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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后沉寂”或“更自由地嬉戏”——读阿赫玛托娃《诗人之死》

时间:2024-05-04

诗人之死

[俄]阿赫玛托娃

昨天无与伦比的声音落入沉默,

树木的交谈者将我们遗弃。

他化为赋予生命的庄稼之穗,

或者是他歌唱时第一阵细雨。

而世上所有的花朵都绽开了,

却迎来了他的死期。

但是突然间一切变得无声无息

在这承受着大地谦卑之名的……行星上。

就像盲俄狄浦斯的小女儿

缪斯把先知引向死亡。

而一棵孤单的椴树发了狂,

在这服丧的五月鲜花怒放——

就在这窗户对面,那里他曾经

向我显示:在他的面前

是一条崎岖的、翅翼闪亮的路,

那里他将突入最高一致的庇护。

(王家新 译)

“诗人之死”对于20世纪的俄罗斯并非一个陌生话题,仅“白银时代”短短三四十年间,先后丧断于意外的诗人便可拉出一个长长的名单:勃洛克、古米廖夫、曼德尔施塔姆、叶赛宁、马雅可夫斯基、茨维塔耶娃、帕斯捷尔纳克……奔走在那个动荡芜杂的年代,他们秉持自我,长歌当哭,承受荣光,也背负漫长的痛苦与撕裂,用火热才情与不屈椽笔,筑起一道灼然的坚韧之壁。状其形迹,扬其声名,也随即成为文坛与批评界的一桩盛事。以《诗人之死》为题结撰诗篇的并非只阿赫玛托娃一家,久负盛名的还有莱蒙托夫、帕斯捷尔纳克等的轸悼之作。相较“同行”们的经典吐纳,身为“俄国诗歌的月亮”的阿赫玛托娃笔下这一凝心泣血之作,自有其独特气质。

在这首诗中,阿氏所泣悼的主人公应为当时与其一样纵贯俄语诗坛半个世纪之久的另一位重要诗人——帕斯捷尔纳克。二人虽所属流派不同,但惺惺相惜,共同“用自己命运的轨迹和诗歌的行列缝纫起了这一时间的空间”。面对“挚友”的陨落,诗人痛怀不已,愁肠百转翻涌成斑斑墨迹,起首便憾然宣告:“昨天无与伦比的声音落入沉默,/树木的交谈者将我们遗弃。”诗人在此呈示了其一如既往的克制,并未从正面让胸中至悲轻易倾盆直下,浇覆读者,而是用温柔简净的语言对帕氏的突然离去及其独特诗风进行了指辨:他是“树木的交谈者”,是自然的一部分。帕斯捷尔纳克深受泛神论哲学影响,注重人与自然、艺术与自然的交互,将自我深度包容在自然的内核之中。他的笔下,人与自然呼吸与共,物我混沌一体,甚至人就是自然。对此,阿赫玛托娃说他“至死都忠于大自然”;茨维塔耶娃则称其为“大自然的现象”。诗人诞生于自然,这份本源连续性也将伴其死后化归众象。“他化为赋予生命的庄稼之穗,/或者是他歌唱时第一阵细雨。”阿赫玛托娃十分擅长对细节的把控与捕捉,往往能灵光一闪,点石成金。此二句中,她没有泛泛交代死去的诗人皈依之所,而是通过“庄稼之穗”“第一阵细雨”这样的精细点缀,无限加深了幻化过程的可信度;再加上本诗译者在“歌唱过”与“歌唱时”之间所作的巧妙取舍,一个“时”字直接将持续的动态感拉满,甚乎打破时空,将我们引至万物森森的现场,亲自感受那细雨的透润。对于阿氏来说,诗中悲伤自是可掩,心间剧痛却无处可藏。毕竟,那天“世上所有的花都开了”,挚友却永远消逝。那种独处天地间见花开浩瀚的孤寂感实实在在地冲撞着诗人空荡的内心,唯有大地滞重依旧,默然肩负“谦卑”之名,承托万物,载覆自如。

转入第二小节,诗人悄无声息地植入了一个关于生死平衡与坚韧追寻的整体隐喻,对帕斯捷尔纳克一生在艺术及真理上的不懈追求作了充分供述。帕斯捷尔纳克坚定继承了俄罗斯文学的传统精神,努力使“力量的光线”穿越现实,并以其铮铮风骨与铁血坚毅洞透磨难,昂首向前。他生前曾站在“我”的“窗户对面”,向我指认“那条崎岖的、翅翼闪亮的路”。他也确乎幸不辱命,以坚实的责任感与使命感,不断冲破枷锁,将《日瓦戈医生》等不朽之作呈与世人。即使如今形体消陨,也仍不舍诗歌事业,由缪斯引领,“突入最高一致的庇护”。赫西俄德在《神谱》中把“先知”视为诗人的一个重要面相,确立了“先知诗人”的一体模型(张巍《希腊古风诗教考论》)。缪斯女神教习诗人宣唱真理并赐予其圣音与桂杖,使其协调世间纷争,宣扬美好信念。诗人虽死,却并未远离,他被缪斯接引,就像坠落于无边黑暗与可怕厄运中的盲俄狄浦斯,绝望之际握住小女儿的手而使灵魂得到升华。诗人就眠,却以自身之光使“孤单的椴树”发狂生长,“鲜花怒放”;诗人迎来了“最后沉寂”,但也预示着他可以“更自由地嬉戏”于万物,那里风摇雨润,大自然排着送葬的队伍,看缪斯将诗人庄严地引向永恒之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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