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2024-05-04
本刊编辑部
随着人工智能、生命科学、物联网、智能制造等一系列科技创新所带来的物理空间、网络空间和生物空间的三者融合,似乎预示着第四次工业革命即将到来。如何适应工业时代与社会、生活的发展,如何使我们的文学创作与日新月异的现实变化同频共振,中国散文诗的创作应怎样在这种工业语境中寻求改变、突破与创新?2023年4月24日,由星星诗刊杂志社和中共嘉善县委宣传部共同主办的“工业时代的中国散文诗创作研讨会”在浙江嘉善举办,来自全国各地的二十多位著名散文诗人、文学期刊编辑围绕“什么是散文诗”“当下散文诗创作如何实现整体上突破”“散文诗创作的具体实践与方向”等话题展开深度讨论。会议由星星诗刊杂志社社长龚学敏主持,参会诗人、编辑们各抒己见,观点精彩纷呈。
周庆荣认为,二十世纪七十年代到九十年代,中国散文诗在美、灵动、抒情这一块给大家留下了深刻的记忆,但也让大家停滞在传统的认知和印象上,虽然后期出现彭燕郊、昌耀、章德益等诗人的变异,但是没有成为散文诗的主流,使得今天掌握诗歌话语权的人一提到散文诗,就唤起以往对散文诗经验的停滞,也使得广大写作者对自己的身份产生焦虑。二十世纪以来,很多场合都在强调意义化写作,强调散文诗的根本属性必须是诗。散文诗里的散文和我们传统意义上的散文上有哪些区别,是首先要厘清的。传统散文写作,对第一时间的真实、细节、关注度等有传统的方法,过渡到散文诗,要完成对传统散文写作的颠覆,就需从第一真实让渡到观念真实。观念真实是已经把所有的外部特征全部观察到了,基于我们主观的萃取、还原,抵达事物的本质,也即重新放弃对事物整体细节叙述,找到意向性单位导入诗性。怎么样和时代等发生关联,产生作用、鼓舞、安慰,哪怕是杜撰,重新书写,也要体现出散文诗写作主体的意义。
梁永利认为,散文诗并不是散文与诗歌的“私生子”,以散文或诗歌的特征来定义散文诗,都是取巧的行为。散文诗跟古代的词、长短句、散曲、赋更接近。虽然近代是用白话文写作,但其形式、艺术手法、表现内容等,都与散文诗有共通之处。如同一基因,才有祖孙父子之称谓。从这点看来,对约定俗成的一种文体,能否给予命名的必要?从诗到词的演变,其间不乏争论,直至南宋时,关于词的文体定论才趋统一。诗钟与对联也是,先不论两者先后,但对联的样式已深入人心了。倘若界定散文的诗或诗的散文为散文诗,它偏妥任何一方,都会失去存在的意义。事实上,当代散文诗走过一百多年,实践证明,它是不可或缺的深受欢迎的文体。它一章一节地存在,它就是一种“断章”,在自媒体时代,它拒绝散文的散漫和新诗的晦涩,以“短平快”的轻盈体态满足了人们的阅读需求。也因其更容易跨界,在与音乐、绘画的互动中呈现了文学艺术的表现功能,所以前景广阔。
灯灯认为,目前散文诗已经走过一百多年了,散文诗是吸收了散文的“灵”,又融入了诗歌的“魂”的一种文体,更是一个包罗万象、自由的文体。近年来,散文诗之所以被越来越多的人群所喜爱和接受,正是因为其自身有着独特的魅力。文学的价值是给人以精神的滋养,我们是时代的见证者,更是时代的参与者。散文诗作为现代文学的载体,除了我们一直在说的,要避免表面的繁华,要沉下心来写出真正共情、打动人心的作品;除了要注入更多的活力,无论是形式上还是内容上,比这些更重要的是,回到本源的地方去,回到人本身,回到心本身。江水一直在流,无论是从前的农耕时代还是现在的工业时代,变的是外在,不变的是人们对真善美的呼唤,和对光的向往。因此,散文诗的突破是对浮躁之心的突破,是对赤子之心的守护,是对“思”之疆域的拓展和延伸。思考的深度决定了作品的高度,思考的力度决定了作品的亮度。
