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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有人离开过隐贤

时间:2024-05-04

文|林特特

我姥姥家在隐贤,隐贤是安徽寿县的一个小镇。传说唐代有位大儒姓董,隐居于此,故名“隐贤”。“隐贤”之前,它的名字叫“百炉”,曹操曾在这儿练兵,支起众多火炉铸造兵器。百是虚数,形容其多。

几年前,一次闲聊,我妈说,她还见过那些炉子。我大惊,古迹保护得这么好?我爸打断我妈:“你见的那些炉子不是曹操的,是大炼钢铁时的。”

我妈和我爸毕业于同一所小学——隐贤小学。我大舅和我爸同班。我爷爷是最早一批的邮电工作者,他四处架电话线,建电话局,每到一个地方,就得待几年。我爸上小学那几年,他们在隐贤。

那几年,我奶奶把她妹妹嫁进隐贤一户姓张的人家,从此,他们即便离开,因为有我姨奶奶这门亲戚,也割不断和隐贤的联系。

我妈便是我姨奶奶托人说给我爸的。见了面,我爸才知道,我妈是同学的妹妹,小时候他还去我姥姥家偷过枣。

我妈是隐贤本地人。现在回去,遇到老人,还喊她小名“大丫子”。更多的人喊她“梁继魁大闺女”,梁继魁是我姥爷。

我姥爷不识字,却是天生的商人。他从长工做起,在隐贤开了自己的爆竹厂、香厂 。他脾气不好,但他常说,人有脾气才能成事,我妈因为脾气最暴躁,成为他6个儿女中最受宠的。

作为最受宠的女儿,我妈说“别人都想有一件的确良衬衫,而我有两件”,我妈因此自豪了40年。

后来家道中落。最穷的时候,我妈和我大舅卸了一扇门去集市上卖,卖完,他俩才有学费上学。

没有年轻人愿意一辈子待在隐贤。

1979年,我妈嫁给我爸,离开了隐贤。

在此之前,我大舅做了8年知青,招工去了寿县。接着,我三姨也去了寿县,和我大舅做了同事。再接着,我小姨由我三叔介绍,嫁给我三叔的哥们儿,和我家几站地之隔,我们都在合肥。同时期,我小舅去了珠海,又在上海待了10年。

留在老家的只有我二姨,她负责照顾我姥姥。

我姥爷已于1980年1月8日去世,那时我两个月大,我妈带着我从合肥赶回去见我姥爷最后一面,他看到我时,只能点头,说不出话。

那些我都不记得了。我对我姥爷的全部印象,都来自姥姥家一进门对着的那面墙上的遗像,以及过年串亲戚时,有人介绍我是“梁继魁家大外孙女”。

从1980年到2007年,每两年,我回隐贤过一次年。

一方面,因为交通不便,从合肥出发,非一天一夜不能抵达;另一方面,家里房子小,全家人聚齐,万万不可能每个人都有地儿睡。于是,我妈6个兄弟姐妹排了班,轮着回。

老屋翻新前,轮到我家回,也没有我睡的床。还好,我有嫁给张家的姨奶奶。无数个夜晚,我在姥姥家放完烟花,吃完饭,打完牌,由我爸陪着,穿过幽暗的小巷,打着手电筒,深一脚浅一脚,踩着雪或泥,走到一扇两边都是砖墙的木门前,我爸握着圆形的门把拍拍门,“姨!姨!”须臾,便听见姨奶奶或姨爷爷穿着拖鞋扑簌簌小跑过来的脚步声。

除了姨奶奶家,我对隐贤的记忆还有——

长街。

和所有古镇一样,无数人无数年的脚步,磨平了每一块青石板的棱角;两边的店铺均是板门,开门,要一块一块卸,关门,要一块一块合。

大河。

河水泛黄,河面开阔。河对岸是另一个隐贤,叫西隐贤。河上有船,有事去河对岸的镇民,每日坐船来回。

各种外号。

镇南有个老赖,外号“橡皮脸”,顾名思义,欠债不还,脸皮如橡皮。

各种传奇。

比如,我姥姥的亲妹妹爱唱戏,20世纪60年代时,为了唱戏,抛夫弃女,离开隐贤去淮南、六安唱。

以及甘蔗,特别甜;菜,尤其乌菜,特别脆;鸡蛋,打出的蛋花都比城里的黄些;菜咸,咸到让人嘴发麻……

以上故事,大多由我姥姥告诉我。

我姥姥活着时,爱吃麻花,喜欢听我说普通话,对一件东西最大价值的评估是“怕要200块吧”。

她常扎着一块蓝色头巾,穿同色对襟大褂,坐在门口的小板凳上,和路过的每个人聊天。她给人起外号,惟妙惟肖,她常提起她的两个闺密,“话妈妈”和“四方奶奶”——话妈妈的话太多,四方奶奶的脸是方的。

隐贤的所有人、所有故事都在我姥姥肚子里,她的世界只有隐贤。我们每次回去,我姥姥都欢天喜地;每次走,她都要抹眼泪。

我姥姥走了,我二姨不用留在隐贤,她的孩子、我三姨的孩子都在合肥工作,我小舅也从上海搬到了合肥。我大舅在我姥姥之后去世,现在他们剩下的5个兄弟姐妹晚年竟在合肥“会师”,住得很近。

他们不用再按一三五、二四六的出生顺序轮着回去过年。在我姥姥去世后的一两年,他们只在清明时回隐贤上坟。一两年后,每个人都意识到“不对”,不是“对错”的对,是“对味儿”的对,他们决定,每年开车从合肥搬运年货回隐贤,过完年再走,一如过去那些年。

“不只是为了过年。”“肯定不是为了回隐贤。”我妈及她的兄弟姐妹都振振有词。

他们的理由如下:小朋友们能放烟花;菜好、蛋好、肉新鲜,多买点儿带回合肥;能开4桌麻将;能坐船,有沙滩;有真正古老而非加工过的古街;有能喊得出他们每个人小名的老邻居和亲戚;院子大,可以拍全家福;姥爷的香厂还在……

添丁进口了,房间仍然不够住,我的表兄弟姐妹们,晚上住宾馆,白天回老屋打麻将。

门头贴着横批,门板上贴着对联,一年住一次的老屋像天天有人住。

年轻时,他们没有人想一辈子待在隐贤。

现在,他们没有人离开过隐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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