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前位置:首页 期刊杂志

工厂男孩

时间:2024-05-04

东莞,中国最大的制造业基地。每年,都有数百万年轻人从乡村奔赴这里,在流水线边完成青春礼。他们是“农三代”,却早就断了和乡村相连的脐带;他们大多是改革开放后首批进城务工的淘金者后代,结束留守少年时期进入城市,却和父辈们一样是离群孤雁;这些90后的男孩女孩身处物欲爆炸的“追”时代,又正逢荷尔蒙躁动的青春期,看似波澜不惊的流水线上、整齐划一的工厂宿舍里,处处隐藏着戏剧化故事,那是旁人难以进入的隐秘世界,每个人都是主角,并沉浸其中。

曾卧底200天记录年轻女工生存现状的女作家丁燕再次深入东莞工厂,这一次她将聚焦工厂男孩。由于“女工细心、好管理”,东莞电子厂曾以女多男少闻名,而如今,随着经济发展和女性觉醒,一部分工厂渐渐面临女工难招、男多女少的境况。在这个工厂男孩的世界里,理想与现实的落差回响着更为震耳的轰鸣声,不屑于锦衣夜行的90后们正以更浓烈的色彩迫不及待地登台。

岭南给人的感觉是十分具有冲击力的:太阳、光线、色彩、楼房、人群,一切都那样强烈,具有极端的美。那些随意生长的作物,已为人类提供了许多食品:香蕉、菠萝、芒果、荔枝。在这里,人们无须辛劳种植,反而要控制作物的生长,免得过于繁盛。事实上,正是这种极致繁盛,使这块土地上所进行的很多实验,都潜藏着一种危险——这种危险源自生产过剩。

现在的东莞樟木头电子厂,除了照常满植大王椰、香樟树,照常提供各类产品外,它的神话力量正遭遇瓦解。这里逐渐变成像公园那般的公共地带。只有车间——作为工厂的神秘标本——依旧维持着神秘,而其他附属部分,已有了旅游区纪念品商店的味道。

当你在这个岭南小镇逛了很久,欣赏到花园小区、被绿色植被覆盖的山峦、大型现代化超市、时装店、快餐厅时,却看不到工人聚居区。你当然知道它们就隐藏在那里——有那么多描述它们的文字——但当你第一眼见到它们时,仍会惊讶万分。置身其中,穿过一模一样的火柴盒宿舍楼,那涂着号码的封闭小房门,像一幕幕幻灯片影像,充满沧桑感。如此众多的人集中地生活在这样的地方,着实令你吃惊;但的确如此。这座由水泥化石构成的巨兽,好像到了夜晚,会自体繁殖,长出新部位,缓慢地移动起来。

宿舍属于今天,属于岭南,属于嬗变的中国。

从东莞市区到樟木头镇中心,像一级级走下台阶;从镇中心到工厂路,又像来到另一块大陆,遭遇另一段漂浮时空。工厂路只有唯一一条主干道,两侧除厂房宿舍,就是形状各异的农民房,天女散花般的招牌,尘土飞扬的货柜车。离开田野的农民,来到这个岭南小镇,在工厂路走来走去找工作,直到鞋底融化成麦芽糖,才等到进电子厂的机会。他会因对这个新城市的陌生,而选择住进宿舍。这个时间段大约是两年。住宿舍就像进入新兵训练营,从此,这个人便脱离了乡村生活的轨道。从昏暗氤氲的宿舍开始,打工者开启了他的受难之旅。从此,整个世界的构成元素被一小格一小格抽递换置,打工者努力让自己的颜色、气味、词语更趋近整幅背景,而不要孤零零、古怪怪地凸现出来。

宿舍的最大悲剧在于——它的全盛期,恰就是第一代打工者大举南迁的混乱期。那时,人来人往,拥挤在这个陈旧、便宜、粗糙的空间,每个人的气场都像敦煌壁画里的经变图,各有各讨生活的哀伤大历史,各有各一箩筐背井离乡的心酸家族史。而今,全盛期已过,第二代打工者更敏感多思,和当初像抛撒谷物般散落在东南的老一辈不同。第一代离开家乡跑到异乡,在陌生地仓皇讨生活,赤手空拳,来不及询问或追问,慢慢变成一脸黑斑,皮肤枯干如橘皮的老人;而第二代却不愿在一场封闭的梦里循环做梦,总想睁眼问个明白。

宿管阿坚高大帅气,忙得红头涨脑,却总是笑吟吟的,眼神浓黑精纯。

“奇怪得很,从2013年开始,男工比女工多。”他从《宿舍分配表》上获得了这个信息后,吓了一跳,像窥见谜中之谜,浑身一悚栗。

阿坚的办公室是平房顶头的那间,门口挂着“宿管”牌子。墙上小黑板的表格清晰显现2014年电子厂的男女比例——全厂3200人,住宿舍的2600人中,1600人是男工,900人是女工。阿坚感慨:“上世纪90年代,工厂的性别比例是八女比一男。”

城市需要工厂来提升GDP,而工厂运转则需要工人来当帮手,但此刻的电子厂,因女工难招,不得不大量招收男工。2013年是转折之年。这一年,女工构筑的阴性打工帝国,因大量男工涌入而面临坍塌。

进入宿管办公室的男工,顶着各类时尚发型,而阿坚却是最普通的黑色小平头(尽管他也是80后)。我问他为何发型如此“大众”,他将双手用力一拍,做了个摩擦手势:“管理者要以身作则哦!”

关于男工发型,阿坚有自己的观察:“1995~1996年出生的男工,最喜欢赶潮流,穿时髦衣服,搞新奇发型。”2010年,男工流行烫小卷;2011年是染黄色,半边长到遮住眼睛;2012年是两个鬓角短平,但剃上字母(ZY等)或各种符号(十字架等);2013~2014年则是两侧剃平,中间高耸如草堆,脑门处是三角形。

我脱口而出:“莫西干头!”

但阿坚却是第一次听说“莫西干”。

哦,从印第安人中的莫西干族,到作家库柏的小说《最后一个莫西干人》,再到电影《最后一个莫西干人》,直至贝克汉姆的莫西干发型,“莫西干”已发生词义的基因突变。不间断地转化,转化,像驾控着一艘星舰迷航,直把印第安部落祭奠的精髓全部抽离,而只剩下脑袋顶上那几缕小卷毛。称自己为“莫西干”的是一代人,顶着“莫西干”发型的是另一代人。

阿坚讪讪一笑:“估计男工们也都不知道莫西干,只是看别人理,就跟风。”

于是,人像软体动物般栖身于过去词汇的贝壳中。人对可以藏身的居住地了如指掌,却并不知这屋子因何建起。于是,发型成了革命,像一股狂潮,席卷了所有青年男工;于是,电子厂不得不作出这样的规定:“男工不得染三种以上颜色的发型。”

怎么会——三种以上?

