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2024-05-04
文 _ 柳杰
对我这样贪恋舒适的现代游客来说,在访问过中美洲那些人潮汹涌,到处汽车嘶鸣、冒烟的首都之后,就需要到尼加拉瓜的格拉纳达这样的地方来喘口气。
那是奇迹一样的转换,虽然只有一个小时左右的车程,感觉上的差别好像却不止一个世纪。
小城的名字来自西班牙南方那所同名的旧城,但是看外貌,全无共同之处。西班牙的格拉纳达灵魂部分是座宫殿覆盖的山城,而尼加拉瓜的这个“孪生兄弟”不过是坐落在尼加拉瓜湖湖滨平原上的一个市容平常的小城,只是不远处有座中美洲典型的锥形火山,让人有些悲悯地想起它可怕的宿命。但是,既然都是西班牙人开辟、认真经营过的地方,共性也是显而易见的:街市都那么平平地铺开,放眼望去,尽是房舍墙垣的明黄、雪白和屋顶褐色、黄色、黑色混杂的瓦片。当街房屋的廊下,树荫里东一处、西一处摆着些供游客歇脚的桌椅。最高、最壮观的建筑依然是殖民时期建的教堂,除几处公共建筑之外,很少有超过两层的房子。
小城格拉纳达的优势也是明显的,就是小得好。主要的街道都用鹅卵石铺砌,勉强可以让两辆轿车对开。汽车稀少,连自行车都不常见,居民也好,游客也罢,都安步当车。天很蓝,空气温润新鲜,城边上就是一望无垠的尼加拉瓜湖。
我住了3天,甚至有时间在当地的理发店理了个发。那理发店就像我国20世纪80年代的国营理发馆:一个大开间,中间空空如也,水泥地擦得铮亮,沿墙一圈镜子、转椅。转椅的坐垫、靠背都是漆光闪亮的真皮的、重磅铸铁构件,厚重、结实得可以用100年。
我也有时间到当地的农贸市场买菜回旅馆自己做饭。在农贸市场碰到一个小伙子,一手提着一尺多长的蜥蜴,一手托一只像穿山甲的犰狳,管我叫Jackie Chan(成龙),向我兜售,那只犰狳只要20美元就出手。
我也喜欢像当地人一样,买那种塑料袋装的像奶昔加冰的东西,插一根塑料吸管,一边逛街,一边吸食。
但是三天中给我印象最深的是两个小叫花子。
那是在那儿的第二天下午,我在相当于小城“第一街”的那条路上逛。正走着,有人拍我的后背,我扭头一看,是两个穿着破破烂烂的T恤、牛仔裤的当地小男孩,大概八九岁的样子,脸上脏兮兮的,乱七八糟的头发跟棍子一样支棱着。穿得虽破,但是人显得神气活现,大大的眼睛十分有神,而态度上更显出一种与访客分庭抗礼的大方与沉着。
“我是卡洛斯。”为首的那个跟我打招呼,他先自我介绍,然后介绍他的同伴,“他是桑丘。你叫什么名字?”
我报了我的英文名字,他鹦鹉学舌一般重复了几遍,等到发音比较接近,获得我的首肯后,他伸出手要跟我握。我伸出右手,他“啪”的一下轻轻打开我的手,示意右手不合规矩,我虽不明就里,还是入乡随俗地换了左手,分别和卡洛斯和桑丘握了握。一边握手,一边忍不住笑:都说拉丁人善于社交,今儿算是领教了,连小叫花子都这么讲究礼数。而且,不会这么巧吧?如果我没记错的话,堂·吉诃德的跟班也叫桑丘。
我也在江湖上混了些日子,立刻判断出他们的身份和用意,所以一边跟他们打哈哈,一边一步不停地往湖边走,小桑丘虽然比堂吉诃德先生的跟班帅多了,但很沉默。卡洛斯倒真像个长袖善舞、八面玲珑的贵族,旁若无人、滔滔不绝地跟我说话。他的话有的我听得懂,大部分听不懂,我也就有一搭没一搭地应着。
他们跟我走了一段路,终于提出了终极要求,但一开始我没听懂。卡洛斯知道这个问题必须让我明白,就撩起了他的T恤,露出扁扁的肚子:他们饿!
