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2024-05-04
诗人梁积林,工于诗,精于小说,兼擅散文,惯用富有河西走廊生活特色的意象描摹现实,赋予生命独特的韵味与深刻的奥义。在他的笔下,万物皆可语,动静皆故事,特别是在诗歌创作中,用诗意的语言给万物以灵气,冷静而机智地驾驭汉语言文字,其意象新、奇、巧,可谓“放眼量风物,天地皆有灵”。诗人生在河西走廊,长在河西走廊,用作品回报河西走廊,将大地上的万物邀入他的作品,并讴歌和赞美。河西走廊是一个诗情画意的沃土,得天独厚的文化给予梁积林创作灵感和养分,至今出版了《河西大地》《神的花园》《河西走廊诗篇》《把你的马拴在杨树桩上》等十一部诗歌作品集。笔者认为,梁积林的诗歌创作着眼于抒写河西走廊,以独特的语言编织着人与自然、人与宇宙、人与生命对话的密码,以边地情怀赞美他的家乡,其诗如画,画有灵,灵映境,境显禅,禅释魂。
梁积林作诗如谱曲,如作画。他的画作不绘全景,也无浓墨重彩,往往采用壁画的手法,极简地描绘出几个故事的“点”。这些“点”具有代表性和典型性,“点”与“点”之间有“留白”,让读者去填补,去释放想象的张力。他的《石窝沟》就具有代表性,“山背后的一个村子/石头像兔子一样/在坡里窜来窜去/那边有一个土夯下的庄子/老得,已豁了牙齿”。诗歌中的“点”看似杂乱无章,却有着内在的逻辑,像榫卯结构一样,卯住大地上的生活实景,还原西北大地上的生命景象。梁积林还用诗歌书写西北广袤大地,一首诗就是一处人间烟火,连接着西北人的生活。比如《在天祝山中,你说》一诗,“直到黑夜的乌鸦/落满山顶/我们才回到了/下榻的那顶牛毛帐篷/主人正在用一个小毛刷刷着一天里挖下的/冬虫草上的泥土/昏黄的酥油灯光,像一只小狗的舌头/舔着他的身影”。
西北的历史与文化滋润着河西走廊人,这是梁积林诗歌的底衬。《河滩上》一诗中,“一小块阳光被一头睡着的牛压住了/风试图拽出——/一下午了,秋分,一直/在它的周围徘徊”。诗歌中的客观意象作为诗歌的“前景”,有泥土味,具有沧桑感;主观意象创生出诗歌的底蕴,是诗人对生命的精读与细品。河西走廊的山山水水,牛羊草木,敦煌的窟,玉门关的光,都是梁积林以诗注解历史的标点,一段《长城上》的短墙,也是“一个人,坐在长城上/坐在/古代的一个破折号上”,不无“诡秘”的气息。这种“诡秘”气息在于主观意象中闪烁的历史批判的眼神,只不过诗人对此做了些“透明化”处理。因为,诗中绘制出的表象是西北人民顽强而自适的生命状态,延绵着一股浓浓的乡愁和对大地的悲悯。梁积林笔下的“乡愁”,不同于余光中的《乡愁》那般直接,却有着郑愁予的《错误》中的那种隐晦,或许是梁积林的故意掩饰,这恰如“点到为止”的绘画技艺。
脚下的黄土,眼前的山形,身边的生命群像,呈现出西北乡村生活的集体记忆,被梁积林叠加成穿越时空的画面。在《焉支歌》中,“斫柴的人/腰里缠根草绳//别着/磨了一夜的斧刃”;在《秋日草场》中,“那些埋头于半枯的草地上的马群/嗅到的是/去年的铜,还是/今年的霜”;在《清晨》中,“多少年了,我在这个村子/转进转出/多少次了,我遇见那个担水的人/像一根芨芨,韧,但/越来越弯曲”,这些画面呈现出的都是关于集体生活的感慨。西北大地迈向现代化的进程是苍凉的,高楼霓虹映照下的车水马龙也是局促的。