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2024-05-04
文 _ 柴静
阿里木和妻子的“夫妻档”
1
“不吃一个串串吗?美女!”他伸着脖子喊。
美女看都不看他,直接走过去了。
这个烤羊肉串的新疆小贩转头对镜头说:“她为什么不理我?”
我原先只知道这个人卖了30万串羊肉串资助贫困学生,看到这段视频决定采访他。
阿里木快40岁的时候都没娶上老婆,去年总算结了婚,老婆比他小12岁,长得漂亮,又是个大学生。他爱跟老婆开玩笑,我问他总算有老婆了是什么感觉,他盯着老婆,嘿嘿笑,想开玩笑又不敢,又实在憋不住:“这样的老婆……再有一个也可以呀。”
老婆似笑非笑,又不好意思恼。
他低着头,眼睛直瞄着老婆的脸色,一边吹,说当时好多姑娘都愿意跟自己,相亲对象从吐鲁番排到了伊犁。
吹着吹着就没边了:“我跟她结婚也是必须的,不结万一没人要她了。”
老婆脸一黑,进了里屋。
我笑:“话说大发了吧?”
他臊眉搭眼:“没事,小女孩。”
他进屋子去哄,直接被轰了出来,灰头土脸。她说:“你以为我很想嫁给你吗?”
没过两秒钟,他又沉不住气了,进屋把老婆拽了出来,刚吃完手抓饭的大油手,摸人家头发,摸脸,嘿嘿乐,也不会说好听的,就把姑娘的鬈毛傻乎乎地往耳朵后边撩,小卷掉下来,又掖。
老婆扑哧乐了,拿个打火机,吓唬他,要烧他胡子。
2
他递给我一串烤羊肉:“你也吃一串。”
我嚼。贵州羊肉硬,不如北京的好吃,他往里面打了好多鸡蛋,让肉软点。我以为他烤羊肉串这么多年,自己早不愿意吃了,谁知他叼着一串吃得香着呢:“小时候我爸爸每次只带一个孩子进城吃羊肉串,我吃不上,就哭。”
他们乡里一共只有七个人念过中学,他上到高二,当兵去了,回来进了供销社,乡亲们都来赊东西,他不好意思拒绝,东赊西赊。三年后,上级来查账,他去收钱,硬不下心,收不上欠款,工作也丢了。
哥哥赌博,把家里房子都输没了,家里天天没个安宁,他想着得让全家生活好点儿,就背个烤炉,拿了500块钱,出来了。
到了西安,刚支起炉子,卖得还不错,来了二十几个同乡,说:“你得替我们干。”他不肯,被打了一顿,挺狠的,他没敢回旅馆拿行李就背着炉子走了。身上只有一块钱,买张站台票,混上了火车,车不知道往哪儿开,实在饿得不行了,下了车,到了郑州。
沿着铁路线走到市区,他进了一个餐馆,烤串打工。别的伙计每天“黑”老板30块钱,他不忍心,都交给老板。那些伙计大部分是老板的亲戚,也不好赶走,老板就教育大家。伙计们逼他也要黑这点钱,他不同意:“老板对我好,知道我不吃辣的,给我炒西红柿。”又被打了一顿。
他没有领工资,也没跟老板说,走了。
“为什么不领你该领的钱?”
“我对不起老板,”他说,“也不解释了。”
走到了北海,一个盗窃团伙逼他放风,他不愿意,头朝下被吊在风扇上,说你干不干,他说不干。对方按一下按钮,他觉得五脏六腑都快被绞出来了,醒来的时候躺在地上,脚已经被绞折了,隔了十几年,我今天摸的时候,脚背上的骨头还凸着一块,他站久了疼。
之所以要到贵州毕节,他就想找一个最穷、没人找他麻烦的地方,活得安生点。
到了这儿,身上只有10块钱,赊了10块钱的肉,烤了卖得挺好,卖到14块钱,城管来了,把他带回去,罚了10块钱,说走吧。
他说这些不悲情,也不觉得苦,苦他吃得太多了。我还想他那时候住在煤棚里,晚上睡不着,心里孤单。他说从没觉得孤单过,因为天天晚上都想着怎么活下去,不知道什么是孤单。
柴静在阿里木家吃抓饭
3
他带我去小凉粉铺。这些年他天天就吃馒头和凉粉,舍不得去吃清真馆子,时间长了,也能吃辣的了。
老板娘挎着包进来了,他搭讪:“你越来越年轻了。”
“小鬼。”头发油光水滑的老板娘绷不住笑,坐下跟我说他,“抠死了,洗衣粉、热水,都从我这儿借,一件衣服穿一辈子,这么多年也没请我们吃过一顿饭。”
他低着头,嘿嘿讪笑:“谢谢你。”
他自己这么多年就放开吃过一次—24块钱的自助餐,他进去吃了一顿,第二次去,别人站在门口堵着他,不让进了。
老板娘叹口气,放低声音跟我说:“也可怜,被城管追得鸡飞狗跳。”
4
卖一串肉挣不到3毛钱,一开始他全攒着,给家里寄回去,盖房子,让家人过得好点,每次寄完钱只给自己留10块钱。他住的房子连个窗户都没有,阳光永远照不进来,连个闹钟也舍不得买,让邻居叫他起床。
家里有了钱,但没人快活,为争这点钱,闹得更厉害。
他想着,都有钱就好了,把哥哥们都带出来,他出做生意的本钱。
到了毕节,哥哥们联合起来要赶他走,他躲起来。过了一阵子,他们自己打起来了,都散了,他才敢出来露头。
我有点意外。
他把筷子搁在碗上,停了一下,才说:“底层的残酷,你不了解。”
“你看到什么了?”