我也撩起自己的T恤,吸气、撅屁股,把肚子弄得跟他几乎一样平。
他俩哈哈大笑,学着我撅屁股作弊的样子。我喜欢他们。但玩笑归玩笑,我不打算放弃原则:这么小就过不劳而获的生活,不利于年轻人的成长。
再走了一段,他们见我态度坚决,不打算照顾他们,一点也没有不愉快的表示,再次跟我彬彬有礼地握手、道别,我也还礼,然后扬长而去。
我在前面一家旅游纪念品商店买东西的时候,嘴角上大概还挂着笑容,我真的挺喜欢这两个小东西。我想,如果有机会拥有一家少年篮球俱乐部,我会很乐意招卡洛斯进来试一试。他那个机灵、沉着劲儿,似乎暗示着一个核心组织后卫所应有的天赋。
正逛着呢,一个英文地道的年轻店员过来跟我说:“先生,那边有两位年轻人自称是您的朋友。”
我顺着他指的方向望过去,看到两个小小的身影:卡洛斯和桑丘。他们好像不知道有人在告他们的状,正在聚精会神地端详货架上的商品。
显然,店员试图撵他们走,而他们据理力争。店员过来求证,脸上带着愉快的笑容,看得出他也愿意和两位小朋友打个无伤大雅的小赌:论文化背景、职业特征,还有年龄,那两个孩子和我的差别就像兔子与猪的差别一样明显。
我有点感动。
以前我碰到过死缠烂打型的叫花子,也见过“你欠我”型的,但他们的纠缠都只能让我更坚定地维护原则。
但是这两位真是不同凡响,跟了我这么远,也不来烦我,就这么悄悄地跟着。这么小的年纪,有这份耐心和分寸,对我有这么大的信心。
我感到了那里面的善意,我不能不识好歹。我决定把他们置于我的庇护之下,于是向店员确认了他们的身份。
店员略显诧异,但还是尊重我的选择,带着浅笑走开。我没理卡洛斯他俩,先继续我的购物程序,只是一边逛一边瞄他们一眼。他们怡然自得地在店里巡视,专心致志地拿起明信片来认真研究。买好东西,从店里走出去的时候,我冲他们扬了扬下巴,他们心领神会地跟了出来。
我啥话也没说,领他们到隔壁的食品店,示意他们可以随便挑选。没想到他们依然十分节制:他们把头低下,凑到一块儿低声商量了两句,然后一人拿了一包炸奶酪片和一包饼干。我把每样东西都加了倍,又给我们仨每人买了个热狗,一人一瓶可乐。付了钱出来,我就干脆在马路牙子上坐下,把东西都摊在地上,自己先吃起来。他们也跟着坐下,咧开嘴笑,一边吃喝起来。
我们开始了较为认真严肃的谈话。
“为什么不上学?”我问。
他们摆出一脸苦相,说没意思。怕我听不懂,还比划了个打瞌睡的样子。这让我很同情他们,学生不爱上课,老师有很大的责任。再说了,像我这样生在红旗下、长在蜜罐里的人,哪有资格为这么小年纪就在街上打拼的人指点迷津?
我尽我所能地问了些问题,似懂非懂地听着他们的回答。
他们也就我的来龙去脉问了些问题,最后还对我的家庭生活表示关心。
“太太在哪里?”
“没有太太。”
“没有太太?”他们瞪圆眼睛、提高了声音,张开的嘴边还糊着西红柿酱。他们慷慨豪爽的头领,家中既没有少庄主欢乐的笑声,又没有贤惠的女人打理人肉馒头的生意,这样明显不合情理的事实,他们完全不能接受。
当我郑重其事地重申压寨夫人确实没有以后,他们同时兴奋地跳起来,过来扯我的胳膊:
“走,走,给你介绍女朋友!”
这话我是听懂了的。唉,没白疼弟兄们啊。
其时,街上行人寥落,夕阳斜照,金晖遍地,光景怡人,尼加拉瓜湖上的小风一阵阵吹来。我坐在地上,通体舒泰,飘飘然起来,觉得自己像广蓄天下贤能的孟尝君,而两位弟兄则是身怀绝技的冯谖之辈,只不过更率真体贴,使人对坐,怡然自得。
Getty Images供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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