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2024-05-04
文|王 选
苏轼给惠崇所画《春江晚景》题诗:“竹外桃花三两枝,春江水暖鸭先知。”惠崇是北宋大画家,工画鹅、雁、鹭鸶,尤工小景,善为寒汀远渚、潇洒虚旷之象。《春江晚景》现已不存,但苏轼之诗以文字形式,留存了这份春意。幼时读此诗,虽囫囵吞枣,但摇头晃脑、闭目吟诵间,总想起这一处场景:村内有一池塘,在村庄下端,蓄水所用,我们叫坝堰。坝堰边上,有一户人家,墙外栽大片竹林,颇为浓密,间或几株桃树。春分时节,竹下雪已化掉,泥土濡湿至发黑,竹叶绿到发黑,如泼墨画一般。桃花开了,稀稀落落,带着粉,点缀于枝丫间。一侧坝堰内,水面冰层已退尽,水也绿,绿得凝重,如一块璞玉。不知谁家鸭子,三五一群,在坝堤岸上扑打了一番翅膀,而后踩着青泥,在水边跃跃欲试。跟美人入浴一般,它们也是先试水温,用手撩拨在肩头、胸口,打个激灵,才一点点凫进去。坝堰中的水,冷暖几分,真是鸭先知。
我老家麦村高寒,海拔1800米左右,同等气温和城里相差月余。到春分,城里已有人迫不及待地穿起短袖招摇过市;玉兰、梅花、李子等,开了一半,落了一半,桃杏之花自然早早凋谢了,花柄上举着米粒大小的果实,毛茸茸,楚楚可怜的样子。而在麦村,人们脱掉棉袄,毛衣还得穿着,早晚冷。山野依旧一派沉寂,草木冒了新芽,可藏于枯叶间,不拨开细看,是难以发现的。不过,野桃花正开,山巅、地头、路边、沟底,零零散散,一株两株,各自安好,互不往来。若往来,也是隔着春风,打个招呼。野桃树长不大,一人高,年年那般。它们是懒得长吗?花也并不繁密,白中带粉,像从冬天赶来的女子,一路奔波,气喘吁吁,脸色煞白,待休息片刻后,脸颊多了几分红晕。
我跟着父母下地,桃花在不远处招着手,说,春天好。我也招手,说,春天好哇。那时,春天正好,阳光正好,天也正好,蓝如大海,卷起白云,如细浪。
父母在地里忙活,多是修补地埂、撒农家肥,给春播做一些准备。我偶尔帮手,但还是以玩耍为主,诸如往远处抛掷土块、捡一条破旧地膜迎风举着、从土崖里抠出一颗蜗牛壳、挖开鼹鼠洞穴后朝里撒一泡尿、在草坡上点一把野火,等等。偶尔也能挖点儿荠荠菜。
荠荠菜是春天醒来最早的野菜吧。
靠地埂处,向阳,暖和,荠荠菜从土皮里挤出来,齿状的叶片,一层又一层,如花瓣一样重叠着,铺在地上。虽不是那种葱绿,甚至带几分纤弱,可在满眼枯燥的初春,亦很亮眼。连根剜掉荠荠菜,根须白嫩,一点儿不黏泥带土。把荠荠菜装进衣兜里,装不下,直接脱掉衣裳,包起来。
带荠荠菜回家。摘掉根须,清洗干净。可凉拌。开水微焯,捞出,过凉水,再捞出,捏干水分,简单切一下,入碟,放盐、蒜末,淋醋,最后浇小半勺热油,搅拌后,即可食用。幼时家贫,冬天仅有洋芋、干葱、卷心菜,吃了一冬,口中早已寡淡至极。忽见饭桌上多了一份绿菜,颇是欣喜。夹一筷入口,微苦,但很是鲜嫩,齿间生香,仿佛十里春风带着盛大花事和浩荡绿意从舌尖赶来。那一天,主食是玉米面拌汤,我是极不喜欢喝的,但因有一碟荠荠菜,多喝了半碗。
荠荠菜还可做汤。烧好鸡蛋汤,撒上荠荠菜,明黄鲜绿,清香可口。也可包饺子,但母亲许是觉着烦琐,没有包过。有些地方也会用它炒鸡蛋、炒肉,甚至做春卷,但我都没吃过。凉拌就很不错了,再复杂,就喧宾夺主了。
很多时候,我并未跟父母下地。春天里,周末,我去找小伙伴。我们相约去梁顶。梁顶多酸刺,密密实实。酸刺也叫沙棘,耐干旱,在麦村生长得也极为旺盛,成片地长,最后织在一起,人难以通行。野鸡、野兔钻进去,屁股在草丛中扭两扭,蹭出一个坑,便是窝,生儿育女,安全且舒适。酸刺果秋天成熟,熟后为橙色或橘红色,一颗颗果实挤在枝条上,一串一串,糖葫芦一般,阳光照着,很可爱。忍不住,摘一颗,进嘴一咬,会有黄色汁液流出,无比酸。是真酸,酸到流口水那种,酸到看一眼就觉得已经很酸的那种。有些地方,酸刺果会被采去做沙棘汁,我们知道酸刺果能做沙棘汁,但我们不会做,也没有贩子来收。酸刺果挂在枝条上,一场霜,又一场霜,落了大半,有些被山鸟啄食了。总有一些鸟不怕酸啊。
我们找到一片酸刺林,密实、避风,且安静,用棍子打一个洞,清理完毕,拔一些枯草铺进去,再捡一些废旧地膜,糊顶棚一般,把洞“糊”起来。于是,一个能容纳五六人的“房子”便“修筑”完成了。若人多,我们可以“修筑”好几个,保证大家都可“住下”,也方便互相串门。“房子”很是狭窄,不能直腰,得猫着腰进出。进去后,坐在枯草中,很绵软、暖和,总让人想起我家孵小鸡的鸡窝。旧地膜已发黄,且丝丝缕缕地挂着,营造出一种怪异的氛围。在“房子”里,我们搬来土块当电视,我们玩扑克,我们吹牛瞎谝,我们分食一袋方便面,我们躺着看黄色“屋顶”漏下来的光,我们谋划一场远行,等等。
