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2024-05-04
文_肖 遥
家门口的那只大猫
文_肖 遥
一看到我的身影出现在大门口,这只猫就跑上前来,小碎步跟着我,快到时又先我一步蹲在门口,做出一副起跑的姿势,以备门一开就冲进去,如果门缝开得太小,就挤进去。它跟着我的时候,就像我家养的宠物一样,不同的是,别家的宠物跟着主人时会亦步亦趋,而这只花猫会和我保持安全距离—或以小区成队的车做掩护,迂回地接近,或从树篱间忽然冲出来,直接冲到单元门口,等着进门,它竟然一点儿也不担心我一脚把它踹飞。因为它这样无条件的信任,我总会给它开门。
1
大约两年前,它还是一只血气方刚的少年猫时,因为家里闹老鼠,我总是想引诱它来家里。可是它挺傲慢的,多数时候,它凛然地蹲在墙头,神色淡淡的,即便捕猎,也不过是娱乐活动而已。有时候我看到它蹲在花园里,一动不动,盯着不远处的一只麻雀,忽然箭一般扑上去,虽然多半连麻雀毛都碰不到,但它身形矫健、活力四射。小区里的人经常把吃不完的鱼、肉放在它出没的地方,它不缺吃的,它有骄傲的资本,以至于我都没什么可以诱惑它进屋。
后来,老鼠被我用粘鼠板粘住了,但每次路过花园,我还是会叫几声“咪咪”,然后把吃的放在台阶上,它跑过来吃,也不介意我摸它。再后来,我就叫“咪咪进来”,它犹豫着进了单元门,听见门在身后闭合,它惊慌地在楼道里东躲西藏。我家在一楼,我把门打开,它藏无可藏的时候,就一头扎进我家里。我用刚炸好的鸡翅招待它,它胆怯地靠近,吃一口,惊慌地看一眼四周,吃完了就在房间里四处寻找掩体,从凳子底下偷瞄整个房间,我把房门一打开,它出溜一下就钻出去了。
以后,只要我叫它“咪咪”,它就从花园里、树篱间、楼拐角处颠颠儿地跑过来,跟我回屋,我就把吃剩的肉拿出来招待它。我说:“看你在土里滚得脏的。”它就坐在地板上起劲儿地舔毛、舔爪子,像能听懂我对它的嫌弃。
有一次我在厨房洗碗,洗完出来看到它卧在沙发上,一副很惬意的样子。虽然知道它成天在垃圾堆里钻来钻去,身上有细菌、寄生虫,我还是忍了忍,没惊动它,怕会吓着它,以后不来玩儿了。毕竟,每天有只小动物在门口等你进门,这种感觉挺温暖的。
但是第二次,我就有点儿不能忍了。我从书房出来,发现地上滚着半个肉丸子,再找猫,它怡然地卧在沙发上,跟没事儿一样,想必是吃饱了,否则肉丸子也不会剩下大半个。我恼火它糟蹋东西,就把它从沙发上轰下去,赶出门,心想它到底是只野兽,还是得防着些。
2
有时候我想,倘若它真和我打起架来,我还不一定能赢。有一次我买了鱼放在案板上,它闻到鱼腥味儿,站起来伸着脖子看,我吓了一跳:它把自己整个儿拉长,都有我身高的一半了,何况,它还有尖利的爪子。还有一次,它吃的东西太咸,跑到卫生间趴在浴缸边上喝水,脖子伸得那么长,而爪子搭在滑溜溜的浴缸边缘,看着既惊险又好笑。它的屁股撅着,我特别想把它推下浴缸,也不知是单纯想跟它开个玩笑,还是想虐待它?
有时我会被自己类似的想法吓到。它来得多了,而且一次比一次不把自己当外人。当它又一次弄脏了我的白床单,我用竹制的痒痒挠追着它满屋子打。被我打急了,它发出恶毒的呼呼声,像一种咒骂。我更恼火了,它冲向门口要出去,我很生气,又追着它揍了一顿。它开始还伸着爪子反抗,后来只把背一弓,身体一缩,摊在地上,一副听天由命的样子,因为它这个贱样子,又挨了一顿打。
它是如何惹火了我呢?不管它是驯顺还是野蛮,我都会很生气。为什么它任何一个小小的行为,都能挑起我的暴行?
