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2024-05-04
文|松 罗
斫地莫哀终有别
文|松 罗
发小芋头发消息说,阿爷去世了。
一
小时候,池头角还没拆,各家的房子都是紧挨着的,小孩子吃的都是百家饭,今天窜到东家,明日又跑到西家。
阿爷常在弄堂口支一口锅,炸臭豆腐或者油墩子,他炸一块,我们吃一块,哪怕是刚从滚油里捞出来的,烫得嘴皮子都破了,我们也不在乎,叼起来就跑。他一回头,盘子里空空如也,也不生气,只会“哎”一声,一拍大腿,笑着骂:“你们这群小瘪三!”
“瘪三”在沪语里是骂人的话,但穷人家也管自己的孩子叫“小瘪三”,骂得贱,天不管,孩子容易长大。所以我们都不怕他,池头角的孩子都不怕他。
阿爷喜欢讲故事。
有一次他多喝了一小杯黄酒,没嚼他爱吃的放屁豆,絮絮叨叨跟我们讲新中国成立以前的日子。其实他一直想讲他的半生风雨,讲他的风餐露宿,讲了,有人听了,苦也就不算是苦了。然而半大小子哪儿有耐心?芋头支开老虎窗大喊:“谁要打《魂斗罗》?”底下轰的一声,小孩子就全跑了。
我没跑,我喜欢听阿爷讲话。阿爷祖籍扬州,后来在天津待了大半辈子,他一喝醉,就几地口音混着讲,我觉得好玩,只是这点儿兴头,实在支撑不了我一直听下去,后来我也溜了。
但如今我也还记得,记得他的眉飞色舞和红得发亮的脸庞。
二
他讲自己还是半大孩子时,去给木匠做学徒。每天早上三四点就要起床,吃饭要候着师傅先吃,师傅吃完了才能吃;动筷子只能动跟前的菜,有的菜叫“看菜”,只能看,不能吃。师傅师娘一个不高兴想打就打,想骂就骂。学徒苦啊,就只盼着有朝一日自己能独当一面,也当上师傅。
有时候,能赚点儿零花钱。那年头婚丧嫁娶,会找一些小孩子在队伍前敲个锣打个鼓,一次给30个铜板。每回领了铜板,阿爷会花12个子儿吃一碗阳春面,高记的—他说自己一直记得,一碗细面,一把碎葱,一勺酱油,再撒几个开洋(吴语方言,指腌制后晒干的虾仁干),那就算是开洋荤了。其余的钱,回家乖乖交给姆妈。
再后来打仗了,学徒也做不下去了,要吃饭,头一件,却连米都没有。阿爷叹气:“哪像如今的孩子,饭不想吃了,还剩半碗扔下就跑了,看着好心疼。”那时候,米价使劲往上涨,今天一个价,明天又是一个价,老百姓根本吃不起。
但人是要活下去的,阿爷千方百计寻了一条路,能赚一点儿外快和全家的口粮,就是跟着跑单帮的运黑市米。但运米是极其凶险的,途中会经过一条封锁线,所谓的封锁线,就是市区和乡下之间的一条河浜,浜上只有一座桥,桥上设了卡,由“黄毛狗”看守。
“黄毛狗”我一直弄不清楚是什么,后来猜测可能是伪军。阿爷说起“黄毛狗”恨之入骨,特别激动,那个“狗”字,总是咬得重。
“黄毛狗”把持着封锁线上唯一的一座桥,要过桥,先验脸,认识的给点儿钱,也就放过去了;要是没钱孝敬,揪出来打一顿,米被抢走,那都是轻的。阿爷说,他亲眼见过一对小夫妻过桥,女的直接被拖走了,男的当场被打死扔进水浜里。他们吓得魂不附体。
所以阿爷不敢从桥上走,他和同伴扎了很多捆稻草,在离桥远一些的地方做成一座浮桥,人就踩着浮桥过河。但浮桥本来就不稳,站住了,水能没过膝盖,要是站不住,就直接栽进河里。何况背米的大多是壮年男子,分量重,米也重,一个不慎,米掉进河浜里,捞都捞不上来,那就蚀死老本了。
