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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老头

时间:2024-05-04

文 _ 刘同

张老头

文 _ 刘同

刘同,现任光线传媒资讯事业部副总裁,历任《最佳现场》《娱乐现场》《娱乐任我行》等多档王牌娱乐节目制片人。《职来职往》点评嘉宾、作家、职场达人,因其观点独特,点评直接平等,成为众多年轻人的职场偶像。

每个人都在与他人的相遇和告别中成为今天的自己。刘同细数自己一路走来的脚步,一一盘点给过自己正能量的人。

和张老头已经有三年没见过了,唯一的联系便是每年过年时的电话或短信。

张老头是我之前在光线电视事业部的领导,40多岁得子,便从北京回了福建,做了大半辈子电视的他回福建之后办了一个外贸加工厂,专门给一些国际大品牌代工。

很多人和你待在一起的时候,你只会觉得有安全感,直到与他们分开之后,你才明白他们给你留下了什么,又带走了什么。

初识

第一次听说张老头时,我是极其讨厌他的,不仅自己不合作,还联合其他同事一起反对。现在想起来,除了嘲笑自己的幼稚之外,还不得不感叹人与人关系的变幻。

五年前的一次晨会上,公司突然宣布,我原来的领导因个人原因要跳槽,由张老头空降电视事业部当总裁。由于和前领导关系不错,他的突然离职让我多少有些不知所措,自然而然就把所有的情绪转嫁到了新来的总裁身上。

当时我带两个团队,算是电视事业部掌握资源最多的节目制片人。而我也很清楚,大多数空降的领导上任之初一定要给下属一些下马威。我打定主意:只要新来的领导想故意找我的碴儿,我肯定不给他好脸色。我的工作内容我肯定不配合。我坚信,只要撑几个月,他一定会因为受不了而离职。

张老头从大boss办公室出来的时候,我瞅了他一眼,和我想象中不太一样。我以为从其他电视台过来的领导都是挺着大肚子,油光满面,满口官话,张老头却像是刚从牢房里放出来,瘦瘦小小,毫无气场,一件T恤穿在身上直晃荡,把空调稍微开大一些,即便不能把他吹倒,也能把他冻坏。他不过40出头,但由于瘦小,脸上皱纹太多,所以我们就在背后给他起了这么一个外号。

第一次正式见面是在他的办公室里。他一脸和气,对我们笑笑,请我们坐。他问我:“现在节目难不难做啊?”我回了他三个字:“还凑合。”张老头看我不想继续这个话题,也没有生气。他继续笑眯眯地说:“那有什么需要我来跟公司争取的吗?”我回答:“还行,都在稳步进行中。”言下之意就是,你不需要费心了,我们自己也能搞定这些。在场的所有人都应该看出来了,我不想被套近乎,所以用尽可能少的语言表达自己的冷淡,用冷淡来表明自己的立场。

见我一连几个问题都回答得毫不走心,他也不恼,说:“没事,今天就是随便聊聊,你们工作去吧。”

我走出他办公室的时候洋洋得意,觉得自己打赢了一仗,最起码我表明了自己的态度—我不欢迎你的加入。

改观

我和张老头的关系不咸不淡维持了将近三个月,经过了两件事之后,我和他的关系渐渐地融洽了起来。

第一件事与开会有关。

每次大boss开会的时候都会问部门领导事业部的情况。本来我们设想的情形是:张老头一个都答不上来,他会很尴尬。没想到,张老头直接就说:“刘同,你们几个项目负责人分别都介绍一下情况吧。”他居然四两拨千斤地把这些难题转嫁到了我们身上!我顿时觉得这个老头可真贱啊,耍得一手好太极,我们年轻人真是没看出来。以前这种高层会议,我们只要带耳朵去听指示,后来每次会议前,我就必须把各个工种的所有数据整合得一清二楚,还得外加分析报告。

那时,我最烦和他开会,每天担惊受怕。后来,公司部门调整,通知我负责资讯事业部所有节目时,我坐在座位上感慨万千。有些人的好就像埋在地下的酒,总是要经过很久,在他们离开之后,才被人知道,而饮酒的人只能一个人寂寞独饮至天明。27岁的我以为工作就是拿份工资,尽量不被老板批评;张老头离开时我29岁,不再害怕和老板对话,不怕被老板质疑,做任何汇报之前都会尽力准备好所有相关的材料。

第二件事与信任有关。

有一次大家吃过饭之后,他把我留下,说要问个事情。他说:“我想在电视事业部独立出一个策划部,你觉得怎么样?”