伊甸认为,散文诗就是诗,通过散文的形式来写的诗。散文诗本质上是诗,不能认为“散文”只是散文诗的形式和表象,在“散文诗”这个概念中,诗是散文诗的本质,散文也是散文诗本质的组成部分。散文诗中的“散文”一词,不仅指散文诗的语言形式是散文化的,同时也是指散文诗的意象、情绪、思维、节奏……具有散文无拘无束、自由不羁、变幻莫测的特性,或者大起大落、大开大合,或者风云诡谲、百折千回,或者绵里藏针、勾魂摄魄。真正的散文诗,诗的属性和散文的属性都不可缺少。优秀的散文诗应该比诗更有诗的特质,比诗更有诗的魅力,想象比诗更神奇,语言比诗更精彩,思想比诗更有穿透力。因为散文诗摆脱了诗的形式束缚,获得了信马由缰、纵横驰骋的空间。实际上,伟大的散文诗是存在的,比如波德莱尔、屠格涅夫、鲁迅的散文诗:他们以极具个性化、陌生化的抒写,揭示着命运与人性、生存和死亡的深层奥秘,其想象力和洞察力几乎让我们难以企及。关键是:我们要摆脱散文诗创作上某些习惯性思维的束缚,认识到散文诗潜藏的魔力,以一种庄严的使命感挑战波德莱尔、屠格涅夫、鲁迅创造的散文诗的艺术和思想高度,开辟散文诗的全新境界。
刘川从散文诗当下转型发展的三个难关来谈,他认为散文诗发展的第一个难关是:形式本位的转型之关。散文诗的出现完善了“五四”以来分行之诗的短板与不足,经过百年,新诗出现了各种形式的探索,展现出极高的美学创造力。同时,语言的表现力也不断激活,诗歌元素被应用于音乐、美术、舞蹈及其他艺术形式之中。相较之下,散文诗反而因固守散文这单一体式而显得局限与呆滞,语言形式的探索面临突围。第二个难关是:内容本位的转型之关。既然具有散文的肉身,散文诗面临的内容困境几乎就是当代散文的困境。工业化社会中,创作者面临着悬空状态,靠书斋阅读无法替代当代复杂的现场。大多数散文诗写作者不能处理工业语境下的现实,无法创造出深刻、精确的当代城市生活的丰富表达,不能挖掘出城市化新的诗意。第三个难关是:思想本位的转型之关。当代的现实是复杂、多重、混杂、交织、虚幻的,仅仅从肉眼观察、生活接触都不足以确认为现实。现代化的系统性使事件本质上都是碎片化和局部性的,这给诗歌处理现实带来了难度,不仅靠观察,更需要哲学的参与。当代散文诗不能再是拍照、描绘与记录,而必须带着第三只眼睛——哲学,来省思、窥探与参究。
西库认为,散文诗在思考生命、人生、社会等重大命题上从来没有缺席,与之相匹配的是,散文诗语言似乎历来有偏“重”的审美倾向。散文诗的这种“重磅丝绸”式的语言质感是审美趣味的重要体现,但事物往往过犹不及,过于追求语言的重质“丝滑感”,会不会造成审美疲劳?能否加入一些“棉麻”的涩感,甚至阻滞感?在当下语境中,散文诗应该寻求新的表达,匹配以新的有时代质感的语言。同时,散文诗语言的浮泛或缺乏经典性是一个值得警惕的问题。在许多的散文诗写作者那里,语言的经典性或“钙性”质地还是普遍匮乏。散文诗写作者是否也应该建立自己的文体语言观?散文诗的突破具体就是关于题材的深挖和拓展、体裁的边界和越界、语言的赋能和潜能等方面的探索。
