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2024-05-04
刘水清
深秋了,黄叶飘得满街都是,入夜,村里来了修风匣的、修瓦罐的,吆喝声此起彼伏。那时的农村,如果没有匠人走来动去,就如同机器缺了个铆钉,无法正常运转。
新三年,旧三年,修修补补又三年。锔锅、锔盆、锔瓦罐,东西都是旧的好,修好了,又能用上几年,日子得算计着过。旧人、旧事、旧朋友,人们对“旧”有感情。
自古“瓦罐不离井上破,将军难免阵中亡”。瓦罐不小心打碎了,奶奶说,放在那里,等“箍漏”来。箍漏也是匠,与木匠、瓦匠一样,是缝缝补补的匠,是生产力落后时农村里不可多得的能工巧匠。当然,修风匣的也是匠。匠人吃香。
风匣是什么?风匣就是鼓风的机器。可这风匣与别的机器不一样,它浑身没有丁点儿金属,全是木头的,仅里面的送风塞子上粘了一圈鸡毛。这塞子随拉杆移动,宛如机器上的活塞,用于压缩气体。至于鸡毛则是活塞环,起密封作用。俗话说“老鼠钻风箱—两头受气”,讲得也是这个意思。
村里家家都用风匣,于是乎到了晚上,“呱嗒呱嗒”的风匣声,就从一条胡同传到另一条胡同,炊烟袅袅,锅碗瓢盆齐响。拉风匣的“呱嗒”声很诱人,也很古典。
傍晚,父亲从山里回家吃晚饭,奶奶往大铁锅里烀玉米饼子,我给奶奶拉风匣,风通过一根细管送到灶下,又翻上来,吹得柴火呼呼冒烟火,噼啪直响。锅里泛着水花,玉米饼子贴在锅沿上,火急了,就焦煳了;火慢了,温度上不来,饼子就往下出溜,掉进沸腾的水里就糟了,晚饭就吃不成了,一锅的玉米糊糊,咋整?可若烀出来焦黄通透的硕大的玉米饼子,那就不同了,大人在海里或山上干活累了,吃了就真管用,那是硬饭,干活的人喜吃硬饭,不吃软饭。软饭不顶用。
烀玉米饼子时,用的是急火,风匣被我拉得呼呼直响,饼子就死心塌地地贴在锅上,再也不能出溜下去。
风匣是给炉灶送风、送氧的,每家每户都有,它与海上的风帆一样,是工匠时代古典主义的做派,是青铜时代、黑铁时代就在使用的木制机械。这机械一个榫一个卯,都是木头的,看起来木讷,拉起来却能演奏“晚炊”进行曲。由榫和卯组装成的器具,密封性极强。木头与金属比起来,硬度不够,使用寿命亦短,对风匣来讲,差不多隔两年,就要换一把鸡毛;隔个五年六载,就要换两条拉杆。于是,风匣匠应运而生。
那时每逢过年,家家都杀鸡,杀了鸡,拔下的鸡毛放在网兜里,翌年冬天来了风匣匠,就可用来修补风匣。
我们那里的风匣匠,是从邻县莱西来的,那里没有海,比我们都穷。秋收过后,他们就沿街吆喝,“修风匣了—修风匣了—”长腔大调,我们叫它“莱西腔”。
修一次风匣,工时费也就一两块钱,当然如要换拉杆和风门,那钱就多了。
风匣匠在村里的饲养园里住下。奶奶说:“你去叫他们来咱家吃饭吧,这大老黑的,肯定还没有吃饭呢!”
那时候,我就喜欢我家里来生人,来者都是客,是客必管饭,管饭必吃好饭,吃好饭可填饱我望眼欲穿的口腹之欲。所以,我闻言,撒欢地向饲养园跑去。只见两个黑不溜秋的人坐在炕沿边。饲养园老头儿说:“来叫吃饭了?”
