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子留下擦痕（组诗）

叶延滨

家有空椅子

所谓过完年了

就是该走的都走了

守着几把空椅子

椅子不争不吵

家就安静了

家安静了

椅子也不空

看见椅子就看见

坐椅子的人

空椅子在团年之后

在生日聚会之后

在麻将或红牌之后

仍然守着这个家

或者说这个家仍然安静

不被解职是空椅子

不被辞退是空椅子

空椅子就是家

家没有了或者搬家了

椅子常是最多余

那一件家具

想家的时候

我们其实在想那个

守着空椅子的人

一点儿错

就犯一点儿错

错在悄悄看一眼

没错，一辈子就是睁眼看

九十九年和一秒钟相比

看一眼实在就一点

（车祸现场，你别看

看一眼都叫人失眠）

就犯一点儿错

错在偷喝了一小口

没错，活着就要张开嘴吃喝

一日三餐早茶晚点夜宵

一小口实在就一点

（酒驾被逮，谁同感

一小口肠子都悔断）

看手机一眼

喝小酒一口

实在就是不大一点儿错

凡人能耐有限

诈骗就是错改一点儿数

杀人就是错放一点儿血

纵火就是错玩一点儿火

人要透彻到这份儿上

送进了医院，医生会说

想吃吃想喝喝

啥病都是一点儿毛病

药甭开了……

我的三位重要客人

这是我三位客人

是重量级的重要客人

每当独自闲坐时

他们就常来做客

人老了，老友念旧

这一位是大凉山

随下放母亲离开城市

大凉山给我十年少年梦

大凉山的山小

小凉山的山大

最穷大山有最明的月光

月光光，都一样……

这一位是黄土塬

离家出门独立走延安

黄土塬把我摁进土里活

掉进最深的坑底

敢迈步就是向上

最穷知青有最苦的汗水

日头晒，不唤娘……

这一位是老秦岭

卖苦力挣工资守四年

老秦岭山高天窄铁轨长

夜长梦短爬格子

痴情无用种心田

秦岭把我举起来看自己

出苦力，写梦话……

人老了，老友念旧

一生蹉跎如漏船跑滩

三老友是过命的朋友

浪高可压舱

风大可系缆……

都一一放好

把光亮放头上

脑门迎来日出

额角挂着日落

哪怕只是长夜漫漫

眼角挑几粒星星

不瞎心就畅

把温暖放胸膛

暖自己也暖世人

这个世界风大雨狂

没有人不会受伤

友情看不见摸不着

心暖心知道

把诅咒甩身后

还有背叛欺骗诬陷

有影子身后黑

有无奈爬地上

原谅黑影子趴在身后

这货无脊梁

一首诗与一个标点

一架飞机飞过

在头顶穿过白云

不是它的姿态诱人

而是震耳的轰鸣

让他仰头张望

感叹还没震出一行句子

飞机消失于他的视野

下一秒继续习惯低着头

关心正爬过的

像标点的蚂蚁

坐在轰鸣飞机上的人

坐在火山口的安静之中

看不到下面有个人在张望

他正构思一首诗

关于天空与大地的爱情

在飞机落地之前

在巨大的轰鸣声中

一首小夜曲式的诗歌产生了

那在大地张望飞机的人

这首诗里连个标点

都算不上

老式半导体收音机

那个年代总算也老了

一台老式半导体收音机

那时让我觉得我很富有

与众不同的牛——

山坡上掏一个窟窿叫窑洞

土坯砌一个土台子叫炕

炕头放只土盆叫尿盆

这是知青的家

置办起这全部的家当

安置费一百五十元

发完钱立马注销城市户口

表明我曾是城里人的物件

是这老式半导体收音机——

白天面向黄土背朝天

晚上四面黄土心望天

知青比一张白纸更穷

是张旧报纸糊在炕边

过期的报纸糊在土窑壁

新出炉甜言蜜语收音机

填满耳朵真的也充饥

什么都没有的时候

对你说，你有明天！

是真话，信不信由你——

半导体说了些什么

全忘了，只记得说有明天

只有明天还有明天

窑洞长夜有安魂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