时间长了,“黄毛狗”听说这里有座浮桥,就会过来巡视,阿爷他们听到风声,就急忙把米埋到土里跑掉,等“黄毛狗”走了再回来。
有一次,阿爷怕米被别人抢走,跑得不太远,于是被“黄毛狗”逮着了,米也被刨了出来,问:“米是不是你的?”承认了就是一枪,于是阿爷咬死了说不是,还是逃不掉一顿毒打—枪架朝下,往脊背上砸,一下又一下,砸得浑身是血。
米没了,钱也没了,阿爷踉踉跄跄地回到家,姆妈急坏了,但哪儿有钱请大夫?姆妈花几个铜板买了两个烧饼,又用调羹刮街角贴地处的青苔绿藓,又脏又臭,夹进烧饼里让阿爷吃下去。
“这是土方,治伤的。”阿爷说。
“那多脏啊!怎么吃得下去啊?”我问。
“命都要没了,谁管脏不脏?”幸好他年纪小,才不过十来岁,硬是撑下来了。那个年代就是这样,小老百姓朝不保夕。
“后来呢?”我问。
“后来就去参军了。”阿爷轻飘飘的一句话。
也许,更苦更累的那些岁月,他反倒无从讲起了。
三
说起来,阿爷也是老革命了,但对我们来说,他就是一个普普通通的老人,会做木工,会修自来水笔,还会修脚踏车。阿爷是弄堂里的红人,谁家的桌腿瘸了,板凳坏了,都会找他来修,他不收钱。
有那么多人需要他,他很高兴。
芋头小时候很调皮,一个没看住,就上房揭瓦下河摸鱼。那时候,公园里有个人工湖,臭烘烘的,芋头带我们挖了红蚯蚓从湖里钓小虾,卷起裤腿摸螺蛳。每次兴冲冲地拎着蛇皮袋回去,迎接他的,都是阿爷的鸡毛掸子。打一回折一回,打折了好几根,终于有一回,芋头把鸡毛掸子偷偷扔了,自以为天下太平了,没想到第二天睁开眼,阿爷举着晾衣服的竹竿满世界追着揍他。
阿爷给芋头立规矩,搬的都是做学徒时的那一套,吃饭不能挑,夹菜不准翻,只能吃面前的菜,不准吃摆得远的。芋头嫌阿爷不疼他:“我家不是三代单传吗?应该捧在手心里才是啊。”
芋头说,阿爷走的几个月前,他爸突发心脏病进了医院,他正好在加班,他妈给他打电话时,他在电话里听到一声尖锐的哭声,妈妈说:“那是你爷爷在哭。”芋头吓坏了,他说从来没有听过阿爷哭,他那么要强的一个人,参军没哭,被毒打没哭,家里揭不开锅时也没哭,可是60多岁的儿子被救护车接走了,他哭得失控,像个孩子。爸爸在医院住了几个月,妈妈陪了几个月,芋头两边跑,给阿爷做饭,回单位上班。阿爷说:“我自己能照顾自己,你忙你的。”可是,那时候阿爷已经走不了路了,眼睛也看不见了,耳朵也聋了。他烧水忘记关煤气,大小便失禁也不知道。有一次,芋头一个人洗了一晚上厕所,他没抱怨一句,却听到阿爷在房间里一遍又一遍内疚地叹:“我没有用了,拖累别人。”
芋头说:“我那个时候应该安慰他的,我应该告诉他,全家都很爱他,可是乱哄哄的,谁也没有顾上他。”
后来,芋头为他整理遗物,拉开抽屉,里面有芋头小时候用的玻璃镇纸、铁皮青蛙、飞行棋、卷笔刀,摆得整整齐齐,还有他从小到大的照片,从满月到读大学,被小心翼翼地压在玻璃板下面。抽屉里还有一些杂书,有些是芋头看过不要的,有些是旧书摊上淘的。有一本《黄仲则诗选》,很老的版本了,中间一页夹了一枚放大镜,那页上有一句诗下面划了条线,写的是“斫地莫哀终有别”。他以为这是阿爷的遗言,抱着书号啕大哭。
他不懂他的孤独和寂寞,我们都不曾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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