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书 写(组章)

时间:2024-05-04

陈计会

一张纸在我手上,它显得轻飘、脆薄、柔软,它似乎有一种渴望和等待。

我常常透过一张纸看见后面的阳光和幻影。

一张纸的价值在于它的承载,包括文字、图形、线条、色彩……当然,我亦可以将它折成纸鹤、飞机,并且轻轻一投,让它的梦想在蓝天中实现。然而,我觉得它最有价值的还在于里面埋藏着火种,除去非常时期的标语、口号、传单,仅仅在一本摊开的书里,一张张脸孔深埋进去,时而激情朗读,时而奋笔疾书,这也成为一种动人的风景。

一卷风云或一册山河,装订成历史。

从结绳记事到龟甲刻字,从简牍缣帛到蔡伦造纸,以及现代的电子显示屏,纸经历着它的前世今生。它所有的前进与驱动,都受制于思想的牵引,犹如轮船或动车,它庞大的载体容纳着海量精湛的头脑。这些潜伏的火种在某一刻将另外一些头脑点燃,成为驱除世间寒凉、暗夜、愚昧的火焰。

或许正因为埋藏着火种,当专制的大手将装订成册的书籍投向熔熔的火中,它将烈焰升高到天庭,让人洞晰帝王的嘴脸和黑夜的本质。我们也因此见证一张张纸的献身换来光芒流布人间。

或一灯如豆,或晨光洒几,它都安之若素,静听花开花落,乐享月圆月缺。它有时如清风扑面,有时如龙蛇挥舞,有时又锋芒毕露……我不知它是否专注于内心的书写。

沿着笔管往上,是一只执着的手。它曾握过镰刀、锄头,抑或箭簇、利剑?更上方是一张凝重的脸,不管风光霁月还是波涛汹涌,水面都纹丝不动,只有笔底生风……

当我翻开千年的史册,往往将它比作匕首、投枪,刀剑……哦,刀笔吏,在苍茫中忽然跳出喻体成为一个冲锋陷阵的角色。他的手里紧紧握住笔,而另一只更大的手又将他钳住。他也仅仅是一种工具或棋子,命运可想而知。方孝儒的掷笔犹如历史河道中凸起的一块石头,瞬间被洪流卷走。

人除了喉管之外,通过笔来延伸他的呼喊和歌哭,思想的流布由此传之更远。然而,一旦人的喉管被割断,譬如李贽,譬如张志新……他握笔的手也永远垂下了。

当回眸成为往事,我手中的笔,能否接近内心自由的书写?

磨墨。

磨墨。磨墨。磨墨。你手不停地作圆周运动,犹如人生的轨迹,或季节的轮回。有力的手在历史渺远的空间里旋转,将屈原的幽愤磨进去,将司马迁的屈辱磨进去,将杜甫的忧患磨进去,将龚自珍的风雷磨进去,将鲁迅的呐喊磨进去……

然后,将蘸满墨汁的笔往纸上一挥,笔落惊风雨或一群江畔的鸥鹭。顿时满纸烟云,或城春草木,或塞北秋风,或枯藤老树,或乱石铺街,或藻荇参差……在黑白之间,墨分五色,呈现出一个色彩斑斓的世界。一颗心,在苍茫的天地间跳动。

尔时,你是李白,蘸着从天上滚滚而来的黄河之水,醉笔写长歌;

尔时,你是颜真卿,孤灯之下,泪水和墨,留下痛快淋漓的《祭侄文稿》;

尔时,你是八大山人,“墨点无多泪点多”,画幅上只有残山剩水;

尔时,你是曹雪芹,“满纸荒唐言,一把辛酸泪”留给后世万千读者;

……

尔时,你终于明白,墨并不是磨出来的,它连着泪水和血液,连着浩歌中的灵魂。

也因此,有人说,如果你的笔管上游不是汨罗江,你就不用吟哦了;如果你的笔管没有连着“五四”的血脉,你就不用书写了!

信哉斯言!

它是时间的宠物,又以自己内在的力量对抗着时间的劫掠,成为岁月的馈赠。

被打磨的不只是千山万水,也不只是让人皓首穷经的三坟五典,还有那一方方宽阔的前额。汗水是最好的润滑剂,像受了神灵的驱使,你旋转的手无法停下来,如那通向京城的滚滚车轮。然而,有多少沸腾的血液不被冷凝?有多少块砚石不被磨穿?天庭又为多少人打开门缝?

君不见,街头狂奔的范进;君不见,豆棚架下谈狐说鬼的蒲松龄;君不见,贤郎更在孙山后。

然而,还是然而,手却没有停下来,三更灯火照样亮起,五更鸡鸣依然催促。或许,新的一天总会燃起新的火焰,但独木桥何时成为通衢大道?

我的爷爷,我爷爷的爷爷就这样一代代走过来了。如今,它成为我案上的古董。

它消耗掉多少优秀的血液?我又要用什么将它注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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