因为诗人尝遍了西北的风光,去想象江南的鸟语花香,也只是偶尔一片、零星一片,悟到生命的顽强不在于繁复。当季节一到,“塞上江南”就要换装,就会《记起》那种“错把张掖当江南”的感觉就要翻过去,换成“大漠孤烟”的旷远,谁也挡不住“秋分劲吹冰草,像是抓紧,把时间/往前推”。梁积林吟咏着“江南好”,又感受着苍凉和旷远,西北大地变换的光、影、味,翻腾着河西走廊人的“旧曾谙”。正如《放大》中,诗人表示“我相信,大地是一个不停转动的/老式留声机”;而《从南莎家做客归来》后,“欢是一首歌/悲也是一首歌”。诗人在感慨集体生活记忆的远去,又慈悲于生命的不息。
以诗为画,梁积林并不拘泥于对“画美”的铺陈与夸张,而是俯视生命历程的辙迹,将诗中之景装帧在一起,建构出一个宏大的“天地共语”的场域。他在《夹店铺》中对此有精辟的描摹,“夹店铺,离城三十里/孤零零的旧门楼/像一个骑着土黄骡子的儒士/摇摇晃晃地,去/看落日的皇榜呢”。诗中的描摹,其实只是整首诗的一种铺垫,或者说只是一种穿梭灵光的引线。岁月的沧桑,阅历世事的变迁,全浓缩在了那一瞬间——落日的皇榜,既映照了日出的情节,也照出了落日的情绪。梁积林以诗为画显现的是大西北的“自然”,以及“自然”中的“天趣”,是一种不同样、非程式化的“灵魂舞动”。
作为一位诗人,在梁积林的笔下万物皆可成为意象,万物皆为生命象征,万物皆是灵魂震颤的琴弦。他的诗既是与夕阳、老牛、石头、矮墙、青草的对话,拂拨出琴瑟弦音,也是与星星和月亮交谈,抖落尘埃时的瞬间记录下诗心跳跃的一种顿悟。如《山间》中,“一棵树倒掉了/一股断流的小溪,断裂处/涸着一群年轮的鱼”;就像《在临泽郊外》中,“几个巡逻的士兵,头上的缨子/在晃动”,意象链接十分巧妙,诗句很精致,也很潇洒、轻盈。梁积林谱写的是他当时最真实的感受,仿佛一个“独行侠”游走在大山脚下,穿行于峡谷之中,时不时驻望夕阳晚照。他怅惋的不是黑夜的降临,而是反复地咀嚼“逝者如斯”,体会生命在大地上或明亮地穿行,或朦胧地流淌。
清晨、黄昏、黑夜、影子牵扯着人的思绪,星星、月亮把人的理性引向时光之幽,然后蒸腾、滴漏、沉淀,又借助光反射出来。梁积林的诗以自然为载体,捕捉眼前之物与心灵的瞬间触动;以叙事的调子将情思抒发出来,似乎每一株草、每一块石头都有不为人知的动人故事;所抒之情,附着于自然之物,情不直露。换言之,他以看似不经意的物象“起兴”,简单的罗列或排比之后,便生成了人间“故事”的主题;在诗歌的后半部分,确切地说常在诗歌的最后两节,“人”就会入场,“灵魂”就会闪光,这正是梁积林诗歌的独特抒情机制。
梁积林的诗歌从不直接书写怀揣的忧伤,也不用黑夜和星光象征或暗示出某种具象的伤悲。说来也怪,梁积林的诗不悲秋、不叹春,四季感也不是太分明,但钟情于探索幽深中的未知,对黑夜似乎有一种说不完、道不清的惆怅。或许,诗人都“怕黑”,因为他们一直在歌咏光明。因此,“黑夜”成为许多新诗诗人常用的意象。如臧克家的《难民》中,“日头堕到鸟巢里/黄昏还没有溶尽归鸦的翅膀”,黑夜被直观呈现;李金发的《弃妇》中,“黑夜与蚊虫联步徐来/越此短墙之角/狂呼在我清白之耳后”,黑夜给人威胁感;顾城的《一代人》中,“黑夜给了我黑色的眼睛/我却用它追求光明”,黑夜是闪跳的。在梁积林的诗歌中,“黑夜”总是给人以亮光,是诗人注视心灵、抚摸灵魂、想象弹跳的幕布,让人看到神明的存在,有一种灵魂挨靠的清醒。
