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2024-05-04
文 _ 曾颖
嫉妒的力量
文 _ 曾颖
所有的青春,没什么不同,每一代的轨迹其实都有相似之处。只是隔着岁月的两端,我们觉得不一样了。
那是因为我们观察的角度变了。其实,爸爸妈妈的青春和孩子的没什么不一样。
故事提供者:薛彦冰(企业高管)
讲述背景:13岁的儿子因为邻家小伙伴的自行车比自己的漂亮,就在楼道上撒了图钉,被对方告上门来。由此引出父亲对自己一段青春往事的追忆——嫉妒作为一种心理状态,充满了力量,但如何正确认识它,却充满了玄机。
我曾是个嫉妒心非常重的人。据亲戚们转述,我4岁时,因为邻居的几个孩子荡秋千不让我加入,就砸破了人家的玻璃窗。具体怎么个砸法,有人说是用瓦块,有人说是用拳头,还有人说是小宇宙爆发,一脑袋撞过去的。这个我至今都怀疑其真实性的故事,却将我死死定位成了嫉妒心超强的人,并打上一个基本属性的烙印,就像醋是酸的酱油是咸的一般牢不可破。
当然,人们对我这个固定印象,并不只来自那个勇猛的行为,更多来自于我成长岁月中的种种真实表现。这些事情包括我从小就爱打母亲夸过或抱过的小孩,喜欢“无意”弄坏比我的玩具更好的别的小朋友的玩具。7岁那一年,我甚至差点把刚出生5个月的妹妹从楼上扔下去。那时,我脑中只有对那个小生命无穷无尽的恨,心中常常有一个声音在尖厉地问:凭什么那小家伙一来就霸占了妈妈身边原本属于我的位置?凭什么那小东西即使哭也能引得大家哈哈大笑?凭什么大人们对她既有耐心又温和,对我却凶狠而敷衍?分析来分析去,原因只有一个,那就是他们已不再爱我,把爱都给了那个小家伙。而我夺回这一切的唯一办法,就是让她消失。
这个念头一旦产生,便疯狂地扩张起来,折磨着我。在一个安静的夏日午后,我抱起摇篮中熟睡的妹妹,举到窗边,我准备在数到三时就闭上眼,松开手,让她从窗边坠落下去。但我没有数到三,因为这时,妈妈来了,她没有看出我想干什么,甚至有些欣慰地说:“你终于知道逗妹妹了,你看她多可爱!”
事隔多年,看到瑞典电影大师英格玛·伯格曼讲述童年故事的电影里,他出于嫉妒,险些用枕头捂死刚出生不久的妹妹,那场景与我童年经历的相似度令我不寒而栗。
随着年龄的增长,我没再干过这种幼稚而野蛮的事情。所谓成熟,就是更善于隐藏自己的真实想法,让自己身上的坏不那么容易被人察觉而已。但骨子里的东西,并没发生根本性的改变,只是以更阴险、隐秘的方式表现出来。
在我13岁那年,在嫉妒心的作用下,我又干了一件惊天动地的大事。当时,在我们大院里,有一个公认的好孩子庞小勇,他无论是在学习还是在体育,甚至在做家务方面,都完美得令别的家长恨不得灭了自家的小孩。他也因此成为整个大院里所有小男孩的敌人,大家恨他皆因为有了他的存在,自己再努力也是白搭。父母们在教育我们时,总不忘拧着耳朵面目狰狞地大吼:“你要是赶得上人家庞小勇一个脚指头,我都要烧高香了!”