会。要从乡村人蜕变为城市人,便要进入一个痛苦万分的过程,恍如梦中脱去人皮,背叛自己的族裔,以一种悲剧化的状态,换脸、换血、换名字,慢慢熬煮成“另一个人种”。

男工众多,不仅引出发型管理的问题,更凸显诸多来自性别的矛盾。在非工厂区、非宿舍楼的居住环境中,男女差异性的鸿沟会遭到适度遮掩。你每天都能看到街道或办公室里,走动着干干净净、精神抖擞的男女,但如果这些人生活在宿舍楼内,他们的形象便会遭遇彻底颠覆。

男工宿舍像密室,填塞着各种乱七八糟的东西。地上堆着矿泉水瓶,顶部吊扇脏污生锈,毛巾滴水,运动鞋晒在牙缸旁,被褥揉成团。

在南方,男人们表示不满时,总会说一个字:屌。在北方,说的是:操。都异曲同工。在最激烈、最难忍、最不堪的时刻,这个字会脱口而出,频繁出现。这个字预示着男人们的共通性。阿坚总结90后男工的特点——赌博、喝酒、抽烟、打牌。有时甚至就在宿舍赌。

我不解:“这是种发泄方式?”

阿坚大笑:“男人并非压力大才这样,这是他们的天性。”

男工意味着麻烦、挑衅、悍勇、冲突和不可控。对工厂来说,女工是永远的宝石,年轻女工堪称钻石。然而,女孩们从乡村进入工厂,最多干两三年,等她们熟悉了街道、公交和男人后,便有了更多选择:售货员、洗脚妹、服务员、美容师、二奶……

女工们的手机大多经过精心装扮,贴上小挂件假钻石。手机替这些寒酸女人先珠光宝气起来。女人们的脸泼染着各自面前那方形画框里的蓝紫炫光,像一群脑壳内软组织被邪恶医生摘去的美少女,两腮瘦削,眼神安静。到处是一箩筐一箩筐的工厂版章子怡,而男工们却只能拈酸咧嘴——“她们不好追的哦”,“她们都有男友的哦”。

到达电子厂的90后男孩,其经历大致相仿——留守儿童(父母健在的人间孤儿),初中辍学(九年义务教育的截止点),到父母打工的城市打工(第二代之命运轮回)。所以,他们罕有乡村记忆。在厂里煎熬一两年后,像褪去罩衫般褪去胆怯,男孩们对光怪陆离的城市有所掌控,而来自外界的目光也不再是贬损和轻视,但他们的发展可能性依旧弱于女性——和家乡重男轻女恰恰相反。

他们必须接受这个现实——在有些工厂,同样的时间,同样的活,女工每天比男工多拿十块钱!在家乡,他们习惯了将女性视为弱势群体,而当性别命运被翻转过来后,不啻为石破天惊。他们不服气,去质问,得到的回答是:不想干就走人!厂里要裁员,首先遭殃的定是青年男工。女性的耐心和坚韧恰好适合长时间安静坐在流水线旁,而男性汹涌的荷尔蒙反倒成了不利因素——大胆和冒险在工厂都被贴上了负面标签。

工厂当然喜欢要女工,阿坚则更喜欢管理男工——能“吼”住。而女工,不能只靠“吼”——她们更复杂。

电子厂的内部世界,并非像电视镜头所呈现得那么整齐划一,一旦进入,则意味着接受了某种准军事化的生活规则。男孩们掏出身份证,填表,培训,领工衣工鞋,有了宿舍和工牌后,开始进入车间上班。他们要立即随物赋形地融入所处的环境,其速度要比变色龙还快。之后,他们的生活,像扑克牌般拥有了两面完全不同的花色——一面城,一面乡。

工装是这座金属丛林的秘密符码。穿上工装的人,会即刻感觉自己变得萎缩起来,甚而缩得小于自己。一眼望去——通过深蓝马甲上不同颜色的滚边,便可知你在这座工厂帝国身处何级(红边是制造部门,黄边是间接部门,白边是客人)。“注意!”保安用程式化的声音不断提醒,“注意!”像这种类似的提醒接连进行几十次几百次后,服装的差异和人的差异之间,便建立起无法分离的关系。

这种人造关系深入到工人的潜意识。见到别的车间主管,也会敛声屏息;无须向临时工打招呼,那会降低自己的身份;对那些根本不用穿工装,在车间自由走动的人,最好不要用正眼与之对视,他们也许就是老板(浑身散发着至尊者的懒散);还有一种穿便装的,却无须特别提防,只保持相对松弛便可(不过是访客)。结果,这种暗示关系深刻影响着工人们的心灵世界,不仅包括他们在厂期间,还包括离厂之后,乃至终身。

车间生活浓缩成两个字:纪律。纪律是确保产量质量的唯一法宝。纪律让每一项计划都得以实施,而每一项计划都摇摆在看似根本完不成,但通过各类冲杀令,最终在一场暴风骤雨般的侵袭下,怪诞地完成了。

宿舍生活可浓缩成另外两个字:疲惫。从车间走出的男男女女类同幽灵,形象模糊,双眼通红,带着红斑狼疮的一切病症。返回宿舍楼,穿过一片满是乱七八糟胳膊和大腿的长廊,推门进入后,热气、怪味像招摇的洪水,从七八个人身上散发出来。在葡萄藤般错织交缠的高低床的某一张,安放下身躯,睡觉,力图让各个零件重新达到均衡,以便能应付第二天的劳作。

此时此刻,床格外重要——它预示着休息不再只是自然行为,更裹挟着某种强迫。必须睡觉!必须睡着!睡觉像钻石切面,能衍生出许多不同面貌的故事。和“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乡村传统完全背离,睡觉在电子厂是一种具有轻伤害的可怕行为。如果没睡好,第二天也许会被腐烂发酵的空气搞得昏天黑地,继而会装错货,会被拉长臭训,会被机器吃掉手指,会被重锤砸掉脚趾甲盖,等等。

阿坚拿出沓打印纸,轻声说:“日本人的管理……嗯……还是很细致的!”但他即刻补充:“不过中国和日本……你知道的……”那沓打印纸有十几页,内容从宿管员的姓名和照片开始,清晰地指出各项业务——管理宿舍空床位卫生,值日表作成,清洁工具确认,维修跟踪确认,员工是否乱扔垃圾、不洗澡、私拉电线、私自煮饭等,细致琐碎。

这些规定沿用这个日资厂的一贯风格——图片和文字互补。一张白纸被分为左右两边——左边是文字,右边是图片。有张图非常简单——床板上放着个吹风机,其文字是:“确认宿舍是否使用大功率电器及私拉乱接现象。若发现,对正在使用的大功率电器,没收并罚款五十元,不予退还。”

如此累赘的文字,在图片那里被浓缩成那个通体闪光的家伙——吹风机。当它单独摆在赤裸床板上时,像把超大号的手枪。此时此刻,它被定义为宿舍的“非法入侵者”。

我清晰记得有个90后男孩郑重宣告:“人在,发型在!”

