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2024-05-04
贾想
胶东又降大雪。
即使家人不发照片,我也看得见此时此刻村庄的景象:在所有的方向上,只有雪、雪、雪。没有房屋,也没有道路。山谷重回先祖来临之前的岁月。那时的居民是悦耳的溪水、滑翔的山雀和雪中的树。
我对这一切太熟悉了。自小,有过多少个冬天,我就拥有过多少场雪。我置身雪的早晨、雪的午后和雪的夜晚。我踏足雪的田野、雪的山岭和雪的峡谷。我比水更了解雪,比雨更接近雪。只要一个人在雪地里待得足够久,待到不觉身寒、不舍昼夜,就必定会焕然一新,像婴儿怀念羊水一样怀念雪。
宇宙膨胀自一粒雪。
人类堆积自一粒雪。
“你从哪里来,你往哪里去?”
我答:“我从雪里来,我往雪里去。”
雪是我的过去心、现在心、未来心,是我的秘密通道,是我穿梭时日的咒语。只要听到“雪”这个字,我的脚就已经踩上了村子的土地。我的眼睛就看到:雪落了,雪停了,村子不见了。直到一个身影推开家门,走到雪地里去。
那个身影是父亲。
他在赶雪—在雪中恢复出一条人的路。
这条雪路从我家门口出发,左拐两次,一直通向奶奶家的草房子。路不宽不窄,刚好容得下奶奶的一双小脚,悠游地踱步。
有时从大伯和三叔家也会有两条出发的雪路,三条路最终在奶奶的门口汇合。
其他人也在趕雪。他们是一些健壮的儿子、女儿。他们赶雪,是因为他们的父母亲也居住在这个村子里。
他们还是一些勤快的爸爸、妈妈。他们孩子上学的路,就藏在他们那双握紧木锨的大手里。
邻居家住着一双老人。他们住在村西头的女儿,天还未亮就在村子里赶出了第一条小路。这是一条曲折蜿蜒、惠及万家的长路,经过了许许多多的门口,经过了许许多多的小巷,一直从村西头赶到了村东头。
早上有一群孩子要去学校。他们还没醒过来的时候,他们的爸妈已经翻山越岭,用男人和女人的力气,赶出了一条稳固的长路,连通了孩子的卧室和课堂。
就这样,每个儿子和女儿为自己的父母赶出一条路,每个爸爸和妈妈为自己的孩子赶出一条路,村子的路就通了。
道路显形,山谷才重新落回人类手中,历史才重新走动。
有了一条不宽不窄的雪路,奶奶的生活便和我家的生活打通了。
有时,父亲正在院子里劈柴。他抖落木头上的积雪,将斧刃对准树的身体。等他结束斧头和木头的战役,回到屋中,奶奶已经坐在火炉旁边,烤热了脸颊。
他就会问:“娘,你什么时候来的?”
奶奶就说:“刚才。”
有时,母亲正在厨房包饺子。她的额头和耳朵时不时冻得一痒,面粉就跑到了她的额头和耳朵上。等她摘下围裙,准备歇一歇的时候,奶奶已经坐在小石臼旁边,捣好了一碗蒜。
母亲问:“娘,你什么时候来的?”
奶奶说:“刚才。”
我常常在卧室里看书或者玩游戏入了迷。等我从虚幻中脱身,会看到一个实实在在的老人,守在我身旁已经很久。久到我疑心,她根本从一开始就在这儿。从世界的一开始。
就像天空一开始就在,群山一开始就在,雪一开始就在。
奶奶也一样。
所以我不惊奇,不疑惑。我陈述:“来了,奶奶。”
因为雪中的路,奶奶忽然便来了。我们和奶奶汇为一体。
同样,因为雪中的路,村子的人汇为一体。汇为一体意味着:不必打招呼,一个人就来到了你的身边;不必喊你的名字,一个人就进入了你的生活。
是道路连通了我们。
是雪发明了道路。
这次胶东的大雪,依然纯粹、广阔,覆盖一切。
但父亲不必再为奶奶赶出一条曲折的雪路。他将家门口清扫干净,就可以歇息了。
奶奶留下的遗物里,有3条崭新的红毛巾。母亲留下一条,伯母留下一条,婶子留下一条。奶奶积攒了一辈子的色彩,就这样不偏不倚地进入了我们三个家庭。
但存放在我们三个家庭里的三条雪路,已经没有理由再出发。
邻居家的一双老人,一个仙逝,一个随儿女搬走。醒得再早,也不会再见到那条从西伸展到东的长路。
一个人离开,一个屋子空掉,一条雪路就关闭了。很快,村子的路就断了。
在所有的方向上,将只有雪。
然而,在人的心里,事情是相反的。
村子里断掉一条路,我的心里就长出一条路。
雪中,我的心里不荒凉,甚至有些拥挤。那些废弃的路,正从我的此时此刻出发,朝所有的方向延伸出去。
“你从哪里来,又往哪里去?”
我听到奶奶问。
“我从雪里来啊,奶奶,我往你那儿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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