我一愣。这样的问题我从来没有思考过—建立或撤掉一个部门是一件举足轻重的事情,是事业部总裁需要思考的问题,他居然会来问我的意见。震惊之余,我着实有种受宠若惊的感觉,然后又要装作很镇定的样子进行思考。我脑子转得飞快,30%在思考为什么要建立策划部,70%在告诫自己:这是张老头第一次问你这么重要的问题,你可千万要给他一个非常稳妥的回答,不然误导张老头做了错误的决定,你的前途就全毁了。

然后,我很小心谨慎地说:“首先,它的好处是……但是它也有一个坏处……从我个人的角度,我觉得建立策划部是好的,因为它能解决我目前最困惑的一个问题……唯一要注意的问题是……”说完之后,我回想了一下过程,确认无误之后,我又补了一句:“嗯,这就是我的看法。”

他把烟屁股一掐,说:“挺好,那就这么干。”

他三步并作两步上楼,我跟在后面。他还是很瘦,上楼快一点T恤里就带风。一方面我很兴奋,因为我帮助事业部总裁作了一个对部门影响很大的决定;另一方面我很紧张,我怕自己的建议没有想得足够清楚,会在执行的过程中出问题。我追上去对张老头说:“呃,张总,如果你确定要建立策划部,要不我先写一个相对详细的策划部规划,你看过之后确认没问题我们再宣传实施吧。”他看着我说:“就照你说的来,没问题。”

就是“没问题”这三个字,让我之后的任何想法都思考再三。当一个人相信你的时候,你要做的不仅是对得起自己的内心,更要对得起对方的信任。

这两件事让我对他的排斥渐渐减轻,因为他不是为了管理我们,而是为了和我们一起把事情做得更好。

审片

他第一次审节目时我很紧张。我那时有个习惯,只要审片时同事们在,如果领导的发言里有任何批评的成分,我就会找各种理由为大家开脱,等领导走了之后再内部整顿。那时我安慰自己:做电视是多么辛苦的工作,为了不让大家压力太大,有问题改正就好,最怕领导审片时直接摧毁大家的信心。当然,经过那么几年,当我开始审别人的节目,在提出自己的意见,别人这么反驳我的时候,我真是恨不得吐口水到他脸上,这什么嘴脸啊—唉,有人愿意花一分钟骂别人丑,却不愿意花一秒钟照照镜子,大概指的就是我这样的人。

张老头审的节目具体是什么我忘记了,大概是一期访谈节目。刚看了不到5分钟,画面上是我们找到的一个明星在爆料,他突然说:“停下来。你们怎么找到的他?”

我立马就急了,说:“才刚开始看呢,你看完再说不行吗?这个明星我们找了很久才找到,没有人比他更合适啊。这是我个人的意思,让当期编导放这儿的,和他们没什么关系。”

他看了我一眼,皱巴巴的脸上露出了古怪的笑:“你急什么,我就是问你们怎么找到这个明星的?这个人很少接受采访,你们是怎么说服他的呢?”

我一愣,半天没回过味来。听张老头的意思,他并没有觉得我们做得不好,正是因为他觉得我们做得不错,所以才停下来问我们原因。之后他又停下来几次,问我们怎么找到别的嘉宾的,怎么让他们愿意聊一些貌似很难启齿的话题,甚至还会问某个剪辑方式是怎么处理的。末了,张老头说:“审你们片子真有趣,下次我还来。”

我特别开心地回答:“好啊好啊,我们每天的节目都很好看的,欢迎常来。”说完之后,我觉得自己的嘴脸特别谄媚。但由于张老头的审片表现非常优秀,以至于之后他每一次审片我都得让自己的节目做出新鲜感来,只有这样我才能让他不停地表扬我们,满足我们长期被压抑的心。

张老头从来不吝惜他的表扬,他每次表扬都特别诚恳,让我们感觉自己的任何一点努力都会被看见。张老头也丝毫不掩饰他的“无知”,每次他问我一些作为领导不应该问的问题,比如周杰伦是哪个公司的,我们怎么和索尼音乐谈合作,我就会下意识地先看看四周有没有人,然后再偷偷地回答他。

因为大家关系越来越好,我也常说一些忤逆的话。有一天我终于忍不住了,问出了我的终极问题:“张总,为什么我感觉你什么都不懂啊?你一点都不害怕别人知道吗?”

他一边吸烟一边走,漫不经心地回答我:“不懂那些没关系啊,反正你们懂。我只要懂怎么管你们就行。”

啊啊啊啊啊,我的心里瞬间就召唤出好几只“金刚”在咆哮,这绝对是我听过最贱的答案啊!

