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2024-05-04
王琪
我精神的谱图上,童年乡村的蛙声,咕咕咕地叫着,一声长一声短,时常穿过我在异乡的梦境,丰盈我的血脉与骨肉。
每当思乡之痛搅动胸口,我知道,那些因遥远而亲切的乡村尘事,成为生命中挥之不去的记忆。
夜色缓慢流动,少不了朦胧、静谧、空阔。原野上,万物重新归于沉默,只有蛙声响亮,如琴弦拨动,令这无边的时空多了动人的乐章。
要还是个孩子,我想回到故土;要还是个农夫,我想去往田间;要还是稻草人,我想仰望碧空和群星……可如今,寄居城市,我是什么?
——只是故土的远眺者,守着残月与粉尘,喧扰与困惑。
没有蛙声,注定失去歌唱的勇气。
没有蛙声,注定失去倾听的自由。
我原本也不在高处,而在低处,一直在城市低处,体味着生活的薄凉与寡欢。
而明天,当薄暮又一次掠过城郊,我是否该整整行囊,急切地踏上归乡之路,找寻远去的蛙声?
落过了晨间,落过了午后,看起来,还要落过黄昏的边际。
从河埝过石桥,泥浆已裹满裤腿上。不开花的梨树,结了果的枣树都在途中邂逅,友好地和我打着招呼。
天气昏沉,大地苍茫。有些微冷的四周,空旷得看不见任何人。
牛群慢慢悠悠,和我们迎面走过,似乎还没吃够青草。遇见我们,不迟疑,不停顿,更无恐慌之情。
我整个身心腾挪一空,因为行走,背后稍许发热。雨水滑过发梢、滴在脸上,竟毫无察觉。
因为置身如此辽远、空阔的天地中央,如不是路标指引,我几乎忘记自己从哪儿来,去往哪儿。
其实,做一枚枯叶也好,做一块鹅卵石也罢,只要不离开这亲亲的河岸,这几辈辈人生死相恋的故土。
而我,就是那个雨水中独自奔走的人,低头前行,漫无目的。
哪怕一无所获,前路渺茫。
归向自然,投报春风。
一树一树的槐花,或近或远地摇曳着,从不刻意向我们昭示什么。
馨香中的甜蜜,朴素而原初,像我们那些年岁,一起历经的童年,被确定成北方之春最深刻的记忆。
一条野径通向山川,和一条河流通向远方,本质上并无多大区别。
而一树槐花,散发香气,给我注入不可拒绝的诱惑。
默然之间,她们看着天空和大地。以素雅、清秀、淡然,活像超凡脱俗的女子,飘然于飞,又颔首枝头。
“风舞槐花落御沟,终南山色入城秋。”长安郊外,我听见有人轻声吟诵。
仿佛一抬头,就有令我心头荡漾的槐花在飘,在轻舞。
更待簌簌而落之时,香了一春又一春。
也是迟迟不能忘怀她最初的样子,与舌尖上的味蕾,我简朴的乡村生活,自此浓郁起来。
凝重,呆滞,并无多少令人心动的底色。
穿过园子里的树林,带有肃杀之气。花枯萎,草匍匐,矮墙静穆,像揣测不透的秘密,隔着黄昏与子夜。
有一段路,我走了很久,披着凉风、星雨。只身一人,孤独,如影随形。
过山冈、土坡和废弃的小路,再无之前的犬吠、鸡鸣。
只有树影沙沙,拂动在隐匿的万物之后。
冷啊,那些年月里的月光,瘆人,空洞而虚无一般。
不再像外婆的懷抱,父亲的纸烟,温暖中,蕴含着那一丝微光。
已不属于我了——这村庄,月色下亦真亦幻的影像。
惟有记忆斑驳。
当这一切,浮现于梦里的那一刻,我彻夜失眠。窗外,城里的月光,似乎更冷。
我已分不清,清泉映照着弯月,还是弯月让我看到清泉。
都素洁如初,都默不作声,都在村庄西侧。
时间改变了世间太多东西:人老去,树稀少,田野隐退……而一汪清泉,还一如既往。
从未和很多人离开,靠她养育,滋润庄稼。
经年如斯。
像我记忆中的某段旧情,不能遗失在别处。
可能,还为放不下的某个心事,而难以忘怀。
而清泉,却从不知她从何地,为谁而来。又为谁,久久驻守于此。
更像一枚多棱镜,照见尘事起伏,村庄变迁,与人心中的污秽。
那一天回故里,我相信,又一次触动我心底涟漪的,是那清澈透明、静默如许的一汪清泉。
刺激我末梢神经,莫过于秦声里的腔调,飘向故园村庄以外,旷野的远方。
戏楼里,有点奢华的舞台上,灯光四射与唱念做打结合一起,豁人耳目。我童年对村事的记忆,似乎源于此,也终结于此。
欲念之间,挥一挥衣袖之间,传一传眉目;镂空雕刻之间,英姿勃发,表情丰富,韵味十足……犹能参透苦乐年华,悲喜人生。
一唱,就是两千多年。
一听,几十年萦绕不息。
令人痴迷。
愉悦了我所有的乡村记忆,亲切着生养我的父辈们。
千古事,离奇事,家常事,天地间的盛衰兴亡,仿佛都在惟妙惟肖中尽显,都在高亢激昂中回旋。
根植黄土,守着秦砖汉瓦,延续秦人秉性。
以生生不息的姿态,如一朵花,盛放于世,从未凋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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