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爱情公约

时间:2024-05-04

文 _ 向楠

那是20世纪30年代,中华大地上刚发生了“九一八”事变,国土凋零,山河破碎。

他们在同一天走进了国立上海医学院,成为同班同学。在他眼中,她是来自无锡乡下的土包子,模样倒也秀丽,但远没有上海小姐的洋气。

而在她眼中,他也不过是上海滩的“小开”,用现在的话说就是“富二代”,头发油亮、衣服笔挺,张口闭口都是英文,除了聪明活泼、能言善辩外,也未有什么让她动心之处。

的确,他的家庭是很有一些来历的。其父毕业于南京金陵大学。不过,信奉基督教的父亲没有像家族其他成员那样去传播福音,而是当了商人,开办钢笔和眼镜行。那时,风气初开,上海滩作为洋码头,对于舶来品相当追捧。钢笔、眼镜这些代表着文明时尚的新玩意儿在有钱人中迅速流行,父亲的生意也就越做越大,相继在全国开办了十几家分店。

而她,也不是毫无背景的乡姑。她的家族是无锡的名门世族。其父少时即有“无锡神童”之美誉,其母是江阴的名门望族之后。到她记事时,父亲抽大烟败光了家产,在上海讨了外室,从此不再归家。倔强自尊的母亲独自将兄弟姐妹六人抚养长大。

她喜欢文艺,琴棋书画样样皆通,就读于苏州省立女子师范学院文艺专科。

他喜欢体育,遗憾的是他个子稍矮,自知在体育上没有前途,于是听从父亲的意愿,投考了圣约翰大学医学预科。

如果没有意外,他毕业后,会成为上海滩大医院的医生。而她毕业后,会当一名教师,教天真可爱的孩子们唱歌跳舞,度过平静安详的岁月。

但战争爆发了。

圣约翰大学的英国校长不允许学生们举行爱国集会,师生们闹起了学潮,学校在一片群情激愤的罢课声中停办,他只好转入国立上海医学院。

而她作为学生会主席,带领义愤填膺的同学们去南京请愿,要求政府抗日,却被政府军持枪遣返回乡。她从此不再安于文艺青年的生活,要学南丁格尔去前线救护伤兵。于是,她用了姐姐的名字去报考医学院,竟然被录取了。

他们就这样相识了。那一年,他17岁,她18岁。

关外已是战火硝烟,上海滩仍然灯红酒绿。课业之外,他每天弹琴跳舞,听流行音乐。而她却埋头于图书馆和解剖室。

他们都没有工夫恋爱,也相互看不对眼。他叫她“母老虎”,而她则骂他“神经病”。

一切都改变于大三那一年。

那个暑假,按照政府的规定,全国各高等医学院校三年级的男生都要去南京军官教导队接受军训,女生到初级卫生机构实习。他和班里的23名男生去了南京,而她则留在上海,在高桥的儿童夏令营做保健医生。

再度相逢时,在他眼里,她出落成一个优雅、知性的女子,全身散发着圣洁迷人的光。而她再看他,睿智、豁达、富于教养、才华横溢。重要的是,他有着强烈的正义感和高涨的爱国热情,不屈服于强权,尊重女性。

前奏和序曲已经太长,他们旋即陷入了热恋。

英文课本读的是《大卫·科波菲尔》。主人公的情感生活颇为曲折,却令她警醒。她不喜欢盲目的爱情,希望自己是书中的艾妮斯。夫妻间再没有比志趣不合更大的分歧了 ,这一点他们都同意,都不希望自己的爱情是一场悲剧。所以,两人郑重地签订了一份 爱情公约 :

第一,双方绝对平等。女方婚后不依附于男方,第一个孩子姓女方的姓,第二个姓男方的姓;第二,经济独立,女方不依赖男方供养;第三,热爱国家,参加抗日,不做亡国奴;第四,互相信任,不欺骗对方。

喜欢唱歌的他,弹着吉他为她唱了首美国歌曲《白发吟》:

亲爱的我已渐年老,

白发如霜银光耀。

可叹人生譬朝露,

青春少壮几时好。

唯你永是我的爱人,

永远美丽又温存……

歌曲意境深沉悠远,温馨浪漫。青春年少的他们爱得热烈而缠绵。

那是一个空气里都飘散着血腥味的年代。就在毕业之际,七七 事变爆发。战火瞬间燃遍了整个华夏。那时他们在南京实习,一个在鼓楼医院,一个在中央医院。

几个月后,鬼子大军压境,首都即将失守。他在防空站抢救受伤市民,而她在中央医院护理大批伤兵。

石头城血流成河,连天炮火中,他们失去了彼此的音讯。

就在他替爱人的安危焦灼时,她冒着枪林弹雨在救护站找到了他。中央医院要迁往汉口,她手里紧紧攥着一张船票。二人相约一定要活下去,只要活着,此生绝不分离。

战争将人逼得绝望,唯有爱情是那黑暗中的一点光亮。

江轮终于载着生的希望到了汉口。刚刚在逃难的人流中重逢的他们来不及说上几句话,她就又要随医院迁往长沙了。那一刻,他几乎崩溃。热恋中的男女在一片迷茫中看不到前途究竟在何方。

我们到前线去吧,去参加抗日吧!只要有消息,你一定要来长沙找我!她留下这句话,依依不舍地别了爱人。到前线去!他们都痛恨战争。战争不仅毁坏了家园与国土,也使他们的爱情无所依托。

他即刻去爱国华侨林可胜组建的红十字救护大队报了名,正在汉口为刚成立的新四军寻找医务人员的沈其振发现了他的名字。

沈其振带他去见叶挺。他被将军的风度所吸引,更为将军的抗日决心而感动,当即决定参军。

他要把这个消息告诉她。

那个冬季似乎特别冷,他连夜去长沙找她。坐在火车车厢的连接处,被刺骨的寒风吹得四肢僵硬,但他心里好像揣着一团火。

她毫不犹豫地跟他离开了中央医院。他们是新四军中第一对恋人,是比漫山遍野的杜鹃花还要惹眼的风景。他们终于成就了梦想,成为救死扶伤的军医。但她却在严酷的环境中病倒了,不明原因地发着高烧。

也许我要死了? 她问。

有我在,你就不会死。他答。

他在山坡上为她搭建了一座竹屋,让旷野清爽的风带给她一缕新鲜的空气。而他也最终累倒,躺在她身边和她一起发烧。

原以为两个年轻的生命会这样结束,虽然对世间有许多遗憾,但共赴黄泉对爱情来说已经圆满。上天被感动得发了慈悲,放他们在人间继续恩爱。

又过了几年,他们才在乱世中结为夫妻。那时,他携她在上海的医院进修,同时做地下工作。有一天,他忽然接到密报,党内出了叛徒。他与她即刻转移。就在归队前夜,他们举行了婚礼。那一年,他27岁,她28岁,相识已整整10年。

他离世时94岁。她只对儿孙们说了一句话:让他回家来。

三年之后,98岁的她亦平静地走了。实在是不忍心放他一个人孤单地漂泊,他已经等她太久了。

他叫吴之理,是著名的军事医学专家,历任新四军三师卫生部长、志愿军卫生部长、第二军医大学校长、空军卫生部长、军事医学科学院副院长,并创办了世界上第一所创伤医院——上海急症外科医院。

她叫章央芬,是著名的医学教育专家,历任新四军三师医务主任、中国医科大学妇婴学院院长、第二医学院副院长、中国协和医科大学教育长,一生育人无数,桃李满天下。

他们一生经历得太多,战争、离别、贫穷、疾病,但他们从未放开对方的手。他们事业有成,但他们却认为,最大的成就是经营了一份坚贞的感情。

正是平等、独立、爱国、互信的观念,才使他们从年少走到了垂暮,从青丝走到了白头,用70年的漫长岁月履行了一份关于爱情的公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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