这些十八九岁的孩子,背着双肩包,拖着拉杆箱,蹲在大榕树下等公交车,或在工厂区四处找工作时,一定不会忘了带上吹风机。每天冲凉后,搞头发是最耗时的大工程,可每个男孩都乐此不疲。发型像宫殿那金碧辉煌的屋顶,不能有一丝一毫差池。而用吹风机将丝丝缕缕的头发吹干,再秘密地让它们组合成各种形状,那样的魔术时刻,被男孩们视为“贵族享受”。而现在,吹风机赫然出现在图片中——要被没收!要被罚款!虽然其余不能使用的电器类还有电饭锅、电磁炉、热得快,然而,吹风机被禁用的痛,是最大的痛!

日本人的思维精确得像仪器:每周用湿抹布擦拭床板一次;每周用手敲打床板十下;每两个月用鸡毛掸清扫一次天花板;每天检查门、灯、水龙头、风扇、电源、电线、插头等是否安全……甚至,鞋子要摆放成一条线,不可超越地面上的标准线……

白纸上的每一个字,都体现出独属于日式的专注、偏执和天真。对日本人来说,一切都不可笑,一切都非黑即白。他们正是以这种方式,形成了独属于他们的风格。他们期望良好的习惯如水滴,能穿透最坚硬的花岗岩。

我不知有多少人能做到“每周用手敲打床板十下……”而那些画面上的扫把、刷子、鞋子,并不让我感觉好笑,反而有种古怪的难受。这种强调一方面显示着耐心,另一方面也显示着偏见——无论新入职的人怎样,管理者都拿出最大耐心,循循善诱,视他们为幼儿园孩童。

当然,这些也是事实——有男工将橘子皮从窗口丢下;有女工将瓜子皮吐得满地;有山区男人不习惯每天冲凉,大热天臭烘烘进来,臭烘烘躺下,在深夜臭烘烘地打呼噜,而早晨漱口时从喉咙中发出臭烘烘吓死人的引擎巨响。故而,“每天都冲凉”也成为一则条款——冲吧,冲吧,不怕你浪费水,只要冲掉臭烘烘就好!

“管制刀具清查标准”如此规定:“每周保安和宿管员对宿舍进行清查,发现有员工私藏刀具,一律没收并交行政处理。对私藏刀具的员工要予以解雇!”

“真有动刀血拼的?”

我对男孩们那种灵魂出窍后的行为完全没有把握。

用工荒导致缺工,缺工便不得不大量招收男工,而男工多则促使厂内频发各类案件。春节后刚开工那段时间,电子厂几乎每天都发生丢手机事件。一连串恶性连锁事件的最下游,出现了寒光闪闪的刀具。从男工宿舍的角落,常能搜罗出各类长短刀具。据说,河南人和东北人打;河南人也和自己人打。各种械斗皆一样血腥暴力,但却各有各的目的。

原来,男工宿舍里不只有汗腥味和荷尔蒙味,还有浓重的血腥味;原来,工厂里的男人和工厂外的完全不同。主要的区别是——工厂里有一个“群”,不是“QQ群”,也不是“微信群”,而是现实的“兄弟群”。这些人年龄相仿,同吃同住同玩,故能一呼百应,同享暴力。

械斗时的男人们都变成了原始部落人,变成了快刀手、短刀王、飞刀人。他们出洞,把风,搜索,警告,攻击,流窜,在榕树的阴影下抚摸流血的伤口,闻着皮肤上的焦燎味,鼓突的喉头咽下口唾沫,慢慢地回忆刚才——就在刚才。那灵魂猛暴出窍的一瞬,挥臂舞刀朝挣扎的对手躯体做击打、抽插、踩跺之动作,非要对方脑浆迸裂骨肉纷飞而后快。那隐藏在施虐变态中的激爽快感,外人完全不能体会。

为什么总是男工好勇斗狠?除荷尔蒙催生暴力外还有什么解释?难道通过械斗,这些孔武者可将肉体受到的痛苦幻化成一种能量,缓解并释放掉?难道他们不知道,以如此原始方式戕害他人时,自己也暴露在空白T型台上,被无数灯光照射,浑身一览无余,每一条肌肉赤裸,也会极易受到伤害?

穿上工装准备上班的那一刻,像一部地狱景观的录像片被按了暂停,男孩们回过神来,急匆匆在交班时间赶到车间。进入大门的那瞬,满头大汗被空调冷风收杀,整个人变得格外清醒,对此前发生的冲动不免后悔,然而,事已至此,事已至此。

是的,这种械斗很难彻底肃清。

几乎所有的男孩都带着暴躁、语焉不详和跃动的孩子气,都有着永不驯服的野性活力;而几乎所有的女孩,都被裹覆在透明的襁褓中,既是婴儿又是妈妈,既习惯悲屈又擅长隐忍,像一颗充盈浆汁的蓝莓。男孩们总是身处极端,把自己推向断崖而无后路可退。像月亮牵引着潮汐,他们总是那样不可自控,潜藏在血管和骨髓中的怨憎,总让他们找茬大干一场。事毕,每个人的身上都带着一种被重力拉扯的疼痛。而歇息一段时日,那可怕的冲动因子又会再度聚集,剧烈演变,直至第二次爆发。而女孩们总能以柔克刚,以太极拳步伐战胜一切阻塞。

所以,工厂主对青年男工的态度极为冷淡。一旦有了女工,即刻找各种理由将这些任性的不驯服因子辞退掉。而男工地位远低于女工的处境,也让他们像地窖里的困兽。愤怒一点点聚集,一个偶然的火种,烈焰就会四面八方地灼烧起来。

十九岁的石依曲部是跟着姐夫来的,做的是“学生代表”——专门协助工厂管理和他一起来的近百名四川工,故而他对车间并不熟悉,只进去过两次。这男孩在解释自己的名字时,说“石头的石,一二三四的一”,即刻,被阿坚纠正为“单人旁,衣服的衣”。阿坚用厂里的统一标准来修正这个名字,而不理睬名字所有者自己的解释。于是,个人的“一”便被集体的“依”所替代。石依曲部满脸羞涩微笑,聆听着阿坚的教诲,是那种招之即来来之即笑的乖崽。