梁积林写诗不全是在说其意、明其景,而是在装裱风景画、巧手制镜框,把一组物象,或者一个意象进行人格化。如《早晨》中,“横梁山顶,一群马/勾头又抬起/好像谁掰着手指,数着/今个初几”;在《戈壁写意》中,“一截断垣/是谁放下的一把梳子//北山顶上的雪呀/似乎就是一个回鹘人/刚刚梳洗完毕。举手加额/戴上去的一顶羊皮白帽”;在《冬日一瞥:山湾村落日》中,“坡上下来的/一群羊/驮着夕阳的碎银/在购买/黑夜的/来路”。每一首是都好似一幅画,也都映现着灵魂的焦灼,诉说着安放魂灵的期许。
在诗歌创作中,梁积林常尝试为图画做解读性说明。如《写意》中,对牧民的说明,“而牧民,一张镂满紫外线的脸/从车窗擦过/仿佛一幅岩画/嵌在风里”;在《马场夜》中,对月亮的说明,“谁把一钩弯月/当成了挑亮祁连雪灯的/一枚针/……/牧马人把马灯掐灭的同时/顺手/把月牙挂在了马棚上的/一个椽梢梢”;在《夜深》中,对磨房的说明,“夜深了。村西的磨房里/仍在哄哄而响/仿佛睡着了的村子/翕动着鼻息”。
河西走廊这片土地上的生命生生不息,也绵延着或明或暗的忧伤。梁积林用比喻、比拟以及比较等手法,盘点着大地上的生灵万物,剪辑成眼前的动态影像。在《一个人》中,“赶着的四头牛,已吃饱了草/睡在他的左右,像他卸下的/包袱//早晨,早早的,那人就不见了/一堆灰烬,就像是他用随身带的一把三弦/弹下的一堆/夜的黑粉”。亘古至今,一切生灵对生命的渴望和对美好的向往,似乎都没有多余的备选路线,但一切生命走过的、望过的大地都是人的镜子。镜子之中,人与影子对照,忧、喜、爱、恨归于审思,见出灵魂,也见出未知。
诗歌往往会暴露诗人独处时的洞察与顿悟。梁积林的诗中就暗含一种淡远忧生、生死契阔的禅思,作诗仿佛坐禅。如《阴天:另一个暮色的肖像》中,“一个人,在草地/就是一个点/把这冬日的寒冷支撑”;在《沙枣林旁》中,“我是一个沉湎的人啊,比如/一座旧坟茔,我把他说成是/失散多年的亲戚。再比如/我把我的影子当成了一截干柴棍儿/默默地捡起”。这两首诗看似是写景,是摹物,是不经意的那么一瞥与思绪的跳跃,但这都不是灵光乍现般的偶然,而是诗写梁积林心中事物与景象的交融,审视景物在时间之辙中的从有到无,或者从无到有,将其浸入参禅情景中。在《林间》里,“一些花不等我的到来就开败了/我试图把一只麻雀的飞翔放置在/一块长满青苔的石壁上/我是失败的——/我的头顶是落满阳光的树冠/我的脚下,是经年的时间/在腐烂”。一般人视域中谓之“无”的物象,在这首诗中却是“无”之下和“无”之前的“有”。有和无,已不仅仅是眼见的实物,而是万物之灵的游走与沉浮,或者说是诗人融身万物之中的冥想。
物象会遮蔽人的“发现”与“看见”,也会误导人的联想和想象力。诗人陈梦家在《一朵野花》中就感慨,“一枝野花在荒原里开了又落了”。梁积林似乎不太受这种实像的束缚,看待眼前之物是那种“菩提本非树,明镜亦非台”的想象,“不是走神/小坐:隐向桃林深处的光斑和车辙/蝴蝶啊,提着自己的嘴唇,给那些骨朵/又添加了些时间和过错”(《桃花开》)。这不是我们想多了,“其实,我就是千年的那个赶路者/或者就是一个佛陀/在这个无情的世间里/化一些世俗的情缘/飞天女,琵琶如马,反弹着天涯”(《敦煌》)。
