞过装修,弄过门头设计,做过合金门窗,还卖过旅游纪念品……挣过钱也赔过钱,经过一番辛苦,也仅是混了个肚子圆。肚子里是啥?是西凤酒,是裤带面,是意难平,是心不甘。用咱陕西话说,老仇就是“从小卖蒸馍—啥事都经过”。
没有挣上几个钱,胡子却白了。老仇心里烦躁,闲了总爱喝几口酒。媳妇不让喝,他就跑到楼下的花坛里挖点儿泥,捏泥娃娃。
捏啊,捏啊,捏出名气来了。有一天接到一个电话,是群众艺术馆的王主任打来的。
仇一凡听王主任说完,差点儿摔了电话:“亲娘啊,咱终于找到组织了!”
我总觉得老仇就像李逵,王主任就像宋江,群众艺术馆就像水泊梁山。你说李逵能不服宋江吗?
2009年夏天,群众艺术馆在户县(今西安市鄠邑区)康王村做了一期“话说西安”大讲堂的活动,去的人很多。去这个活动能看热闹,还能吃到当地正宗的裤带面。
王主任去了,仇一凡自然也跟着去了。
那天会场气氛极好,十里八乡的乡亲都来看热闹,比闹社火、逛庙会还热闹。有人拉了条长凳,撺掇着让人蹲上去表演老陕吃面。
众乡亲面皮薄,你推我,我推你,不好意思上去。最后,两个身高一米八的大汉被推举出来,是老仇和老米。
老米是个大鼻子的德国人,中文名叫“米五斗”,热爱中国文化,是陕西女婿。
就见凳子两头儿,一头儿蹲着仇一凡,一头儿蹲着米五斗,两个人端着大碗开整了。宽面长条,油泼辣子,筷子一提,能扯三尺。两人也不怯场,当着几百号人的面,呼噜呼噜地吃了个过瘾,那架势真是:碗一端,真舒坦,给个县长都不换!
那画面特别有民俗味儿,特别陕西,特别豪气。“关中八大怪”里的“三大怪”就在这里体现了:“面条像裤带”“油泼辣子能当菜”“板凳不坐蹲起来”。
当时,几十个摄影记者对准他俩咔嚓咔嚓一阵猛拍。后来照片发到网上火了,他俩成了老陕吃面的经典形象代表。
此后,那些照片还成了西安城一些面馆的海报。有认识他俩的人通风报信说:“你们的肖像权被侵犯了,赶紧去维权吧。”
据说,这两个人真的就约好一起雄赳赳、气昂昂地维权去了。两人一进贴了他们照片的面馆,面馆就轰动了。面馆老板又是端面又是端面汤,又是舀辣子又是剥蒜,又是要签名又是要合影。吃了人家的嘴软,维权的事他俩也就不提了,反正吃了一个肚肚圆,皆大欢喜。
据说,老仇带着老米用“维权”的方式吃了西安十几家面馆的面,不是为了吃面,而是为了获得肯定、接受赞誉,那是一个“骨灰级”吃面人更高层次的精神需求,还有许多家面馆因为路远没来得及去呢。
后来又听人说,这两个人成了“吃面表演艺术家”。虽然知道这是开玩笑的话,但有次碰到他俩后,我还是忍不住问他俩到底是怎么回事。
米五斗笑而不语,仇一凡一脸得意。
老仇说:“有个活动,请我俩去主席台上吃面。我们坐,他们站。我们吃,他们看。”
然后,他比画了一下那个碗有多大—我觉得那是一个脸盆。
之后,他又比画在酒厂用多大的碗喝酒—我觉得那还是一个脸盆。
我一本正经地对老仇说:“这次你这个吃面表演艺术家的前面是不用加‘民间’二字的。”
仇一凡露出了很享受的表情。
我说:“真的,看你吃面就是一种享受,气势昂扬,生龙活虎,和看陕北的安塞腰鼓感觉一样,带劲儿,壮美!”
这时候,仇一凡居然显出一种小姑娘的娇羞,歪着头,用细细的声音说:“如果我吃面吃出了一点点成绩的话,一切归功于我的泥塑创作。小杨,你想,我捏泥人,捏咱老陕,不能坐到屋子里想着捏啊,要从生活中观察啊。咋端碗,咋捏筷子,咋搅面,咋挑面,咋张口……咱老陕吃面都是有章法的,都是成体系的。老陕吃面不是光靠一张嘴,他吃面时心里欢喜啊,所以他的眉眼都是活的,他的鼻孔都在唱歌哩。观察不到位,就无法进行艺术上的夸张。不客气地说,在我的心里啊,装了100个、1000个吃面的老陕……”
他突然大嘴一咧,发出一阵大笑,吓我一跳。这老仇!
因为种种原因,从2012年起,我暂别了深爱的非遗圈子。此后,我和老仇倒是见过两次。
一次是他路过我们单位,他不上楼,也不下自行车,两腿撑着地,喊我下楼在路边闲聊几句。
他告诉我,他在忙着弄一个上百人的大型泥塑作品。
我知道,老仇憋着劲儿要搞一个传世的东西。
第二次相见是在大明宫小学。该校给老仇提供了一间空闲的教室作为工作室,他的大型泥塑作品就是在那儿完成的。
作品很震撼。黑压压一片泥人压到心上,让你想呐喊,让你想流泪。
我当着老仇的面狠狠地称赞他:“老仇啊老仇,你是真的艺术家!”
老仇谦虚道:“民间,民间!”
当天,看完泥塑,我、老仇和群众艺术馆的王主任等几个人一起吃饭。老仇照例喝醉了。
王主任那次没有拦着,说:“让老仇痛快一回吧。”
晚上,我和王主任把老仇送回去,架着他上了6楼的家。那是含光路上一个破旧的小区。他媳妇脸色难看,想骂老仇,但看在王主任的面子上忍住了,只叹了一口气。
对了,他家摆满了泥人,没有1000个,也有500个,像小型的兵马俑阵。
两年时间匆匆过去了。
听非遗圈的朋友说,老仇生病住院了,瘦得厉害。本来约好了去看老仇的,我却因为忙碌迟迟没有实现。打电话问他病情,他说无碍。
我问:“泥人还能捏不?”
老仇嘻嘻哈哈地说了句怪话:“能,身上搓下二两泥就能捏。”
我笑了,又问他:“面还能吃不?”
老仇:“没辣子吃一碗,有辣子吃一盆。”
我:“酒呢?”
他不回答了,在电话那头儿笑。我猜他当时是想说“喝”,但是他媳妇在旁边,他就只好哈哈大笑。
约好等他出院了一起吃面,把米五斗也叫上。
2013年12月11日深夜,我收到一条短信,是用老仇的手机号发过来的:“尊敬的叔叔阿姨、亲朋好友:我是仇一凡的儿子仇龙,我的父亲因病离世……”
我脑子里“嗡”的一声。
老仇享年59岁,铁塔一样的汉子说没就没了。
几天后,我在网上看到王主任写的悼念仇一凡的文章,配了几张图,其中就有一张是和米五斗一起吃面的。顿时,我的眼泪就下来了。
第二天,我一个人去了老孙家泡馍馆。那里有老仇生前创作的一组表现老西安风情的大型泥塑作品。
你看,你看,真好啊,这群泥人里有你,有我,也有我们的好朋友,我们的吃面表演艺术家老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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