石依曲部一米六八,精瘦黧黑,脸庞窄细,五官精致。这男孩的眼睛如藏在大山深处的黑泉,美到摄魂,然而一张嘴,他说的每一个汉字都像被舌尖咬碎,破烂得不忍卒听。

进入电子厂对这个四川大山里的彝族男孩来说,不仅是进入了工业时代,还进入了一个被汉语命名的世界。他自认为的“一”被篡改后,他的名字已折损了原初的含义。他熟悉电子厂的过程,便是熟悉汉语的过程。每一个汉字对他,都是一次颠覆。他在陌生的语言丛林里行走,处处都是陷阱。

四川男工到来后的两个月,麻烦不断,惊险连连。两个男工在厂外小店偷东西,被扭送到附近派出所。看我惊诧,阿坚老练地微微一笑:“这种事儿,不能着急。”他举例说,之前厂里来过很多河南工,也是浑身毛病,但后来都变好了。

“驯化需要一个过程。”阿坚随口道出。

“驯化?”——我瞪大眼。

男工对电子厂出现的各类事物,皆充满好奇,如婴儿般无知。他们没见过灭火器,拿起来便乱捣鼓;没见过电脑,便用手在键盘上乱敲;每层宿舍楼内都有个管电的闸门,他们随便把闸门拉下,令整栋楼全部漆黑。“为什么这样干?”“想看看拉下闸门后会发生什么。”黑暗中,阿坚听到自己牙齿错位的咯吱声。

他们也许有“偷”的概念,但却认为偷盗算不得严重的事。有男工把食堂旁停放的自行车撬开,骑上就走。为什么?“自行车放在那里反正没人骑,我骑一下再放回去就好了。”原来,东西是可以共用的,而且用的时候无须给对方打招呼。

有三个男工去鞋柜偷手机:两个望风,一个作案。抓住后集体抵赖,异口同声地说“啥都没干”。阿坚瞪大眼睛:“监控上都有啊。”他们面面相觑,不知啥叫“监控”。把录像调出来后,看自己出现在电视里,大惊:“怎么把我们弄到电视上的?”问他们为什么偷,他们不承认那是“偷”——“柜子一拉就开了,手机自己掉了下来。”

“监控”这个词秘密地流传开来。“监控”不是电视,而是一种精神镇压,是让你不敢轻举妄动。再怎么精明算计,也经不住“监控”兜头一束光的照耀。

各种措施应有尽有,然而,小规模遭遇战还是防不胜防。阿坚的声调趋向绝望:“还有人放火!”原来是有个工人进入宿舍后,看到床上残留着的纸张等,便聚拢成堆,在地上点燃。等阿坚急匆匆赶来制止纵火犯时,他无辜辩解:“反正那些东西也没用了!”

一股巨大的愤怒让阿坚触电般吼了起来:“问题不是有用和无用,而是,怎么能在宿舍点火?”

对方的眼神无辜如羔羊:“我真的不想烧房子啊。”

阿坚只能无语。从骇得想暴跳到突然——突然,丢盔弃甲地笑起来。

头顶金黄卷发、身形瘦削的男子,在耳侧夹着根香烟,像要下地插秧的农民,或准备锯木头的工匠。他们随手将烟头丢在地上,却不踩灭火星。篮球场上,男工们在跳跃,女工们三两围观。那个梳马尾穿黑裙黑丝袜的女孩,指缝间闪着贼亮的光。

从墙报上可知,这个厂有各类社团:“羽毛球社、器乐社、乒乓球社、篮球社、舞蹈社、骑行社。”90后男工喜欢进大厂,觉得“人多好玩”“容易找对象”。但我还是看到了那句威严训诫——“不得勾肩搭背”。

从进入电子厂的那刻起,这个封闭空间所形成的场,一直都在强调纪律、规矩、制度。我虽然看到男工女工成群走过,却没有把这些身影落实到男人女人上。直到现在,从这句歇斯底里的喊话中,锋利狂狷的真相才赤裸而出——电子厂不仅有着关于工作、提升和发展的机会,更有跌宕的爱情。在这里,到处晃悠着求偶期的男女,到处是嘴角抿着骄傲或谦逊弧线的年轻个体。这些注定要相爱的男女,像脑中被置放了卫星定位系统的候鸟,毫无困难地在大迁徙的过程中找到另一个,然后,四目相对,被爱火闪电击中,上演一出出大红大绿的感情戏。

在中国西北,我曾居住在葡萄架下的庭院中。童年居所留给我的珍贵记忆,使我在第一次和宿舍劈面相逢时,目瞪口呆。宿舍楼每一层的布局都一模一样——单个的房间面对中间的走廊,两头是公用卫生间。

对这些楼房的理解需慢慢体会。若你仅仅只来过一次,或抱着参观者的心态,便很难有所发现。正是这些貌似普通的宿舍楼,让打工者有了最初的落脚点。他们从这里开始认识工厂,认识城市,认识另一个世界。对他们来说,这些楼宇是整个现代社会的缩影。在这里,他们穿上工装,通过新人培训,跌跌撞撞地变成工人,进入车间,开始工作;在这里,他们终结了乡村的田埂,而逐渐适应了现代化的流水线。这些普通的宿舍楼像一面面放大镜,能映照出当代中国的社会变迁。

在我看来,最能体现南方工业化特征的,莫过于那些吊挂在宿舍阳台上的衣衫——密密麻麻,各式各样,一件挨一件,像从来都不曾取下,像一群有呼吸的鬼魂,像被戕害后的残破躯体。湿漉漉的衣衫不再是一件织物,而像供牌,令观者心生敬畏——它们在那样局促的空间里争抢着阳光,它们是主人生活的真实写照。这些鬼魅衣衫不能长久盯视,盯得时间越长,越感觉荒谬。工厂并非童话世界。甚至整个工业化的进程,都可从这密如冬鸦的衣衫中获得古怪注释。成千上万的人如沙丁鱼,塞进这个狭小空间后,只泄露出这些衣衫,在高空奋力争抢呼吸。

宿舍鱼龙混杂,人员流动性大,所以,新工人进厂后的第一件事,便是要学会和众多陌生人相处。相处的第一要义,是要时时提防他人。厂门口贴着《宿舍防盗宣传十五条》:手机在充电时,一定要确认门已经关好、反锁;睡觉时,手机、现金不能放在枕边;不要当众数钱,钱财不露眼;不要取太多现金放在宿舍等。

家和宿舍的区别绝不仅仅止于一张床。躺在宿舍的第一天晚上,所有的人都会顿悟——这就是电子厂,这就是你要面对的生活。夜晚,你醒来,瞪大眼睛,在黑暗中辨认出天花板,耳边是不同睡姿的人发出的不同频率的喘息,如蚕吃桑叶。这里像医院的大型育婴室,像好莱坞的机器人坟场,像蜜蜂缩在蜂巢的孔格中,像花朵在月下喘息。喘息和喘息交汇,构成一个巨大的梦境。