他们两个面面相觑,脸木木的、黑黑的。然后,他们黑灯瞎火地跟着我来我家吃饭了,吃得理直气壮。
奶奶做的晚饭极为简单,半锅米饭,白白的、娇娇的,骄傲自满地飘着诱人的香气。一大黑泥碟鲐鲅鱼,一大海碗蒜拌眉豆,全都是原生态的。父亲将客人让上炕,再放上桌子。我显得比任何时候都殷勤,赶快拿上筷子,直瞅着桌子,再看著锅里。奶奶给他们盛的米饭都冒尖了,每挖一碗,都像在挖我的心头肉,我肚里咕咕直叫:三年不知肉滋味,馋呀。
他们本是道貌岸然地坐在炕上,一开吃却狼吞虎咽,原形毕露。我和奶奶站在灶下,只有父亲坐在炕上陪他们。父亲不会喝酒,两个客人也就喝了一小盅酒。
然而白米饭,一碗碗地下去好多,能看见锅底了。尽管这样,奶奶也不舍得给我盛一碗,哪怕一小碗。这是我家的规矩,奶奶总是说,先尽着客人,先尽着客人。
只听到风卷残云的吃饭声,不闻一 丁点儿说话声。
终于听到父亲的一句:“吃中了?”“中了。”闷声闷气,这才听到放下筷子的声音,接着听到倒水声,门是关着的,里面窸窸窣窣。
我心急得拿眼直瞟锅底,黑锅底的米粒,粒粒都透着诱人的光。过一会儿,总算冒出了莱西腔:“让孩子和老人上来吃吧?”父亲说:“不急的,再喝会儿水。晚上你们也干不了什么,喝会儿水。”
门这才开了一条缝,漏出了熹微的一抹光,可能在摸索着穿鞋。下炕了?
两条黑黑的汉子从局促的门洞里低头钻出,依旧操着浓浓的莱西腔说:“大娘,你和孩子上炕吃饭吧,这瞎黑了,饿坏了。”
奶奶只是笑,连声说:“不饿,不饿,你们可吃中了,不知这饭咋样?”
一个打着悠长的饱嗝说:“好的—好的—太好了—”另一个说:“好久没吃这么一顿饱饭了。”
奶奶撇撇嘴,说:“撇家舍业的,可饿坏了两个大孩子,吃中就好。”
都一把胡子的人了,奶奶也叫他们“孩子”?奶奶把天下耍手艺的人都当成了自家的“孩子”,奶奶心善呢。
两位匠人顺手拆下风匣,深一脚浅一脚,向饲养园去了,父亲也拿上鸡毛跟去。
我和奶奶这才来到炕上,看桌上的大盘子里,只剩一块鲐鲅鱼头和一节鲐鲅鱼尾,头尾藕断丝连,依依不舍。至于那大海碗里的蒜拌眉豆倒还剩了个碗底,还算客气,也够我和奶奶享用的了。
米饭尽管剩了个锅底,但我和奶奶饭量都小,能吃饱的。
把耍手艺的匠人当座上客,是我们那一带的风俗,宁可自己饿肚子也在所不惜。耍手艺的人都喜欢来我们这里,有米饭吃,来了不舍得走,殊不知那米饭我们平日不舍得吃,是专门用来款待他们的。
饲养员把汽灯挂上,两位工匠在搁农具的小屋里鼓捣开了,他们很娴熟地将风匣顶部的盖板抽出,风匣的内部就豁然开朗,上下两条拉杆纤细光亮,闪着过日子的圆润。一位师傅用手捏了捏,说:“还行,打打蜡,还能用上两年。”他们小心翼翼地把一侧的肋板抽出,对父亲说:“你看,塞子上的鸡毛都用光了,换了吧?”父亲就把网兜里的鸡毛递给他们,这是我家芦花大公鸡的羽毛,轻暖肥美。一位师傅拿出细细的麻绳,将麻绳穿进大杠子针鼻孔里,先用牙叼着。残存的鸡毛早被另一位师傅择净了,塞子上的针眼全裸露了出来,这师傅就像奶奶一针一线补衣服一样,将鸡毛用麻绳密密缝了,缝得严丝合缝,丝丝入扣,操着莱西腔说:“家去,告诉老奶奶,风匣刚拉起来可能涩点儿,过一阵子就好了。”一切拾掇停当,父亲拿出两块钱给他们,他们推让了一下,也就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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