是我需要发泄的情绪垃圾太多吗?客户的挑衅、上司的压制、合作伙伴的不配合,这些情绪,当时看似被控制住了,可是,实际上它们一点儿也没消失,总会在合适的时机破土而出。比如,见了比我更弱小的动物我会忍不住想欺负它,也许是因为它跟我太像了:对待强者的欺负会试探性地反抗,看反抗不过,就逆来顺受。而且,它那么会察言观色,那么容易不再记仇,不再愤怒,这一切都让我愤怒。
我以为我打了它,它不会再跟我玩儿了,但是,第二天我回来时,它又跟上来了,好像压根儿没有我揍过它这回事。它依旧挤到我前面,等着进门,一进门,就冲向它的碗,看里面有没有肉。我忽然很厌倦,不想再跟它在家里嬉戏了,谁知道是谁在耍谁,既然就为了一口吃的,吃完就出去吧。
但请神容易送神难,它既然进来了就不愿再出去了,哪怕我用痒痒挠赶它,它也不出去,只在屋里东躲西藏。
我把它关在书房里。我想,就容它在家里待上一晚吧。它很有眼色,一声也不叫,可第二天早上,它在书房里一声接一声地叫,我去一看,它在我给它铺的窝里拉了一堆,我没有打它,这次不怪它。我把它拎出门,它飞快地穿过树篱,冲到花园,在土地上打了个滚儿,抖了抖毛,把身子抻得长长的,伸了个懒腰。那一刻,我觉得它还挺可爱的。
3
有一次,我听到楼上一个邻居要出门,骂了它几句。我有点儿心虚,因为是我招惹了它。它总是蹲在楼道口等我,长此以往,邻居们总有一天会发现,是我把一只流浪猫放进了家门。他们会认为,你给流浪猫喂食是一回事,让流浪猫进家门是另一回事,这标志着你也不讲究,你家里能容忍跳蚤、虱子。你让成天在垃圾堆里钻来钻去的野兽进门,你的家和垃圾堆也差不离了吧?
于是,我很害怕让邻居们看到我把它领进家门。但是,我还是做不到像其他邻居那样踹它一脚,我只能趁它没发现我时溜进家门。想来好笑,我进自家的门,倒像是做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事一样。
我也真的没精力招惹它了,尽管它毛茸茸的、圆头圆脑、表情无辜、眼睛明亮,但是它一进家门,我就感觉好像凭空多出了很多事,三头六臂也应付不来。一不留神,它在沙发上刺啦刺啦地磨爪子;一眼不见,它就蹿上窗台,在我刚刚洗好的被罩上留下了脏爪印。反正,不管你在做什么,都不能专心去做了,你得随时留心它在干什么,得把橱柜、碗柜、食品柜都关严实,把案板上的鱼藏到冰箱里去。
躲着它也不是办法,它眼睛比我尖得多—在我还没发现它之前,它就看到我了。不管我换了发型还是衣服,它都能准确地认出我;不管它是在捉鸟还是在和别的猫玩耍,它都会放下一切向我跑来。它从高高的墙头跳下来,从远远的路尽头奔过来,从铁栅栏后边钻出来,如果它能直立行走,它的姿势一定是张开双臂,摇头晃脑地冲我跑过来。
我决定不能这样下去了,既然我不想收养它,就得明确让它知道!于是有一次,在它要跟着我进门的瞬间,我伸出一只脚,挡住了它。它后退了几步,我俩对视了一会儿,它眼睛瞪得溜圆,但它的眼神出卖了自己—如果它是只涉世未深的小猫,眼泪汪汪、楚楚可怜,我可能会心软;如果它还是从前那只桀骜不驯的青年猫,就像王小波笔下那只特立独行的猪一样,我也敬它是条汉子;然而,它是那么世故,它的眼神懒散又冷漠,没有什么能让它爱或者恨,它的眼里只有生存,为了活着,它愿意把自己低到尘埃里。
我收回目光,转身进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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