男工宿舍的窗户正对着工厂路。这栋楼的正面,看起来和这条欣欣向荣的街上的其他房子一模一样:乳白色瓷砖、铁艺阳台护栏、长方形玻璃窗。若不是阳台上晒着密麻麻长裤长衫白袜,外人根本不知那是宿舍楼。

深夜九点半进入男工宿舍,对我不啻为一种挑战。况且,这些宿舍是随机推开的,事先并无任何安排。所以我和男工们的第一眼对视,双方都瞪大眼,都心跳怦怦。我直愣愣地站在门口,感觉屋里的人脸廓极深,肤色暗沉,个个机警多疑,目光深邃抽象。

在男工宿舍的访谈,总让我感到不安。我该怎么描述这种不安呢?那是种非常奇怪、非常诡异的交谈。在那个阻绝了自然光源的空间里,所有对象都像从注塑机里掉出来的产品那样,稳稳地,一件嵌一件地坐在床沿边,疲色尽露。有时我甚至觉得,对方的话我根本没听见。我太慌张了。我完全无法做到彻底淡然,彻底局外,而只能硬着头皮闯进去,坐下来。

他们的父母曾从家族照片中漂流脱离,而当他们结束留守少年时期进入城市,却和父辈们一样是离群孤雁,荒凉伏踞,身心空荡。现在,面对我,他们总是不偏不倚,只陈述事实,而不作任何结论。我像闯入生产梦境的锅炉机房,总如鲠在喉,想突兀询问一连串“为什么?为什么?”但又不得不把疑云嚼碎,吞入肚腩。我不敢多问,怕伤害了他们敏感而疼痛的神经。事实上,他们偶尔会流露出不快,像被硬生生撬开的扇贝,内部的柔韧被撕裂了。

我慢慢发现,在他们的内心深处,还有另一个隐秘世界,他们随时可以退缩进去,而外人真的很难进入。但当时在宿舍,我并没有明显地察觉,好像那时,沟通渠道貌似顺畅。然而,退缩、拒绝、躲闪、隐瞒——这些字眼在90后男工处都得到了验证。他们只选他们说得出口的,更多的事实,则埋藏在冰山之下。

A326是间没有桌子的宿舍,甚至没有纸箱或椅子。五张高低床靠墙摆开,吊扇下的地带空空荡荡。东西怎么放?塞到柜子里呗。零碎的小件就摊在床上。所幸,男工的东西比女工少。

十七岁的王杰来自河南,一张蜡白脸,女孩般标致,帅气长袖衫,美目焦距涣散,神情阴郁,一股韩国味。当发现我注目他时,这个赤艳妖厉的少年,翻出个白眼。他进电子厂才一周,在制造部当作业员,干打螺丝和组装的活。其实,他去年已在这里干过半年。他知道这里要“站立干活”,他也不想来,可又没找到别的活。上个月再来时,他带来了同学邵新磊。

仅此而已,他懒得多说。

他那十七岁的面孔上叠印了太多绝望,好像此前他曾置身暗夜,被什么惊吓到,让他以一种和年龄不相称的漠然示人,言语枯槁。他变成了他所见到过的那些男人的复制品,他们无一例外,都有双冷漠的眼。

邵新磊和王杰是“黑白配”——个子矮小,头发浓密,脸庞黝黑,五官刚硬,十指粗短。邵新磊是第一次进厂,拘谨忸怩。他也十七岁,却异常老相。来电子厂之前的一年多,他在北京朝阳门卖糖葫芦。

邵新磊用干巴巴的语调描述的北京,和升国旗的北京没什么关系。那是个遥远而陌生的成人世界。那六个和他一起卖糖葫芦的,都是他的亲戚舅舅、小姨、大姨等。女人们制作,男人们叫卖,每天工作12个小时。

他说,卖糖葫芦的人是北京最忙的人。每天早出晚归,不厌其烦地叫卖,不厌其烦地找零钱。邵新磊在朝阳门自然看到了很多古怪男女,但那些顾客对他如过眼烟云,他在伟大首都所体验到的,只是煎熬、煎熬、再煎熬。

他父亲四十二,母亲四十一。父母总是吵架,而他完全不能理解成年男人对自己女人的躁烦不耐,亦不能理解男人可以将女人长时间丢在家中不管不问。最初,父母是一起出门打工。现在,父亲在县城跑车,母亲在村里种地,照顾八岁的弟弟。他初二时便辍学,但并不遗憾,“村里和我一起玩的男孩到了初一初二就都不上了”,“老师讲的听不懂”,“父母想让我上,但我自己不上了”。于是,他选择了去北京卖糖葫芦。熬了一年多,他向母亲抱怨,“太累了”。

电子厂站着上班是累,可卖糖葫芦更累。都是早出晚归干活,可是卖糖葫芦——“还要喊!”直喊得口干舌燥。忙碌一天,捏着零碎毛票回到小屋,舅舅姨姨们直通通射来的目光,像铁杵利剑,能把五脏六腑捣烂,令他咽不下米粒。有时卖得不好,他索性不回来吃饭。饥一顿饱一顿,让他不仅仇恨糖葫芦,还有北京,“那地方不是人待的”。

现在,他是“身累心不累”,只需把分配的活做好即可,下班后可完全放松。北京是阴暗的,而现在,电子厂明快得像台球桌上的碰撞声。他知道干多少活拿多少钱,他能控制这个局面。他吃饭无须看别人脸色。

他的手机是“小霸王”,六百元。他羞涩低头:“唉,一个杂牌子哦。”他每天吃饭要花十五元,有时会喝瓶冰红茶。在北京,他学会了抽烟,也学会了抽烟时如何点火和骂粗口。在那个干冷的北方城市,到处都起粉起屑,他一个冬天都在咳嗽,持续地咳嗽。到了春天,他变成了个小老头。

他没有女朋友。王杰也没有。不是不想找,是还没找到。“慢慢找,总能找到的”。邵新磊觉得女人就像木头,摸着摸着,“木头舒服了,人也舒服了”。尽管这种爱太缺乏诗意,太过生物化,但这个十七岁男孩渴望抚摸的愿望,却越来越强。烟头明灭中,他的脑额叶里充满各种情色可能。

朱小文十九岁,湖南湘西人,中等个,敦实,油嘴滑舌,一个老江湖。他两个月前来到电子厂,之前在东莞塘厦镇做焊锡。他父亲在佛山工厂,母亲在老家种地。父母在他五岁时离家打工。爷爷奶奶年龄大了后,母亲回了老家。他是独生子,小学毕业后就到外面闯,年纪轻轻就认识了“外面的世界”。现在如果有事,他会给母亲打电话,上个月还寄去了一千元。

卢开元十七岁,四川达州人,长相周正,性情温和。看我进来,他把吊在床沿边的袜子收起,又让赤着上身的朱小文披上衣服,沉稳细致。此前,他在深圳一家五金厂干数控,也是站着上班,所以到这里并没有不习惯,只是这里是大厂,“小厂轻松,大厂好玩”。

