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力过猛的爱

文|赵奋斗

一

前两天跟我妈闹得不大愉快，应该说很不愉快，到现在老太太也没理我。

必须得说，我妈是个很可爱的人，开明、有趣、自立，一把年纪了，对生活依旧有着小孩子一样的好奇和热情；虽然有时候会因为心软被人骗，但也总是在第一时间原谅别人也原谅自己，继续喜滋滋、糊里糊涂地过日子。

大多时候，我都很喜欢她。

我一直觉得，为人父母，能被子女喜欢，应该是个很难得也很值得骄傲的事情——家人是我们不能选择的，相处如何全看缘分和各自的努力。很多时候，家人之间有责任、义务、感恩、愧疚，却未必能互相喜欢。

因此，我很感激我妈努力让自己成为一个可爱的、被女儿们喜欢的妈妈。但这只限于她不用力过猛的时候。我妈每次想要额外展现母爱的时候都特别用力，用力到伤人伤己的地步。

因为今年要搬到我所在的州，所以这些日子我妈一直忙着处理杂物，准备卖房子。每每收拾出一些她觉得我姐会用得上的东西，就会给我姐送过去——她俩在同一个州，隔着大概两小时的路程。

上周我妈那边下大雪，到周五雪停了，但有些地方路况还是不好。周五一早她跟我姐说：“你上次要的那个电钻我找到了，待会儿给你送过去。”

我姐说：“路上挺多积雪的，改天再说吧，又不是什么着急用的东西。”

我妈答应了，过会儿又改了主意：“哎呀，我还是送过去吧，你周末正好用上。”

我说：“妈，你别出门，大冬天的路上出点儿事咋办。”

就这么说来说去，耽误到下午，老太太自顾自地说：“东西都放车里了，占地儿，我现在出发。”于是就风驰电掣地上路了，一路积雪，她就这么开了两小时，不辞辛苦送电钻。

她事后强调，不光是电钻，还有一把椅子、一个充电器和其他一些东西。反正都是些我姐“不马上收到就没法儿活”的东西。

到了我姐那里她也不进屋休息，东西搬下车就往回赶，说担心天黑不好开车，得赶紧回去。

我在电话中听到她的这些所作所为时气得不行。不止为这一件事，因为我妈一直如此。

每次她给我和我姐送点儿东西或是做点儿什么，总是匆忙来，仓皇走。要么是从家走得太急，连早饭都没顾得上吃；要么是来了之后气喘吁吁却死活不肯进屋歇一下，说得赶紧回去，她的狗不能自己在家待太久。

我和我姐多少次，或委婉或直接地跟我妈说，你反正现在也不忙，要想送东西就找个周末天气好的时候，早点儿过来，顺便一起吃个饭、聊聊天，休息休息再走。干吗总要把去闺女家串门弄得跟千里奔袭炸敌营一样呢？

我妈要么答应得好好的，要么找出各种理由，表示上次之所以那么匆忙是有特殊原因的，下回会注意。可下回依然照旧。

因为对她来说，这一路的辛苦是她表达爱的一部分，甚至是最关键的部分，若是风和日丽、轻松愉快地给女儿送东西，就不算心意了。

二

有时候我在想，是不是只有我父母这一代人才会热衷于把对子女的付出搞得如此艰难辛苦，似乎岁月静好、自得其乐的顺手付出是对爱的亵渎，要想表达爱，就一定要一步一个“血脚印”，才能证明这付出是发自内心的。

用我姐的话，实在没有荆棘，就种出一地荆棘，再踩出条血路。

当然，我的理解可能很偏颇，没有代表性，毕竟我总共就深入接触过两个老太太：一个我妈，一个我婆婆。

很不幸，她俩都是上述作风。

我婆婆很喜欢种菜，每次来我们这边小住，都花大量的时间在菜地上。

其实我挺支持老人退休了没事种种菜啥的，一是有点儿事做不会闷，二是自己种的菜总觉得更好吃。

可是我婆婆种的菜，那真是“血汗菜”——哪里太阳毒，她往哪里站；哪里虫子多，她往哪里钻。每每我们下班，她就会一边讲今天在菜地里做了多少事，一边挨个给我们看身上各处的晒伤和被蚊虫咬的大包。