“比如说当时我们摆摊,看到有很多做小本生意的人,一旦要是同行的话,必定要吵闹。”
“你觉得原因是什么?”
“教育的问题。他们从小到大没有接受良好的教育。如果有一天我有了钱,我把钱一定要用在教育上。”
他就这么开始捐钱。他帮的人都是孩子—那些因为穷差点没了未来的孩子。卖了30多万串羊肉串,挣了10万块,帮了160个贵州孩子。
他说再拼命干10年,挣100万,建个农村留守儿童学校。“大街上老看见不上学的孩子,一群人打架生事,长大以后会变成什么样子?肯定不会是正经人。这些农村的留守儿童,为他们做个事情,也许会改变他们的一生,这个跟救一条人命一样。”
他说盖完学校,他交给放心的人,就走了。
“去云南,一个小村子,我看好了,放点牛,放点羊。”
我问:“古丽愿意去吗?”
阿里木说:“在新疆,很多女人缠着我,她不高兴。在这里,每个人都说,阿里木,你的老婆漂亮,我不高兴。我俩都愿意走,哈哈。”他挤眉弄眼:“你不信问她,古丽,明天去云南好不好?”
古丽爽快地说“好”。我们都乐了。
我说:“那你为什么不把钱捐给家乡?”他说都是一样的,“有人说你这是不是为了民族团结,我说我不是从这个角度考虑的,说民族反而有了距离。我就是这个国家的一个公民,干我能干的。”
“一般人是有钱了之后来帮助没钱的人,但你自己那时也是个穷人。”
“不是这样,他不是没钱,是没这份心,我要干这个事情,会一件一件做起。”
“那有人会说,你帮不过来,会有太多的人需要帮。”
“对。我帮不过来,但是通过我的行为,会有一些人良心发现,我相信这一点。”
“可能有的人说,一个卖羊肉串的又能帮助多少人呢,反而把自己的生活都牺牲了,你怎么看这些事情?”
“我不觉得我牺牲了什么,我觉得很快乐。”
5
他帮的孩子周勇—当年如果不是他,已经无钱医治,没有希望了—现在是个高三学生,孩子来看他,拍他肚子:“叔叔你胖了好多。”
“结了婚胖了16公斤。”他很满意地摸一摸,一边做手抓饭给我们吃。葡萄干甜死了。
我最喜欢看他烤肉,烟熏火燎的,小口哨吹得快飞起来了,老婆一会儿拿着矿泉水往他嘴里喂点儿。他说:“我最开心的就是烤羊肉。”
“是这个烤的过程,还是这个音乐,还是人来人往?”
“是烤的过程。”
“不就是翻来覆去吗?”
“说不清,反正很开心,‘职业病’。”
有个小娃娃,大眼睛,跟妈妈来买5串羊肉串,自己也不吃,让她妈吃完,再买5串,痴痴地看着他欢快起舞的样子。她妈说:“每天非来这儿不可,只在这儿买。”
我问:“你为什么要来这儿?”
小女孩看他冲自己眨眼睛,羞涩地咧嘴笑,说:“我喜欢他。”是,他就是那种不管哪个年代,小孩子都会喜欢的大人,是那种在童话里、歌谣里、彩色的画里出现的络腮胡子大家伙。他长得简直可以直接印在给娃娃们看的书上。对这样的人来说,与其说是道德,不如说是纯真的人性。
还是娃娃们最了解他,周勇写过一句话:“长大了,我也要像他一样,做世间有情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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