卢开元的父亲在内蒙古打工,母亲在老家种地,照顾还在上小学的弟弟。他初中毕业后想上高中,但分数不高,只能去一般高中,技校又不想读,于是便放弃求学。“出来混一下也好”,“认识一下社会”。他感觉在电子厂工作,和寄宿学校差不多。但合同期满后,他不想再做工了,想回家学个手艺。

这四个男孩虽长相各异,来自不同地区,但共性是明显的——皆为90后,父母皆四十岁上下,父亲在外打工,母亲在家操持家务;皆未能上高中;皆抽烟;皆有手机。这些90后男孩是第二代打工者的主力。他们的命运和父母辈不同,甚至和他们的弟弟妹妹们也不同。

他们出门,喜欢到有老乡或熟人的厂里,像一串螃蟹,一个带一个,互相勾连。王杰和邵新磊是老乡;朱小文有老乡在电子厂;卢开元的叔叔在电子厂旁的工业园做事,是叔叔叫他来的。“让我自己找,我是找不到这里的”。原来,电子厂三千人之间,不仅仅是单纯的同事关系,而是老乡、亲戚、熟人等关系的重合。

夜里,工厂路的网吧、台球、小餐厅里,总是攒聚着一个个男孩。他们崇尚《古惑仔》里的义气,有他们自己的“江湖”。躺在宿舍的床上,他们用聊女人来打发时间。他们聊女人的小腿弧线,狐媚眼神,裙底风光,还聊她们的性欲指数。

邵新磊的床上放着两个廉价小音箱,他喜欢听伍佰的《挪威的森林》,罗百吉的《黄昏》,蒙面哥的《一亿个伤心的理由》。朱小文喜欢DJ音乐,他打开一曲《为爱痴狂》,节奏强劲,又禁不住从床上跳下,在地上旋舞。卢开元钟情慢节奏,他喜欢的歌手叫庄心妍。听说我“从没听过”,则瞪大眼睛,“这个明星出来一年多了哦!”又补充,“我和我老乡都喜欢!”“她的歌很好听哦!”他并非单独喜欢这个歌手,而是,“喜欢慢拍的歌”,“最好是关于爱情的”,“一听猛烈的DJ就会感觉烦”。

他们无须按月给家里寄钱。朱小文给母亲寄去一千元,并非家里急用,而是觉得多余的钱放在身边不安全。他们都不用为房子费心,每个人的老家,父母都倾其所有盖起楼房,为他们娶亲考虑。他们虽都在外打工,但总觉得这是临时行为,总在不断地寻找出路。他们并不排斥重返老家。如果老家发展了,工作机会多,工资也不低的话,返乡并不可耻。

“追时代”频频出现在他们口中,好像这个现成的时代,需要用“追”才能赶得上,而他们确实是在努力地“追”。先从外形上“追”:衣着、发型、说话的腔调,都从电影、电视、周围的人那里模仿;还从态度上“追”:他们很少紧张、愤慨、焦虑,更崇尚自由、轻松、愉快。“挣钱当然重要,可太受气了也不行。”好男孩卢开元说。

他们最最紧要去“追”的,当然是——“马子”(女孩)。

朱小文是“四人帮”中的老江湖。老江湖总是滴水不漏,绝不会把失望、担忧、疑惑漏给你看。老江湖给你看的,都是他最得意的东西。他坦言,瞄一眼女孩,便能报出她75C或80D的胸罩号。他还能看出里面有无加海绵衬垫,并能根据大小判断其性欲高低。他坦言自己有“马子”,是在惠州打工时认识的——他和她在同一条流水线上,她就坐在他身旁,他便展开追求攻势。

“泡妞谁不会啊!”他的嗓音磁性放电,一副如鱼得水的模样。

他说为了追“马子”,他一个月花了七千多。

“那你总共有多少钱?”

“两万!”他毫不讳言。

他说他十二三岁就知道“泡妞的事”,很早就通晓如何和女孩搭讪。他懂得对女孩怎样低下腰身极尽讨好之能事,爱抚、哄诱、拍马屁。他会讲笑话和小故事,具有男工中鲜见的喜剧天分。

“追‘马子的那个月”,他带女孩去KTV唱歌,爬山算命,酒吧蹦迪,洗脚按摩,又买衣服买花买玩具。“溜冰场的啤酒贵死了,要八九块一瓶!”但溜冰却不贵,一个人才八元,而“往吧台上一坐就要花钱”。他最讨厌逛服装店,“每一次都花五六百”,“一共去了四次”,他像受到枪击的老虎般发出呻吟,“再多去几次,老子就破产了”!

两万元是他在老家当粉刷工攒的。

“粉刷工这么挣钱?”

他瞥了我一眼:“干工地很挣钱的。”

初中毕业后,他跟着叔叔干了两年粉刷工,练就了一身技艺。他说,2011年在工地上干活,小工一天一百八,大工两百八;粉刷工按平方计算,一平米三元。手脚快的工人一天能刷120平方米,稳挣三百六。再多干点,四百没问题。

然而,朱小文的两万元仅是诱饵,在“追马子”的工程里,能说会道才是真正的利器。他的舌头弥补了他的全部缺陷,倒好像是在施舍女孩,你不跟他混不让他吃豆腐,你就不配活在这繁花簇放的世上。他在情场上练就的这套功夫使他屡战屡胜。

另一个要“追”的,是时尚、潮流。

“我朋友挣钱很容易,三个月就换一辆摩托车,新款一出来就换。”

“啊?摩托车不便宜啊!”

他解释:“追时代哦!”

他说:“90后的想法我知道,至于00后的嘛,我就不知道了哦!”朱小文知道,骑上新款摩托车,载上长发长腿美女,在暗夜的街上疾驰而过,那种快乐并不虚妄,而是能用掌心实实在在捏住的。

90后的男孩要享受生活,不会锦衣夜行,他们要的是大鸣大放,他们要把更多的爱留给自己。这些男孩大多是留守儿童,是父母健全的孤儿。在他们的成长过程中,貌似有亲人存在,实则举目无亲。所以,他们更依赖的是自己。现在,青春就是他们的资本。他们吃自己的资本,就像吃冰激凌一样顺嘴。

所以,朱小文理解90后——换辆新款摩托车不叫换车,叫“追时代”。

而朱小文自己并不喜欢摩托车,他喜欢手机。现在,他正在为怎么“追”而苦恼:“有钱的用苹果,没钱的用垃圾!”“垃圾男人用垃圾手机!”“5S不贵,颜色好……”“6S贵啊,但款型我不喜欢!”“最后,可能还是买5S吧!”“唉,我朋友都拿5S!”……

他终于卸下老江湖面具,露出难得一见的软弱:“追苹果是追不上的哦!”

