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2024-05-04
翟永明
无力到达的地方太多了,脚在疼痛,母亲,你没有
教会我在贪婪的朝霞中染上古老的哀愁。我的心只像你
你是我的母亲,我甚至是你的血液在黎明流出的
血泊中使你惊讶地看到你自己,你使我醒来
听到这世界的声音,你让我生下来,你让我与不幸构成
这世界的可怕的双胞胎。多年来,我已记不得今夜的哭声
那使你受孕的光芒,来得多么遥远,多么可疑,站在生与死
之间,你的眼睛拥有黑暗而进入脚底的阴影何等沉重
在你怀抱之中,我曾露出谜底似的笑容,有谁知道
你让我以童贞方式领悟一切,但我却无动于衷
我把这世界当作处女,难道我对着你发出的
爽朗的笑声没有燃烧起足够的夏季吗?没有?
我被遗弃在世上,只身一人,太阳的光线悲哀地
笼罩着我,当你俯身世界时是否知道你遗落了什么?
岁月把我放在磨子里,让我亲眼看见自己被碾碎
呵,母亲,当我终于变得沉默,你是否为之欣喜
没有人知道我是怎样不着边际地爱你,这秘密
来自你的一部分,我的眼睛像两个伤口痛苦地望着你
活着为了活着,我自取灭亡,以对抗亘古已久的爱
一块石头被抛弃,直到像骨髓一样风干,这世界
有了孤儿,使一切祝福暴露无遗,然而谁最清楚
凡在母亲手上站过的人,终会因诞生而死去
母爱是文学书写中永恒的主题,但作为对特定社会文化的折射,母亲形象多为被歌颂的“他者”而散发着圣爱光辉。女性走进婚姻、完成生育、奉献自我,承担母职使命似乎成了被期望走上的一条既定道路,由此带来的是对母亲作为女人主体性的长久遮蔽。翟永明在《女人》组诗中构建出“黑夜意识”以张扬女性主体意识,其中的《母亲》一诗正是通过审视母亲、反省自身,以渴求母爱、质疑母爱二者的相互角力,表现女性努力逃离社会的期待,走上自我道路的心理挣扎。
女人通过孕育和生产注定获得某种形式的“新生”。对于她自己,从此背负了一种全新的社会角色——母亲。对于她的孩子,从母体剥离,成为一个“新”的个体,在母亲体内留下新的伤口。当女儿诞生,母亲将感受到来自伤口的更大震撼。如诗中所言,“你是我的母亲,我甚至是你的血液在黎明流出的/血泊中你惊讶地看到你自己”,因为生理性别的统一性,母亲对女儿的命运有着一种无可抑制的强烈预感,这种母女之间的情感纽带,亦会在某些时刻转化为对女儿的精神枷锁,形成女儿对母亲爱恨交织的矛盾心理。
矛盾的一面在于生命最初都曾在混沌、黑暗中与母亲紧密相连。“你使我醒来/听到这世界的声音”,无论是胎儿时期通过脐带进行营养输送产生的物质联系,还是婴儿时期的哺乳行为形成的精神依赖,来自母体的气味、触感成为婴孩最初的知觉记忆。而成长过程中,女儿和母亲相近的生理结构、女性情感思维方式,包括在社会中面临着的相似的人生困境,都足以让母女成为情感的“同盟”,这是诗人所感叹的对母亲那“不着边际的爱”的根源。
矛盾的另一面在于,母女的相似性让母亲倾向于以自己作为女性的经验为女儿“指路”。但对母亲而言,被“他”所遮蔽的“她”的女性经验并非作为女性主体而形成的独特生命体验,而是或多或少封闭在对社会所期望的母亲角色的认知中。人们对温柔的、奉献的、牺牲的……伟大母亲的想象,让母爱在本能、天性中增加了多重社会属性。母亲作为同盟中的过来人将期待再次投射在女儿身上,以引导她走上“正确”的道路。诗中反复出现的“你使我”“你让我”此类的使动形式便是一种证明。在诗人看来,是母亲让她“以童贞的方式领悟一切”——母亲角色作为女性角色的延伸,在社会中要遵循一整套既定规范和行为模式。而这“一切”,打破了诗人对世界的“纯真”想象。此时,觉醒的女儿开始与母亲走向分裂。
当诗人离开母亲的怀抱探索属于自己的道路,追寻理想中的目的地时,才发现破除被歌颂的母亲神话多么艰难,她只能在“无力”和“疼痛”的感受之中控诉命运与不幸如影随形。诗人意识到这种不幸源于母亲的生育行为,进而对母爱产生深深的怀疑,“使你受孕的光芒,来得多么遥远,多么可疑”。无论诗歌中的女儿,还是拥有主体性的诗人,当她觉醒之时,太阳神话、生育神话在心中一一瓦解。她怀疑母亲的爱是一种伤害,怀疑生产即为遗弃,怀疑诞生的那一刻,就是孤独的开始,“我被遗弃在世上,只身一人,太阳的光线悲哀地/笼罩着我”。在她眼中,母爱失去原有光泽,于是感叹“你的眼睛拥有黑暗而进入脚底的阴影何等沉重”。此刻,摆脱母亲的影响,拒绝母亲的道路,成为她探索自我道路的斩除荆棘之举。因为她深知只有将此种道德束缚进行松绑,才真正拥有女性的独立性,获得精神上的强大。
诗人试图通过重新审视母亲来进行矛盾调和。对母亲的审视让女儿觉醒成为她自己,女儿却目睹母亲逐渐失去自我,活在“沉重的阴影”中,无力救赎。“这不是拯救的过程,而是彻悟的过程。”(翟永明《黑夜的意识》)她深知女性对自我的发现只有通过自己才能达成,因而当“看见”成为女儿对母亲命运的见证,眼睛就成了“痛苦的伤口”,唯有流泪如泣血。
“活着为了活着,我自取灭亡,以对抗亘古已久的爱”。历经岁月的磨难,当旧我被碾碎,女儿与母亲无法恢复统一性,诗人只有通过一种决绝的告别、一种毁灭性的对抗来完成自我解放。她找到一种逃离既定之路的方式,那便是创造一个有别于白昼的黑夜,“寻找黑夜深处那唯一的宁静的光明”(翟永明《黑夜的意识》)。当她活在属于自己的黑夜里守望“黎明”和“朝霞”,而非在白昼的阴影中沉默与遁形,“因诞生而死去”的是带着母亲血缘的肉身。在坦然中面对毁灭,诗人的精神世界完成新生,走上了属于自己的全新道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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