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2024-05-04
方文竹
我的家乡、皖江西北的山区泉冲村的棉花又大又白又纯,与其它地方的棉花有别,有人戏称“泉棉”,只是没人认证罢。“泉棉”,多么富有温度的名字!让我一下子触摸到了纯棉的故乡,疲惫的心灵在波浪一样的白絮间荡漾。
小时候与伙伴们在棉地里玩,这里是捉迷藏的好地方,站在两米距离的地方就看不见对方。两三米高的棉棵,密密麻麻,遮遮掩掩,像一排又一排土兵,固守着故乡,与故乡的土地连成一体。
棉花的生长生命力极强。选好棉种是村民的功课,尤为讲究使用种子胞衣、精量点播,加以山区百年的土地,深厚,肥沃,久作,家乡的棉花闻名遐迩。金秋刚到,棉花开始裂铃吐絮,饱满的白花像一堆堆雪,直嘟嘟地露了出来,像是咧着嘴笑、和村民们的笑相应和呢,且一蹦多高。
可是,漫山遍野的棉花是种子纤维。不是用来审美,而是用来使用的。棉花是经济作物,在某种程度上说,是家乡的生命花。在家乡的记忆里,日出而作日落而息,耕种、养护、收获之后还是不能歇息,父亲弹棉花、母亲纺线是日常而久远的生活方式,像棉花一样生活,纯洁,温暖,天真,自然,简单。
母亲七十多岁了,依然像一个“棉疯子”,活在一个纯棉的世界里:天天手上抓着的棉花,嘴里诉说着的棉花,家庭收支算计着的棉花,家里到处摆弄着的棉花……她还多事呢!时兴起给村里未出生的孩子以“棉”取名,男孩叫“棉生”“棉剛”“棉球”“棉籽”,女孩叫“棉花”“棉糖”“棉铃”,或叫“棉棉”“大棉”“小棉”“细棉”,等等,弄得人人棉里棉气的。故乡成了一个纯棉的世界了,在那遥远的深山,棉花成了母亲和乡亲们的图腾。
这些年改革开放,村里青壮年大都外出打工,留在村里的乡亲愿意种棉花的很少了,可是母亲还是怂恿二叔几位老顽固还是固守着山区的田地,抱着棉花不放手。而在山区,就是不缺少这样的“棉顽固”。现在几乎很少农村像泉冲这样茂盛的满目皆棉了,棉林似乎成了一大绝景。
出产棉花的山区,穿衣自然跟棉花关系紧密,且有着得天独厚的条件。母亲说:“皇帝也享用不上泉冲人的纯棉呀。”母亲就是这样视棉为宝。上世纪七十年代的一床纯棉被保留至今,经常被母亲折叠得整整齐齐,边用边小心翼翼地收藏着。当听人奚落:“那旧床被能值几个钱?现在名牌高档的多的是。”母亲会气愤得脖子上青筋直冒:“要那些花架子干咋子用!它能有我这个好么?”
母亲来我家喜欢将家什翻一个遍,这里瞄瞄那里瞧瞧,然后一番挑三拣四,虽说眼有些花,但心细得像棉眼,棉眼亮得像太阳,要么目视要么心见,天生的直觉,可神啦!一把抓住衣被的要害,总是有耐心地搓揉一番,像称职、老练的医生检查病情一样,然后接着就是一连串的唠叨,恨不得天下的用棉都必须来自泉冲村,才会让她放心。
妻子是外地人,每当遇到她的抱怨,我只好回答:“你再去泉冲村看看吧。”她平日里都是春节去泉冲村的,看不到真正的纯棉景象。
我渐渐懂得了母亲:她要将时光拽回去,定格于纯棉时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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