我和丈夫有剩自然是反复劝她不要在太阳最毒的时候下地，为此，我给婆婆买了专门给钓鱼人士穿的防晒服，也买了野营专用的防蚊药。可是婆婆要么会忘，要么用不惯，每天还是在地里熬出一身包，晒出一身红。

一开始，我们想，大概老人家就是想求关注，求夸奖，于是每天吃饭时主动问她蔬菜的长势，对饭桌上自家种出来的任何东西都不吝溢美之词。但结果就是老太太受了鼓励，愈发奋勇地搞得红红肿肿，似乎她把自己折腾成那个样子对我们来说是个很下饭的事情。

有剩气急了也会“吼”他妈：“不过是个消遣，为几口菜把自己累成这样有必要吗？”婆婆很伤心，觉得她为了让我们吃点儿自家种的新鲜菜都这么尽力了，却得不到我们的理解和体谅。

三

怎么说呢，心平气和的时候我也能理解，爱的表达是需要学习的。对于“40后”那一代人，人生前20年是在物资极度匮乏的环境中度过的，也许他们从自己父母那里体会到的最深切的爱，就是奋不顾身，倾其所有，就是徒步走过一座城，只为给孩子送一罐已经在怀里暖热了的酱菜。于是等他们当了父母，便把自己记忆中最珍视、最怀念的爱，一模一样地学着做出来：我爱你，爱到不惜苛待我自己。

因此，有精力的时候，我还是很配合他们的。我会在收到我妈熬夜给我们织的毛衣时，第一时间让孩子穿上，拍照发给她；也会在她一路风尘仆仆从我姐那里赶回家时，叮嘱她早点儿休息，叮嘱她吃饭前喝点儿热汤保护肠胃。因为我知道，她在用属于她那个年代的方式表达她对我们的牵挂和爱，所以我也尽力向她显示：我们收到并感受到她的每一份心意和心意背后的辛苦。

可是我做不到次次如此。

作为一个肩扛工作和家庭责任但能力有限的中年人，有时候我就是会脾气很大，不讲道理，不体谅人。

在我需要为一日三餐奔波忙碌，因工作、家庭焦头烂额时，看我妈长途奔袭，我只会更加担心她的安全；听到我妈为了赶时间没吃早饭，我只会想到她的身体能不能受得了。感动、开心，这些细腻温柔的感情，得在有精力、有体力时才能品味出来。精疲力竭、顾头不顾脚时，我对生活最大的期望是家人平安健康就好。

但缓口气、不那么累时，想起我妈满头白发、瘦瘦小小的背影，又会无比自责。我讨厌这个无能又暴躁的自己，想做个孝顺体贴的女儿却没有足够的能力和涵养。我想在我们母女之间画一条线，立下相处的原则，却又总是在犹豫反复。时不时就会对她感到内疚，对自己失望，忍不住一遍遍在心里问自己，若干年后，有一天，我会不会很后悔在拥有这份关心爱护的时候，曾经这样不耐烦地告诉她“我不需要”。

会的，当然会的。可是我现在还改不了，正如她也改不了。

我想对我妈说，好好享受生活，对自己好点儿吧。你给我的爱，对我的好，真的不需要再用任何辛苦的方式来证明，我一直都知道——从46年前，刚生完我的第二天，育婴房有婴儿哭，你捂着伤口到处喊护士，笃定地说“那是我的小孩，我听得出来”；从30多年前，你一脸温柔地对那个笨笨的我说“学不好又不是你的错”；从20多年前我不顾你反对坚持要结婚，你哭着跟有剩说“要对我女儿好啊”……从那么多的那一天起，分分秒秒，每时每刻，我一直，一直都知道。

图| JOJO