连脚指头都不如的我们,对庞小勇充满了嫉妒和愤恨,总想找个法子扫他的威风灭他的锐气。大家想过很多招:找茬打架,不是他的对手;拉他去抽烟赌博,门儿都没有;借手抄本给他看,虽然我打赌青春期的他对那玩意儿不可能不感兴趣,但在我们这些“脚指头”面前,他一定会装得很正义,说不定还会拿去交给大人邀功。
那段时间,每当庞小勇当上区三好学生,或者在市运动会上取得名次,或者在什么竞赛上得奖时,他的欢笑和众人给他的祝福,都会深深地刺激我。因为在大院所有孩子里,无论成绩还是专长,我都是离他最近的,在很多次他得第一的比赛里,我都是第二或第三,这也是我最愤愤不平的事。这符合嫉妒的基本原理,即嫉妒的对象是水平接近或相差不远的人。如果我是100名或更靠后,对他的嫉妒也许会少些甚至没有。但悲催的是,我永远是那个不被人想起的第二名,而且没有丝毫超越的可能性。
被他的成绩折磨得快疯掉的我想出一个邪招:我告诉他对门药厂的图书室关闭了,药厂正打算把书卖给造纸厂打纸浆,图书室里有不少好书,我们应该去“拯救”点出来。我用“拯救”悄悄换掉了“偷”的概念。一向精明而理智的庞小勇竟然中了招——每个人都有他最热爱的东西,庞小勇最热爱的是书。
那天晚上,我们偷偷翻墙进入药厂,并顺利潜入图书室,我“不小心”惹得狗叫,不出意料,我们被抓住送往保卫科。保卫科念在我们都是孩子,通知家长领人完事。那晚,整个大院沸腾了,庞小勇偷书成了一个劲爆的新闻,而我又一次被忽略不计了,但这一次,我一点失落感也没有。
庞小勇为此事蔫了很久,有传闻说他险些自杀,这事让我内疚了一阵,但挂在大院所有男孩身上的这把“枷锁”消失了,家长们大多不再用自家孩子与庞小勇的脚指头比了,偶尔有人比了,也会引来孩子的一声怪叫:“我总没偷书啊!”
平心而论,这件事给我留下的遗憾和失落,远大于我所得到的快乐。庞小勇后来转学了,我觉得与此事有直接关系,他离开时那像被人割了尾巴的小狗一样的眼神,成为我一生的梦魇。
自那以后,我开始反思自己总将别人的快乐与幸福当成痛苦,并急欲将它们毁灭掉的愚蠢与邪恶。事实上,我也清楚,这样做对自己根本没有任何意义。后来,每当嫉妒让我内心不舒服时,我就会想到庞小勇的眼神。通常我会因此而平静下来,自问为什么不能从别人的成功与喜悦中,分享到一些快乐呢?事实上,九成时间里,我都做到了,用更积极的心态去看待别人比我强的地方。而余下的我无法摆脱的那一成,是父亲留给我的心结——从小到大,他从来没有摸过我的头,只摸哥哥和妹妹的。这个也许他自己都没察觉的小细节,让我发觉我与哥哥和妹妹之间的差异。看着爸爸有意无意抚着他们的头说话的样子,我嫉妒得牙痒,甚至怀疑自己是不是他们亲生的。长大之后,特别是偷书事件之后,我努力将事情往正面的方向看,但我依旧无法不在乎父亲的手对我脑袋的忽视。但我现在不是拿哥哥和妹妹出气,而是努力把一切事情做好,争取让爸爸关注到我。
这件事在我30岁生日那天终于有了一个了结。在给我庆贺生日的饭桌上,我向父亲说出了这个让我纠结了多年的事,哥哥和妹妹都笑我太小气。而父亲呷了一口酒,说:“三兄妹之中,就数你资质最好,但调皮,嫉妒心又强,我如果不差别对待,你会有今天?”
那天,父亲摸了摸我的头,而我为这迟到了30年的抚摸,哭得像个傻瓜一样……
图/黄煜博
曾颖,职业网络工作者、资深媒体人、业余文学爱好者。常以“不务正业”的形象混迹于江湖,写专栏、泡论坛、发博客、玩微博,精通各种雕虫小技,以小说和杂文写作为主,出版多部作品集,在国内多家媒体开设专栏。现居成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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