看来,什么都吓不倒90后,除了“苹果”。新款苹果一上市,90后就像在城里亲戚家做客被怠慢了,只能忍耐着,不敢发一丝丝小火。虽然在心底里,连渣滓都泛了起来。他们骄傲自尊,生怕自己成为潮流之外的那个人。那个被咬了一口的小苹果,让他们晚上睡觉时,肌肉像拉满的弓,心窝子里戳了一千把箭。

他感慨电子厂的工作就是一个字:累。除了中午休息一小时可以坐一坐,只要在车间,都要站着。一天熬下来,腰酸腿疼。他有些发慌,感觉像是被锁在一栋所有通道都关闭的大楼里,虽然能看到各种各样的窗户,但却走不出去。也许到了该离开这个巨大潜水艇的时刻了。所以,他准备和女友一起回老家,再干粉刷工。但他却不会结婚,他意味深长地道:“还早哦!”

当我称A211为“驻马店宿舍”时,三个男孩都笑了。

这个尘螨密布的隐遁密宅里共有十张床,住了八个人,六个来自驻马店。

赖高强说他二十几岁时,我反问:“二十几?”他略显尴尬,顿了顿,坦言道:“我不记得身份证是哪一年的。”看我瞪大眼,他承认:“我拿的是别人的身份证。”

他只有十六岁,根本不像成年人,一米六的个头,巴掌大的小脸上一双细长眼,若穿上校服,也只能坐在教室第一排。他是一个半月前来到电子厂的。发工资时只拿到一千多,还没舍得花。他原来在东莞长安镇模具厂做工,那里工作时间长,但可以坐。现在,他要慢慢习惯站立式工作。他哥哥二十二岁,也住这间宿舍。他和哥哥现在“手上都没钱”,所以,要老老实实待在厂里,攒点钱再说。

赖高强让我想起邵新磊——都精瘦如小老头,但赖高强身上有股要搅得生活惶惶不安的戾气。他眨巴着眼睛说女人时,有种难掩的污浊感。邵新磊却没他那样厚颜,目光怯怯低垂,努力让自己变成一个无,一块空白,一片影子。

和赖高强不同,刘文闯确实如他所说的“二十三岁”——身高一米八,黑衬衫,黑长裤,黑短发,算得上“黑马王子”。他习惯性地绞扭双手,两撇眉毛浓得不近人情,眼睛像蓬乱草檐下的灯,再亮都显得昏暗。他的眉毛和眼睛很不相配,像是在抬杠。他曾在深圳公明电子厂干过半年,后又回驻马店两年,一个半月前来到这家电子厂。

在老家,他干的是打零工的活,现在想来,那个活既“自由”又“工资高”。他干搬运,一天挣三四百是常事。但他又嘿嘿一笑,“有的重活干不了!”像扛大包,他怎么都不会干。他主要在火车站卸啤酒。他说四川女人和云南女人有劲,河南男人和河南女人都没劲。他不隶属哪个公司,只要卸货单位有需要,就打电话给他,活多时他再召集同伙。他叹气,“打工不是长活”,“在厂里不能干一辈子”,所以他想去“学点技术”。而他所谓的技术,就是开车。他喜欢开车,但苦于没驾照。他想进驾校正规学习,再弄个车搞运输。

李京洲大脑袋大肚腩,像个松皱胖大孩童。他们三个人以前不认识,但都通过一家劳务公司进厂,在“新人培训”时认识,又分配到同一间宿舍。和赖高强、刘文闯不同,李京洲此前从未进过厂。他刚满十八岁,初中毕业后,在上海“玩过一段时间”——和父亲一起做大理石装修。他选择进厂,是为了“出来玩一下”,“看看大世界”。可是,工厂生活让他发现,“还没跟着老爸自由”。那时,他们“有活就干,没活就玩”。进厂后发现,“这里规矩太多”,“不好玩”。

赖高强锐声大笑:“他说的不好玩就是还没找到女朋友啊。”

赖高强才十六岁,却显得比李京洲更有社会经验。似乎,“进过厂”就是不一样。一旦懂了工厂的秘密,便有了另一个观察世界的角度,便会撇嘴嘲讽,觉得自己“醒”,别人“蠢”。

李京洲只是讪笑,并不否认。他感慨这里“河南人太多了”。街边那些小摊贩,“一说话就是河南口音”,于是,他总是买饼吃,不仅因为快餐没油水,还因为能听到家乡话,“有种亲切感”。他一天不吃饼就像犯毒瘾,睡不好觉。他说自己是“犯饼瘾”。

李京洲回忆起某次寿宴上吃到的肉饼——那肉!那饼!他断言自己还可再吃下三五个。当他说“肉饼”时,一切关于那次饕餮的精细、丰繁的感受,都真真切切地回来了。

不,他不喜欢“外地女孩”,他更倾心“老家的”。他希望在饼摊前碰到个来自驻马店的女孩,四目相对,从初恋到热恋,再回老家结婚,再一起返回来打工——这就是他的“完美人生”。

“找个南方人,她要天天吃米怎么办?”而且,“春节为回谁家还要吵架”。李京洲的思虑是实际的。

所以,他天天去吃饼,希望碰到口味一致的家乡女孩。

三个人中最成熟者当数刘文闯。他说,“在厂里也能找到女朋友,但没合适的结婚对象。”他认为女孩最好二十岁出头,“更靠谱”,如果十七八,“找她也只是玩玩”。

十七八和二十出头有什么差别?

刘文闯用锐利眼锋把我一扫:“差别大了!”

当他定下主攻人群的年龄段后,却发现,厂里虽熙熙攘攘有上千女工,但每一个都和自己“离得那么远”。如果贸然搭讪,效果不好,自己也会没面子。所以他一直没找到女友。现在,他最不喜欢过的就是星期天。“除了睡觉还是睡觉”,要不就是“几个大老爷们儿出去玩”,没什么意思。睡得昏昏沉沉,意识无法集中,脑子里像有个锥子一直在戳啊戳的。还有,总是健忘。昨天发生的事,见过的人,轰一下什么都不记得了,像电脑中了病毒般不转了。

我被这种戏剧性的自我描述感染着,不禁说,“你可以主动一点啊”,而他却说,“我对爱情害怕了。”

刘文闯突然变得一脸正色,坦率承认:“其实,我算是已经结过婚的人了。”

原来,刘文闯曾在二十一岁时和一个十九岁女孩相爱,育有一子,但没领结婚证。之后,那女孩离家出走,原因是,他们几乎“每天都吵架”。他抱怨那恶女之行径:总会为一些生活琐事生闷气,“怎么哄都哄不好”。他叹息,“我们吵架时我天天盼着她走,她真走了,我两天没吃没睡。”他实在不懂女人,不懂女孩那如苔藓植物复叶般细碎的心思。她总是忽喜忽忧,时而微笑,时而蹙眉。

他的前女友长得不算美——大骨架,长手长脚,黑皮肤。但和他在一起,别人总说他俩是一家人。

“你还爱她?”