东方浩认为,文学似乎天然地与农业、自然等更加具有亲切感和亲近感,毕竟人类历史时间最为久远的是农业文明,而以十八世纪六十年代第一次工业革命为标志来看,工业文明的发展历史还不足三百年,从考古学的成果我们可以知道,人类的耕种历史可以上溯近万年。文学、诗歌的发展离不开生活,几千年的农业文明润泽当然使我们的文学与艺术烙上了深刻的痕迹和印记,化作了世代相传的基因,更是使我们的文学形成了固有的传统。但工业革命的浪潮却以不可阻挡的势头深刻地改变了,而且还在影响着我们生活的方方面面,文学艺术无疑也必须随着时代的变化发展而改变。工业题材里其实蕴含着宏大的时代主题,当下,应该把目光和关切点多往工业、城市、社会这些方面倾斜,把这些陌生的领域、不曾关注的事物背后的现代诗意挖掘出来、升华起来,拓展创作题材,从现代工业题材里提炼工业精神、创造精神和不断前行的探索精神。这样一种诗意无疑更有现实意义,也更能够被人们接受和传颂。
苏建平从文学艺术史的流变角度来谈,他认为,任何一种艺术样式的变化,必然是其边界的拓展,这个边界包括观察的视角、素材的抓取、语言的尝试、手法的创新。唐诗从四言和汉赋中得到解放,五言和七言显得张弛有致;宋词又从唐诗中得到解放,长短错落不拘,跌宕美妙;元曲则进一步解放,呈现出俚俗化的世俗观照。当下的散文诗,应该从风花雪月中解放出来,大胆涉足工业化景观、城市化景观、科技化景观,甚至可以预想和书写未来社会,当然也包括事关我们生活的重大事件,以及我们最日常的生老病死。
唐朝晖认为,当今散文诗作品的土地不肥沃,营养单一,产品也比较单一,可通过以下途径改善。第一个层面,现在大部分作家只读经典小说、散文、诗歌等,偶尔读点某一流派的哲学,有些作家还局限于只读中国的作品,对于他国文明了解甚微。因此,我们应当广泛接触社会学、人类学、历史、地理、语言学等著作。第二个层面,我们应更多地了解自己、了解他人、了解生命、了解社会和世界。我们不仅仅需要了解中国数千年的文明,更应该对世界其余文明进行了解,这样才能更好地了解生命的来龙去脉,解其宏大和细微,才能为散文诗这片土地提供肥沃的土壤。归根结底,一个方面是从物来了解,另一个方面则是从社会和人来了解。
张晓雪提到高科技为艺术提供了难度。她认为,工业时代实际上是科技、信息的时代,是标准化的观念来管理城市与人类,一切都是标准化的,包括芯片也是。散文诗以及其他艺术门类是捍卫个体、表现个体的一种途径,个体精神反映内心世界,艺术、科技不是共襄盛举的存在,或者说高科技为艺术提供了难度。比如最早出现的图腾、神话、原始宗教都是艺术的起源,我们称太阳神为阿波罗,一开始就是用艺术解释世界。后来由科学解释世界,地球是圆的,月亮是卫星,科学对万事万物枯燥的表达限制了艺术创作的空间,当我们的物质得到极大满足时,更需要创造崭新的艺术来表达我们的悲欢,释放我们内心的孤独。所以散文诗的写作要倾向于歌颂生命与创造力、对尊严的追求,以此冲淡人类飞速发展中个体生命的艰辛感与紧张感。
瘦西鸿认为,工业时代机器生产代替手工劳动,人际交往由群体性向社会化转化,催生文化消费的普遍性。产品标准化又使得批量创作与消费促使文学作品同质化。散文诗的发展与工业时代的处境在于,人和产品之间没有情感,个体生命情感和物品之间若不能交流,工业化的东西就不能下笔、无法着题、没法用语言表达,创造的时效就没有意义,无论是对社会、人类的关切,还是对个体生命、灵魂的反省,有时候就会无能为力。关于工业时代散文诗创作与思考,需要考虑这几个方面:首先是超越工业技艺与流水线产品理念下的散文诗写作模式,如创新、异质等,关键在于写什么,怎么创新,让作品的异质化达到审美超越。其次,应该考虑工业时代商业化文化消费模式下散文诗的独立特性,如个性与共性等。最后,还应考虑工业时代快餐文化消费方式下散文诗的写作出路,如个体思维、手工写作等。个体的思维、个体的品质和时代的温度,最终还是要回到手工上。
