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2024-05-04
卞之琳
像候鸟衔来了异方的种子,
三桅船载来了一枝尺八,
从夕阳里,从海西头。
长安丸载来的海西客
夜半听楼下醉汉的尺八,
想一个孤馆寄居的番客
听了雁声,动了乡愁,
得了慰藉于邻家的尺八,
次朝在长安市的繁华里
独访取一枝凄凉的竹管……
(为什么年红灯的万花间
还飘着一缕凄凉的古香?)
归去也,归去也,归去也——
像候鸟衔来了异方的种子,
三桅船载来了一枝尺八,
尺八乃成了三岛的花草。
(为什么年红灯的万花间
还飘着一缕凄凉的古香?)
归去也,归去也,归去也——
海西人想带回失去的悲哀吗?
1935年6月19日
1934年秋,卞之琳着手编辑《文学季刊》,因薪酬微薄而兼职译书并成为主要的收入来源。1935年3月,卞之琳从天津乘长安丸号轮船来到日本神户,乘车前往京都闭门译书,夏天完稿《维多利亚女王传》,并开始新译《赝币制造者》,诗歌《尺八》即作于此间。异国闻听尺八而流露对祖国式微的哀愁,从秋吉久纪夫联系伪满皇帝访问日本、友人长安旅行等细节来解读,解志熙谈到诗歌的网状结构与幻觉、潜意识的写法,罗小凤认为诗歌超越个人哀乐而旨在重新考察传统。不少研究者从技艺和价值层面进行细读,以镜类意象和古典意趣为切入点论及参差对照、对话独白、戏剧化情境、非个人化写作等较有代表性;诗意的梳理在既有的研究工作中已有相对明晰的呈现,我们或可以从“问题的症候”角度再次出发。
《尺八》全诗八句,首句“像”字已然隔开了时空与观照的距离:倘若我们以尺八作为线索,想象早期尺八的渡海东传以及作为“异方的种子”落地且在日本文化中生根发芽。首句牵扯文化的记忆“从夕阳里,从海西头”,而第六句写“尺八乃成了三岛的花草”,成为改良之后发展蔚为可观的本土乐器(不少日本文化学者拒绝承认尺八源自中国);“像”引出观看的路径并指认视觉上的呈现结果,从这一逻辑线索来看,尺八作为“物”的身份失去,尽管弥漫着凄凉的古香,但事实却难以带回文化基因的某种溃散,或者隐约映射出汉文化传统辐射力的疲弱。诗歌重复出现的“像候鸟衔来了异方的种子,/三桅船载来了一枝尺八”,实则提供了某种抒情场域,本土与异方在对话的过程中悄然发生着转变,呈现出一种参差对照的互文语境。赵毅衡、张文江撰文认为海西客、叙述者、诗人是卞之琳作为主体的一部分,并且有着三种差异化的声音;而解志熙认为,把海西客的幻觉当作是叙述者的错觉,这种阐释与原作的情理线索不符。诗歌的抒情主体实际上是较为一致的,由眼前房东不经意间奏响的尺八,再到长安繁华市井里凄凉的竹管,冷热之间所属意呈现的是一种文化的内省;不论是长安还是长安丸号轮船,不论是海西客还是寄居番客,个体的漂泊与文化的漫游始终呈现为一种动态的过程,偶然与必然、孤馆与邻家、繁华与凄凉、慰藉与悲哀,诗歌着意营构一种错落别致而又矛盾交织的诗意空间。《尺八》一诗的结构魅力或正体现于此,由此勾连起本土异域、古今时空意义层面的“乡愁”或曰文化根性的断裂,历史或文化的幼年已然无法真正借由原乡的想象来抵达,诗人展开对尺八进行辨认的同时,也指涉对文化根性和知识传统的反复召唤。
从诗歌文本的表层来看,尺八的古意幽微溢于言表,行文间有着纾缓恬静的抒情方式和情绪节奏,但这份精神漫游式的追叙背后隐隐流露出一种历史文化并置的危机感。结合卞之琳个人的历史际遇,“归去也,归去也,归去也”所涉及的主体性选择已然成为某种绕不开的宿命,1935年卞之琳蜗居于京东译书,1938年由成都转至延安后又奔赴昆明,1949年卞之琳客居英国翻译小说,文字书写背后的时局动荡不可避免地带来诗人思想层面的波动,而事实上,卞之琳的诗歌却保留着诗性言说自身充分的独立与自足。简而言之,“尺八”作为一把钥匙或镜子,作为文化表征或历史意识的特殊隐喻,颠沛的时局与安静的书桌、文化的失落与个体的离散、异域的孤寂与乡愁的慰藉,杂糅而成丰富而复杂的意味,浓缩于诗人漫游式的娓娓道来,诗歌的精神旨趣已然在技艺与价值层面做到了恰切的融汇。漂泊与寄居,既是诗人客居日本的现实遭际,又是以尺八作为符号象征的文化漫游,反观近代学人志士从日本衔取“异方的种子”以开启明智,远离蒙昧的初心,时空被不断改写或压缩。从这一时空流转的背后不难发现:我们引以为傲的“传统”总是在不经意之间丢失掉其赖以存续的骄傲,文明的溃散与文化的失落似乎正如眼前这份充满戏剧化的对白,你方唱罢我登场。“为什么年红灯的万花间,/还飘着一缕凄凉的古香”,因为那注定是漫游者必将亲历的“失去的悲哀”,文字的劳作与精神的漫游难以隔绝世事或时局的纷扰,文化的羁旅难以摒弃自身的惰性而真正比拟或超越时空的阔达,所以我们不如归去,不如归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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