他露出惊惶之色,像突然被人弃之荒野。

“问题不在这儿,”他陷入忧伤,“你也知道的,娃娃总是哭着找妈。而且……”他开始字斟句酌,“那个人,总是打她……”

即便这样,那傻女人也不回头。也许,他的前女友非但不傻反而聪明,早以敏锐之眼看透他,断定他无用,空有一副好皮囊。她对他的绝望应该是逐级发展的,每个阶段都比上一阶段更难忍受。最终,绝情离去。

刘文闯狠狠盯着女友离开的背影,目光的力度和它所含的诅咒可以变成两枚大钉子,把女人的肩膀钉在门框上。只要她不走,他就有指望。他从来没像那一刻那样充满恶毒祈愿——愿这个女人离开自己后倒霉得落花流水。听说她挨打,他又万箭穿心。他若早早洞悉她的去意,定不会跟她缠辩赌气。天啊!他们总是吵架!为什么吵他完全不记得,却总是以怨怼收场。

哦,其实,后来她打过电话,“喂”字里的喑哑浮胀,即便相隔十万八千里也难逃他耳目。但他接听后对方便不再讲话,任凭分秒流逝。他熬不过她,说,“好啦这是长途电话,可以啦。”

他的意思是:你可以回家啦。

而她却可恶地挂断了电话,冲突毫无和解。

后来他才明白,她打电话是为了告别。原本她是一只风筝,那电话挂了后,风筝线便彻底断开。她走后,他的心田长出萋萋荒草,除了寂寞,还是寂寞。

那个已两岁的小男孩呢?他被母亲遗弃后,在村子里晃荡,是父亲额头的红字。做父亲的在老家待不住,更别提找对象。媒人为他抱屈,说“真的不好再找啦”。

造成这场悲剧的根源在哪里?他归结为:“她太爱玩。”

他想南下打工,在厂里再找个女友带回家,可进厂后才发现,二十岁以上的女人很难找。可是跟小女生——“我只是玩玩她”,因为——“她们什么都不懂”,“不成熟”,“不是过日子的人”。在他看来,成人世界和少女世界之间有条古老鸿沟,很难理解对方。小女生爱幻想好夸张,根本不具备妻子素质,而他已没有耐心,一点点等待,一点点培养。他想找适合结婚的女子,却又悲惨地发现,人家早已名花有主。

刘文闯是个奇怪的人,和A326的朱小文完全不同——朱小文是个彻底的老江湖,而刘文闯总喜欢使用轻浮字词,可他说出它们时,表情一点也不油滑,语调甚至苍凉。从本性上来讲,他是个认真而刻板的人——难道,这就是他和前女友分手的原因?其实,从目送女友离去到现在,他的自尊心倒毙后一直没有还阳,他一直是个偃旗息鼓的病人。

晚餐时的饭堂人潮涌动,沸腾着一种不知要发生什么事的欢闹,像揭开蒸笼大盖,一切都在腴软白烟中变形。据说此前,第一第二饭堂最高峰时,能容纳一万人就餐。现在人少了,但一日三餐算下来,也有五六千人。我夹在队伍里向前漫游时,感觉各种气味烈火燎原地搅拌后,在脸上胶结为一层面膜,挥之不去。

一回头,身后脸庞甚为熟悉,努力搜寻,居然是——“邵新磊”!

穿了工装的他显得比在宿舍还单薄,简直就是一片薄木板。问他“宿舍的人是不是都下班了”,他摇头,紧绷的脸庞躲藏进暗影,岔开话题不愿多谈,“哦,我们不在一条线上”。他一个人下班后就来到了饭堂。我说我请客,他摇头,抢在我付现金前,把饭卡往卡机上一刷。等我端着餐盘逡巡时,他已倏然不见,我根本无法把他从一千多张膨胀变形的面团脸中找出。

六元快餐是黄豆炖猪蹄、青菜豆干、煎鸡蛋、蛋花汤。菜量虽不少,但缺少油水,也没有滋味。若仔细品咂,倒像是有股铁铲味。送回餐盘时,看到饭堂内的桌上摆着一片圆鼓鼓的馒头,斗胆询问:“多少钱一个?”

“五毛!”

啊!在这个冬天不下雪的地方,居然能吃到馒头!我四处张望,希望能看到李京洲。然而,没有。他还是固执地去厂门外买饼?

此刻,正是晚餐的酣畅时分,满室热雾,恍惚迷离。饭堂里的六台电视同时打开,有人看新闻,有人看环球地理,有人看韩剧,更多的人在看武打片。电视里模糊人形液态流动,提棍的提棍,舞刀的舞刀,观众们大笑。对决时刻,男主角迤逦出镜,狂风暴雨挥击痛殴,直打得对方哭喊窜逃。观众们癫狂嘶喊,肾上腺素高涨:“打他!”“揍他!”“扁他!”

屏幕不断变化的青光,让观众的脸庞亦变幻莫测,有一种超现实之感。而我居然又看到了邵新磊!

那男孩脆薄如苏打饼干,坐在拐角,手握冰红茶,餐盘里塞满烟蒂。灯光下他的形体线条柔和,但却有什么地方不对劲,让他像株暗室角落的植物盆栽,显得和这世界格格不入。在这个松弛的片刻,他的眼睛大睁,嘴角下弯,扯出一丝微笑。

离开热烘烘的饭菜味,离开他人身体辐射出的热度,我梦游般走出饭堂。站在B栋女工楼下抬头时,青灰色天空被大王椰切割成一块一块。我突然感觉,这锯齿般四分五裂的天空,无论怎样细致拼合,那些碎片都黏合不起来;那些碎片和碎片之间的空隙处,都埋藏着一股诡异的死静。

时间会把一切磨损侵蚀殆尽,任何东西都不能永远延续。一切都会消失,人、动物、风景、记忆、齿轮自动运转的社会、蜂巢般的城市。而我试图把在电子厂目睹到的一切写下来的念头,多么虚妄;然而,我却止不住要这么做。每日凌晨,我都用手指敲打键盘,试图用文字挽留下那些我曾见过的鲜活之人。他们举手投足的每一个细节,都是蛛网中的一个结,都互相说明,互相依赖,而与21世纪的某些重大事件相互关联。

原载《天涯》2016年第2期

本刊责编 杜 凡

免责声明

我们致力于保护作者版权,注重分享,被刊用文章因无法核实真实出处,未能及时与作者取得联系,或有版权异议的,请联系管理员,我们会立即处理! 部分文章是来自各大过期杂志,内容仅供学习参考,不准确地方联系删除处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