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2024-05-04
我伪装成我自己已七十六年了。我的伪装术已日趋成熟,日臻完美。
任何人看到我都误认为我是章德益,并以此称呼我。我也佯装成他本人而欣然答应着。
我的脸是我的道具,我的履历是我的剧情,我的日子是我的布景,我的生活是我的戏装,我的喜怒哀乐是我的油彩。
午夜写作,我看着我笔下隐隐约约走出的,那么多微型的章德益,也许的章德益与可能的章德益,非常高兴。它们与桌子搭讪,与文字寒暄,与废纸篓悲欢离合,与碎纸机生离死别,与垃圾箱依依惜别。我凝视着它们逐渐远去的背影,仿佛在望着另一个人的一生。
你是章德益吗?我不知道。我也许是也许不是。活着就是伪装术。生存就是分身法。死亡就是障眼术。
轮廓模糊的人坐在屋子中央聆听圆舞曲。
圆舞曲的圆溜溜旋律与房子四面的四只笔挺直角互相摩擦,切割,纠缠与碰撞。
时间久了。终于,啊。僵直的房子开始圆溜溜。圆溜溜的圆舞曲开始长出四只直角。空间开始变形。
圆舞曲终于抑制住了圆溜溜的本性,变成了鸭蛋形,椭圆形,抛物线的扭曲,以及随心所欲的多边状态。四四方方的房子开始挪动四只僵硬直角,舞了起来,依照圆舞曲的滴溜溜旋律旋转,挣脱地心引力的束缚。
听音乐的人坐在屋子里,他也随着房子与音乐形状的不断变化而变化。他的耳朵有了六边形雪花的形状,肩膀有了不規则的云的形状。身体变成了一座螺旋体花园,花园里飘着四季的落叶。
他现在坐在一间溜圆溜圆的房子里听多边形的圆舞曲,原本小苹果形状的心变成了四边形地毯。不断有灰姑娘、小矮人与白雪公主踩着地毯走过。
几何与音乐终于妥协。
我常常迷路在自己小小的家里。走着走着,一不小心就迷路在自家小而幽的空间中,不知所终。
多少年后,会从一本线装书里走出,发现自己已变成半个古人;会从一册西洋书里摸索出来,发现自己已变成半个洋人,身上的燕尾服后叼着一只希腊耗子。
不断在床上迷路,在梦中摸索着出来;在厕所迷路,在厨房碗柜里出来;在屋角上一张蛛网里迷路,在隔壁家的老鼠洞里出来;在天花板上迷路,在邻家排油烟机的弯曲管道里出来。
一只蟑螂为我领路。一只苍蝇拍替我导航。粘鼠板上留下死耗子的罗盘。旧报纸里的秘闻是我的室内地图。哦,我在家里迷路。一次次。一次次。迷路在自己分裂的存在中……
永远无法返回自己。永远不认识自己的归宿。我到底在自己的家里还是在别的旅馆中?我到底是在别人的头脑里还是在自己的灵魂中?不得而知。我一生都在迷路!我是我自己永远的迷路者。
他喜欢削铅笔。尤其独处时。他紧攥住卷笔刀,不断转着,转着,冷漠地斜觑着那刀槽里吐出的一圈圈厚重铅笔皮。
那铅笔皮似乎无穷无尽,一圈又一圈,一圈又一圈,宛如一队小侏儒沿一座环形长廊不断逃出来。又像一件内心的厚大衣被一层层扒下,弃掷于脚边。
铅笔皮委弃一地,恍是自生命中削下来的多余存在。他呼唤铅笔皮宛若呼唤自己裸体的灵魂。
有时他的小屋里会传出一声骇人的叫声。那是他用一支锋利铅笔尖扎进了内心。一种奇怪的自杀方式。他从屋内被人抬出去抢救时,蜷卧在一页白纸上,像一个被人遗弃的错别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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