我跟在后面,却又不得不服气。张老头没有扭头看我,他的脸上一定写着一句话:我最喜欢你看不惯我又干不掉我的样子。

亲人

张老头敢在我们面前说任何话,而我以及整个节目组的制片人对他的态度也慢慢发生了改变。如果说刚开始我们认为他是外来人员,后来我们认为他是一个领导,再后来,我们的关系渐渐变得更像亲人了。

有一次,公司召开一个大型颁奖晚会的发布会,导演组安排了两位主持人共同主持,一位是尚为新人的柳岩,一位是已有知名度的娱乐女主持。

柳岩早早就在化妆间化妆,那是她第一次担纲大型发布会的主持人。就在等候上台的时候,另外一位女主持人放话说她要自己一个人主持,如果柳岩上场的话她就退出。

导演组的女孩没见过这种鱼死网破的阵势,急得不行,把情况汇报给了张老头。张老头说:“安慰一下柳岩,让她先回去,告诉她公司未来会好好补偿她。让另外那个女主持认真主持,这是她与我们的最后一次合作。”

张老头狠狠地掐了烟头说:“我们不惹事,也绝对不怕事,欺负光线人,那就撕破脸吧。”

柳岩穿着礼服哭着离开化妆间。

而那位女主持再也没有出现在光线,包括和她有关的任何人。

那一刻,我觉得张老头帅爆了。他的那句“我们不惹事,也绝对不怕事,欺负光线人,那就撕破脸吧”也被我在工作场合使用过。说的时候,我也觉得自己老帅了。

从张老头的身上,我渐渐发现,一个男人的帅来自于他的性格,魅力来自于他的自知,强大来自于他对自己的苛刻。我也常说一句话:“一个人开始变得完美,恰恰是从他愿意承认自己的不完美开始的。”

这些东西张老头一直在言传身教。我不再佯装自己什么都懂,觉得同事做得好也会毫不吝惜赞美,不仅大家轻松,连我也觉得自然了起来。

我手机里一直有一张照片,当时张老头要代表光线去外地卫视进行节目提案,因为时间太赶,没有飞机,只有普快的列车,没有卧铺也没有硬座,老张挤在一群人之中,在车厢门边睡了一宿,那时他45岁。那张照片是和他一块出差的同事拍的,我一直留在手机里,换了几部手机,这张照片还在。我也不知道存着它的意义是什么,只是每次看到45岁的张老头蜷缩在那儿睡觉,我就会提醒自己,现在的状况远不如张老头那时惨。

张老头是福建人,年轻的时候进电视台也是从订盒饭开始的,后来成为节目制作人,再成为节目部主任。他的普通话不标准,每次开会都把“开始后,制片人一个一个发言”说成“开鼠后,字片楞一个一个花盐”。每次听他说话,我都在心里暗暗嘲笑他—我的湖南普通话已经够烂了,没想到又来了一个比我更烂的。后来关系没那么僵了,我们就开起他的玩笑来。

我们会说:“张总,你说一下‘湖南铁板牛柳’6个字。如果说不好,你就请我们去吃铁板牛柳吧。”他就很认真地说给我们听:“芙兰铁板留柳。”

我们哄堂大笑,让他请客。他就有点害羞地说:“我年纪大了,说不好,你们听得懂就行。吃饭就吃饭,以后不准用这种方式嘲笑我。”那时还没有“卖萌”这个词,但从张老头的种种表现来看,他不仅耍得一手好太极,还卖得一身好萌。不是每个总经理都喜欢拿自己开涮的。

我渐渐发现,这个和我们在一起很开心、对任何事情都笑嘻嘻面对解决的张老头,在面对与自身相关的利益冲突时却丝毫不擅长。

在某次公司会上,某些领导因为获取消息的片面从而过于严苛地责备了张老头,张老头明知自己受了委屈,却一句话也不反驳。40多岁的人,一直低着头,让我们这些做下属的看了替他去死的心都有。散会之后,他一个人走到公司外面吸烟,我一肚子怒气不知道如何释放,脑子一热,就冲进了公司领导的办公室,把自己所了解的情况和张总所受的委屈火山爆发似的发泄了出来。

后来的某一天,张老头突然让我去他的办公室,我刚坐下来,他就用有点颤抖的声音对我说:“听说你在公司领导面前为我出了头?”我有点紧张,说:“你明明可以反驳却偏偏忍气吞声,我实在是看不下去了才这么做的。”

他突然很豪迈地对我说:“我果然没有看错人,我就知道当我受了委屈,一定有讲义气的人帮我出头……”

哦……我突然明白了,张老头就是一个不管情况有多糟糕,他都能找到理由去表扬一个人的人。

他离开的时候与他来的时候一样突然。我和张老头在一起共事不过3年,他却在我身上留下了抹不去的印记。从他离开后到今天我三十有二,我在作任何决定之前总会先想一想,如果是张老头的话,他会怎么做。

有些人在你面前时,你很难说一声谢谢。然而他们离开之后,你却有千言万语。就是这么一种人,进入你生命的时候并不让人欢天喜地,却能够在离开你之后,让你一直想念。

图/黄煜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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