万物有灵,万物皆灵。梁积林仿佛一个“泛神论”者,西穿大漠,东临碣石,北漫雪国,南浸烟楼,“我在走动,仅仅是为了寻找/适合于自己内心叙述的对应物/比如一块旧木,像是/发黑了的羊头骨/比如一团狼毒藤,像是/缩小了的一个古城堡”(《山间》)。他的妻子苏黎在《零度以下》一文中评价“积林的诗,不是表面程式化的情感宣泄,而是给人耳目一新的渗入骨髓的照彻”。梁积林诗歌创作中鲜活而有温度的笃性,像苍茫大地上一棵古树吐露的新芽,他评价自己的每一首诗“都是从生存母体上剪断了脐带的胎儿”。度,照亮万物和生命的本源,叠境出禅。
一直以来,人们将书写乡土生活情景的诗称为“田园诗”或“山水诗”,也有的被称为“边塞诗”,多少有些感慨时事、体恤游子的意思。五四运动以后,现代化的气息逐渐渗入大江南北,工业化、城市化、商业化中裹挟的欲望洪流和消费主义文化浪潮浸染了现代乡愁。面对如此情形,废名、刘大白等一批当代诗人试图从对乡村世界的吟咏中还原那些渐行渐远的歌行,写过不少乡土题材的诗歌,但被评论界称之为“乡土诗”,也被称之为“乡村牧歌”或“田园牧歌”。在溢美之词中,既肯定了诗人们对乡土世界的熟稔与亲切,也指出了诗人们对劳动人民的观照和理解。
梁积林忠实地书写着他眼中的乡村社会,以“乡下人”的姿态将自己的浪漫怀想嫁接到大地上的一花一木中,将自己的生命体验链接到每一款生命上,以挨靠灵魂的视角,表达着现代化过程中“寻梦者”对“苍生”的悲悯。评论家周所同曾评价梁积林的诗,“他地处偏远边关,但内心锦绣,草长莺飞的生机,不亚于水乡江南”。梁积林诗话乡情的功力,如同齐白石画虾、张大千画山水、徐悲鸿画马,如同当年鸠摩罗什译经,自有其独特之处。这种独特的诗意源自诗人绽满家园意识的情结——“原乡情结”,这是发自童心,盛于故乡,张扬着理想主义的情结。与其说梁积林写诗是对乡土的描摹、叙写,毋宁说是他在对乡村生活史的诠释中,咀嚼着“原乡”的味道,吟咏着对“原乡”的期许,阐发着他的生命体验。诗人对“原乡”的情感注释,不仅是他自己独有的,也是很多西北人特有的,更是属于穿行于河西走廊乡村之间,游弋于各城市之中“寻根”的现代人所共有的。
的确,梁积林是位驾驭乡土意象的“圣手”,用诗歌书写着乡土社会白昼与黑夜的体验,无疑是特立独行的;无论在数量方面还是艺术性方面,都是独树一帜的。当有人对现代化的生活感到疲惫和压抑的时候,梁积林诗中的“原乡情结”凸显出人与天地共生的温馨,如沐春风,送来桃花三千里的芳香和朝气,送来尘世中的诗意,也送来了置身平凡世界中前方的那抹亮光。
综上所述,梁积林以诗歌妙笔画丹青,娴熟驾驭意象,语言精致而独特,意境清新又深邃、幽远,展现的是心性纯美的一面。诗中充满了“取其自然,得其天趣”的本真,哲理化的发现既扬善,又尚德,于古典和创新气息之中似智者指点迷津,又启人思考,令人顿悟。近年来,梁积林的诗歌创作如同卞之琳吟唱的《昨日之歌》,更增添了铿锵的硬度,让抒情、言志并驾齐驱,使得诗味更加丰厚,显现出新时代的知性。同时,他也用诗歌告诉读者,诗不在远方,就在眼前,就在脚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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