张敏华认为,工业时代的散文诗写作给诗人提供了更广泛的题材写作空间、更多的写作方法、更新的情感体验,这就要求散文诗写作者把握现代工业发展的大势,选取最具时代特色和意义的工业领域作为写作对象。第一,诗人可以叙述工业时代的发展,可以描写工厂的车间、工人、机器、产品,特别是可以用工业产品来表达写作者自身的情感,实现物我合一,表现出工业时代不一样的思想情操。第二,诗人可以用散文诗独特的语言来表达劳动者独特的精神风貌和意境,表达诗人与被表达对象之间的某种亲和的特殊关系,并通过散文诗来揭示工业时代下复杂深刻的文化内涵。第三,工业时代的散文诗写作,对散文诗写作者的文本提出了更高的标准和更严的要求。
姚辉从自己的故乡贵州这几年的变化谈起,坦言时代变化对人类生活的冲击,比如村庄与人的迁徙,传统观念的淡漠等。工业化体现在我们生活的各个方面,包括全球化、信息化等,而现在我们整个状态在变,信息化变成了共识,因此,散文诗对生活的介入要更主动、更全面。一是贴着灵魂写。要让生活现象切入情感,要关注烟火人间,但散文诗在这一块不是很主动,三年疫情涌现很多热点,诗歌介入很多,从这个角度来说,相应的散文诗数量很少,优秀的更少。人工智能对我们现在整体观念和方式的冲击还不是很大,但要引起高度重视。二是贴着语言写。每个人都在努力形成自己的语言体系和个性,要让自己的语言和时代形成共生性,构建新的语言秩序和感觉。在创作中,要掌握语言情感分寸,使其更具丰富性和异质感。三是注重语言整体调性。每个诗人的写作调性都是个人化的,要进一步强化,把新的东西、新的语言方式融入表达,使得语言更生动。
孙思认为,工业时代的中国散文诗主要考虑的应该是主观之“我”如何与这个时代相勾连。当下散文诗空泛、趋于形式、毫无想象力,谈不上悬念和美感的比比皆是。如何就散文诗创作实现整体上的突破?首先要增强感受力。感受力是一个诗人的天赋,感受力越强,表现力越强,感染力越强。其次是如何突破这样的现状?不要让写作仅仅落在起于情绪、终于情绪,跟着感觉走,而应该跟着心走,因为心是世界之主、万物之境。“一个写作者站在什么地方看,往哪个角度看,这基本上决定了他能看到什么,能看到多少。”心有时可以更加丰盈我们的视觉,让我们的视觉成为空间的赋形者。另外,只有把感觉转化为知觉,即起于情绪情感而终于思考,散文诗才能以其深邃、饱满和独具一格的精神指向走进读者的视野和内心。最后是散文诗写作的理想状态。理想状态就是共性表达改为个性表达,唯有此才能避免阅读下来都是大同小异、似曾相识之作。普通诗人是把写作当成生活的一部分,而真正有大成就的诗人是把写作当成生命的一部分。二者的不同点是:前者是生活的点缀,后者是生命的气息和魂魄。
干海兵以宋词比喻散文诗,谈及词形成于唐代,高峰在宋代,最终实现漫长、潜移默化的变化。从刊物来说,星星诗刊杂志社创立《星星·散文诗》,十年持续下来,说明散文诗是有生命力的,随着时间推移,散文诗直接影响到诗歌的评价体系。从工业散文诗写作来说,策划这个选题是非常好的。工业文明带给我们巨大的颠覆变化,一百多年前,我们写到工业、蒸汽,还是比较颓废的,带有一种批判性的变异意味。但是,从一个作家来说,变化无疑是创作的瑰宝,面向正在改变的事物是诗歌写作最基本的态度。从读者来说,阅读到丰富多彩的文本,将会给其带去新的价值可能性。任何一种写作都不能急功近利,需要时间的沉淀,相信以后诗歌的疆域会更加开阔。
(整理:任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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