春寒偶尔返身而来,我们的“房子”依旧温热。有时,也有野鸡、野兔借宿,也有猎人歇脚,还有破坏分子潜入捣乱。后来,天渐热,“房子”里开始闷热,不宜久坐,加之农忙,我们便不能常去光顾了。我们的“房子”在风雨摧残和青草遮掩中,破败不堪了。
在春分前后,我们还会折一截儿白杨皮,拧个“咪咪”,如哨子一般吹着。其实拧咪咪最好的时节是清明,那时枝条柔软,树皮和木头之间多了水分,容易拧掉,但我们迫不及待,要在春天吹响第一声哨子,那样,我们的体内才会发芽,我们的骨头才会生长。
拧咪咪,最好选白杨,柳条也可。找一截儿小拇指粗细的枝条,折断,去梢,掰掉嫩芽,折断处将皮剥起一点儿,而后左手握紧枝条,右手顺时针旋转,力道得控制好,一寸寸拧下来,抽出木头。木头可真白啊,而且黏着汁液,光滑、黏手,拿着把玩,很有意思。拧掉的树皮已成空管,用小刀割成段,指头长短即可。一端用指甲抠掉表皮,稍捏扁些,形成一条缝,咪咪便做成了。
我们嘴里含着咪咪,在田野间奔跑、打闹。我们的嘴里,有白杨木的苦涩。这苦涩和荠荠菜的一样,和陇中高原的生活一样,和对面山上牧羊人的秦腔一样。咪咪的响声连成一片,或清脆,或明亮,或低沉,或破裂。我们身后,扬起漫漫黄土,像扯着一条条尾巴。我们身后,春天有一万个秘密正在被解开。
若我们不去酸刺林的“房子”,也不去拧咪咪,那就去放风筝。父母是顾不得为我们做一只风筝的,我们也没有风筝可买,只得自己动手。春风的长手臂扯着我们的袖子,怂恿着:来放风筝啊,来放风筝啊。
我们找来扫帚,抽出竹竿,用菜刀一劈四瓣,但我们总是劈不均匀。粗细不等的竹片被我们扎成“王”字。我们只会做这种风筝,简单。至于电视上、书本上的风筝,诸如蝴蝶、蜻蜓、燕子、孙悟空,即便我们把脑汁耗干,也做不出一只像样的。有时,我们会从炕上的席子里抽出几根竹篾。竹篾柔软结实,粗细均匀,扎出的骨架轻巧。可竹篾抽出后,炕席便露出一个窟窿,父母看见,多是一顿责骂。扎好骨架,找来报纸,报纸也不多见,只得撕掉配套练习册,用吃剩的玉米面馓饭糊上去,然后提着毛笔,在上面涂抹一番,算是绘制了。最后,找来母亲纳鞋底的线,或者姐妹的红头绳,拴在风筝上。风筝还没干,便迫不及待吆喝小伙伴去放了。
我们来到梁上,梁上春风长,一吹二三里。我们一人举风筝,一人牵线,迎着风使劲跑,使劲跑。风筝起来了,晃晃悠悠,如蹒跚学步的婴儿。一点点,风筝升高了,刚到一棵杏树那般高时,左右摇摆起来,再一牵引,一头栽下来,挂到槐树上了。剩下的时间,只得攀上树取风筝。槐树刺多,待费了好大工夫取下来,肚皮被树杈蹭破了,手背被刺扎烂了,而我那可怜的风筝,已被树梢刮得七零八落,惨不忍睹,骨架也折了。它耷拉着身子,不再是一个“王”。
往后的日子,我都在修补一只破风筝,可它再也无法完好如初,如同我们的生活,总是漏风,总是难以缝合。我找来新的竹篾,甚至找来新的纸张,但我没有再试图做一只新的风筝。我知道,有些风筝,飞着飞着,就远去了;有些风筝,飞着飞着,就不想飞了。接着,春天就过去了,夏天来了,风变得臃肿而沉闷,再也无法托起一只风筝,再也无法把一个人送到童年的山梁上。
没有风筝的日子,我们日渐迟钝、油腻,被生活的绳子拴住脖子,牵到城市,在高楼和车流间被放飞,但我们再也飞不起来。轻盈,只属于故乡和童年。
如今,在钢筋水泥堆砌的森林里,在庸碌无为、混混沌沌的时间里,我们唯有在纸上寻找春天,唯有在网上妄谈节气,唯有在昼夜平分的日子里,念叨起刘长卿的“日月阳阴两均天,玄鸟不辞桃花寒”,甚至翻出旧年的诗章,以慰风尘。
就让我们平分春色吧
你是山坡的梅 我是溪水的鱼
我把草木之心交付与你
让三尺黄土裁一匹新绿披上你枝头
这一天,日月是一把牙雕的曲尺
量出了我们的爱 不曾增减
这一天,梅的花瓣长成了鱼的轻盈之翅
鱼 吹红了梅薄薄的腮
就让我们平分春色
平分这三月的雨滴、鸟鸣和瓦檐挑飞的秦州城
我们多像两个羞涩未褪的孩子
临别时把彼此的心颤巍巍掰成两半,互相交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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