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2024-05-04
陈旭明
顿时,我寻觅到了灵魂行走的原点。
在飞鸟的追赶中,天空远了。桑烟是不是下凡的白云?黎明升起,最后一簇篝火熄灭了,锅庄停歇了,在我眼中一只鹰栖落巉岩,它把一瓣瓣凋落的时间像灯一样提在手中。
太阳跃上峰峦,阳光泼下来,我的内心点燃了十万朵梵音。
从专用大巴车里出来,我们急切如一只只刚刚孵化的幼卵。在这一条通天的路上,期待能够破茧成蝶。
孩子气的风,扇开巨大的翅膀。
风中,寂寞和舟车劳顿,一刹那如同钻进林莽深沟的麂子,连尾巴也瞧不见了。
一匹飞瀑,生生地把我的目光撞了一个趔趄。
走过许多条路,其实我们一直没有找到一双合脚的鞋子。诗酒年华何等欢实,我们不是梦想独骑青鸾俯瞰人间,就是试图披着头发飞升地面。然而,豢养的是孤独,年复一年,只是把欲望培育出了无坚不摧的牙齿。
群峰岿然,像一枚枚钉子揳入我时常缺氧的生活,掐出说不清道不尽的疼痛。离开竞逐豪奢的陌陌红尘,我们的肉体不过是一些化学合成物,和后天肆意的人工修饰,哪比得上这一条旅途上的每一粒泥土,最细小,最卑微,也有模有样,有骨有骸。
神山,圣水,用险要的寂静,用阔远的沉默凝聚气场,迎接我们,征服我们。
这么多年来,我杯盘狼藉的血液里沸腾着的只是笙歌、酒渍,还有油腻腻的膏脂,我的肌肤上钉满无数被时光淘汰的黑夜。经幡,抖动灵魂里的洁白。侧身一隅,我羞于面对山的襟抱、水的胸怀、花的玲珑、鸟的高蹈……
在风景中寄生,任何人都将一无所得!
不是上苍独宠斯地。烟云变幻,谁能像她幽居圣界,却独葆千秋洁净?
刈除欲望的枝枝蔓蔓,情绪饱满地快步前行,走不出朝阳的红,就背负落日的圆。路在路中。在跋涉中一个人学会了悄悄地爱、慢慢地忘记忧伤,安静地走吧,放心地走吧,累了,可以像草屑一样有着纤纤的忧郁,或者像花朵一样偶尔舒展八瓣的小脾气。
丛林里一滴露响,足以使我们的肉体如同河流一般澎湃。仰天一啸,一万株野花奔来眼底。原谅我超水平发挥的肺活量吧,无限的江山开阔胸襟,人在云端,也能身接地气。
在众山之脉,草木是谁的心灵指南?
在大地之心,山川是谁的国家地理?
无论钟鸣鼎食,还是秋风茅屋,无论谁来到这里,山水慈悲,佛光吉祥,一样容纳于怀,一样惠泽于心,从不厚此薄彼。
在神巨大的襁褓里,我们,都是还没有长大的俗骨凡胎。
在一支藏歌里,我坐着。流水,把歌声一点点地折叠、弯曲,在一种失语的状态中,我仿佛看见了宿命的皱纹。回想曾经在多种灯光能够制造不同视觉效果的KTV包厢,模仿过容中尔甲,我是何等的浅薄!
九座寨寮。九颗星辰。美,闪烁在远眺的眸子深处。不要把她看作惊艳的新宠,这是神的恩赐、至净的救赎。
我只能在她面前,匍匐如土壤,或者傲立如古树。
像巨石一样把闪电栽在沉默里,像流水一样素面朝天,普天之下,真正能做到的有几人?
膜拜,不因肉体微小;
眺望,只因心灵庞大。
天堂,不是在人间,就是在心上。
不得不說的蓝。
万千场景,全在一水盈盈间。寂静比空气轻,是什么样的柔荑之手在抚摸我们内心的疮痍?
走过一百零八个海子,不要去辨认谁是三十六天罡星,区分谁又是七十二地煞星。这里,生灵万物性格各异,循规蹈矩,与人类手足情深,荣辱与共。海子,只是山神的眼睛,俯身下去,你要在这种圣洁的蔚蓝中看清你的罪孽、琐屑、狭窄、惶惑,和不愿停摆的孟浪、喧闹。
美,何尝不是在为芸芸俗世、纷纷人心替天行道?
不要小看这里的水珠,它们中间任何一滴随便抬起手来,就把天鹅、鸳鸯和游鱼们的舞蹈贴到了月亮上面。
像彩池底的树一样,用孤独洗涤干净自己。
有一种蓝,是专为灵魂淬火的火焰。
水花绽开,我聆听到民间的芳香、草根的清远。但愿流水的歌声,不会在某一天,颠覆成为给活着的肉体专唱的《安魂曲》。
一棵棵树在大地上行走。
我明白它们不是在回归家园,就是在寻找春天。
钙化的躯干。新生的叶。躺在水底,以另一种方式活着,不开花,就散叶,这究竟是水的魔力还是流年的奇迹?
如果冷,就给心灵披一件水织的衣裳吧。这里的水珠,每一滴都有着神的指纹、佛的体温,还晃动着,太阳的笑容。
离不开这里,是因为还有根。
绝顶,一棵棵树站立起来,天空压弯眉睫,目光却不折。
而有的人,只需简简单单的一撇一捺,却总是站也站不稳。
我来自八百里洞庭。
也曾在浩渺烟波上放歌。也曾在波光粼粼间荡桨。那登高临远、笛吹千山,那白衣胜雪、担风袖月的场景,唯美而失之精巧。随一叶兰舟漂流天际手摘芙蓉,身随渔火飞翔,有时候我分明感觉自己就是一个心灵有着种种桎梏的囚徒。
水天之间,紧紧锁住视线。
我相信,有一双眼,从至高处炯炯俯视苍生。
佛摊开手,一粒粒日子像念珠捻动着。
终于,一场佛缘,让我脱胎换骨。一列由南向西的火车穿越雾霭,天籁归寂,皑皑远方箴言般的雪花比前生的莲花白,五花海的树叶像今生的血潮一样红。
湖水破空而至,征伐我灵魂的暴动;
众山排闼而来,戡乱我零乱的生活。
临水照影,我,终于是我。
不再囿于好高骛远。也不再心猿意马。
总有一些地方,暴力无法践踏它,野心更不能把它吞噬。不可能每一个人都把它据为已有,但是,人人都是它的主人。并且任凭尘世崎岖、岁月沧桑,它始终站在窗外,苟富贵,不相忘。
而许多熟悉的、亲近的,曾经招呼也不打,倏忽在身边跑得无影无踪。像中枪的雀。
这里,山不唯我独尊,树不多愁善感,鱼不投机钻营,水的流淌比回忆绵长,鸟的高度与尊严对等。走遍天下,谁,可与之相比?
为美,我行走的灵魂永无终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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