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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京记

时间:2024-05-04

武月月,一个普通的外地姑娘,凭借多年的努力终于在北京立足并有了自己的家。然而,这个当年向她敞开怀抱的梦想之地,如今已令她走投无路。去或留,这是千万个“武月月”面临的难题。决定放弃梦想比决定追逐梦想更艰难,“出京”比“进京”更牵扯人心。

上 篇

武月月恋爱了。听到这个消息时,钟鸣禁不住愕然一怔。当时他还不太相信。信了之后,心里的感觉有点儿乱七八糟。

钟鸣第一次见武月月是在一年前。当时他餐馆的生意不大好,主要是竞争越来越激烈。他刚在这里落脚的时候,整条胡同才只有两家餐馆,两年不到,大大小小的餐馆就增加到了十几家。到了饭口时间,每家餐馆门外都站着一个服务员,专门招揽顾客。这边喊着“米饭面条水饺家常炒菜”,那边招呼“东北特色,量大实惠,吃饭请到里边坐!”争先恐后,此起彼伏。有胆子大的服务员,干脆就拉着街上的行人往餐馆里拽,拽得对方一怔一怔的:“干啥干啥?我刚吃完!”把人乐死。

有天中午,钟鸣的餐馆一个顾客也没有。正郁闷,刘专管来了。这个工商所的专管员是个大胖子,五十多岁,长得慈眉善目,脸上却很少能见到笑容,总是绷着。此人的优点是工作认真,缺点是太认真,过不了三天两头,他就会在这条小街上出现一次,不是挨家挨户地查这查那,就是站在小街上盯着哪家的商号牌子,长时间地瞅,也不知道他瞅啥。有时他还掏出个小本子,记上点儿什么,那副煞有介事的样子,特别认真,特别琐屑,给人一种没事找事、婆婆妈妈的感觉。不过,这个大胖子倒是不坏,有时候还挺热心。

那天刘专管是来查盐的。所谓查盐,就是检查餐馆里的用盐是否安全,什么品牌,购于哪个渠道,有没有正规发票等,都要查,十分啰唆。但用不了十天半月,刘专管就会来啰唆一次,而且那叫认真。盐袋上字太小,看不清,他就拿出个小放大镜来,对着盐袋,忽远忽近地找距离,照。查完了盐,刘专管环视了一下餐厅说:“怎么着?这段时间不灵啊!”

钟鸣苦笑说:“不是打八折,就是吃一百送五十,都这么瞎折腾,我还灵啥呀灵。”刘专管不以为然地绷着脸:“您哪,甭管别人怎么着,做餐馆关键是得有特色,我见过一个叫‘满堂红’的餐馆,人家那里每天都是排队吃饭,我建议您去品尝一下人家的菜,开餐馆,您得知己知彼,不学习哪成?”接着,他就告诉钟鸣那个餐馆在什么地方,坐哪路车,絮絮叨叨,不厌其烦。

当天晚上,钟鸣就带着厨师陈五湖去了“满堂红”。确如刘专管所说,那家餐馆的生意果然火爆,大厅里有三十多张餐桌,几乎座无虚席。钟鸣和厨师翻看了半天菜谱,还没等点菜呢,却被一个服务员道破了身份:

“两位是做餐馆的吧?”

那个服务员就是武月月。很长一段时间之后,钟鸣问她当时她是怎么知道他和陈五湖是做餐馆的。武月月告诉他:根据他们看菜谱的神态,还有陈五湖的手腕上有两块刚刚被油烫出的伤疤。钟鸣恍然大悟,不得不佩服武月月的眼力。但当时,他却实实在在地一怔:

“你怎么知道?”

女孩儿嫣然一笑:“我会相面。”

钟鸣不相信她会相面,却发现那个女孩儿很不一般。她身材苗条,眉清目秀,说话好听,笑起来好看,给人的感觉既亲切,又不失分寸。干起活儿来更是一把好手——收桌,上菜,迎来送往……在嘈杂的就餐大厅里往来穿梭,既洒脱又沉稳,一点都显不出手忙脚乱。当时陈五湖就建议钟鸣,把她“挖”过去。他说一个餐馆的生意好坏,和服务员有着很大的关系,一个好服务员,就是店里的一块招牌。钟鸣承认陈五湖说得有道理,只是挖人墙脚的事他做不出来,也不愿做。他刚开餐馆的时候,有个服务员就是被人“挖”走的,女孩叫刘乐美,客人点菜时,她总是笑眯眯地看着客人:先生,来只甲鱼吧。客人就来只甲鱼,她说:先生,来一斤基围虾吧。客人就来一斤基围虾……全是贵菜!可惜,就是这样一个服务员,没多久就被一个常来吃饭的客人挖走了,说是卖服装去了。真是缺德!现在,他哪能做那种损人利己的事呢。不过,在陈五湖的建议下,离开“满堂红”时,他还是悄悄地给那个女孩子留了个电话,告诉她,假如有一天她不想在这里工作了,可以随时到他的餐馆去。当时那个女孩子只是礼貌地笑了笑,啥也没说。

大约过了两个月,钟鸣突然接到一个电话,自称是“满堂红”的服务员,问钟鸣还记得不记得。钟鸣想了半天才突然有了印象,他说当然记得!她问钟鸣餐馆里需要不需要服务员。

钟鸣的餐馆不大。平时店里有四个服务员。几天前,有个女孩儿不干了,说是有家洗浴中心要聘她。人往高处走,聘就去呗,很正常,再招就是了。只需往餐馆的窗子上贴一张“招聘服务员”的纸条,应聘的女孩子多的是。你可以随便挑,任意选。不像现在,北京城里大小餐馆几乎没有不缺服务员的,这是没办法的事。当年蜂拥而入的那一代乡下女孩早被城市消费殆尽,她们老了,不中用了,如今进入城市的新一代女性不是没有,很多,但愿意从事低等服务业的人越来越少。即便是招个普通的服务员,比找个对象还要难。只是,正因为可以随便挑,任意选,当时钟鸣和桂萍挑来选去了好几天,竟然没有一个相中的。来应聘的女孩子不是个子太小,就是长得不太好,有的甚至还不会说普通话。就在这时,一个求之不得的服务员主动找上门来,这岂不是雪中送炭吗!

两天后,武月月来了。在此之前,钟鸣夸奖那个女孩如何出色的时候,妻子桂萍还不以为然。她说光你夸不行,来了,还是老规矩,试工三天,行就留下,不行就打发!可一见到武月月,桂萍竟禁不住眼前一亮,立刻就把她的“老规矩”改了,人也变得谦虚起来,她微笑着说:“姑娘,我们这是个小店,你先干两天试试,觉得顺心就留下,不行也别勉强,就算咱姐儿俩没缘分!”

武月月笑了:“大姐这人有意思,别人招工都是要试打工的,你却让打工的试试你的店行不行。就凭大姐这句话,不管店大店小,我就在这里干了。”

桂萍发现,正如钟鸣所说,武月月的确是个非常优秀的姑娘,不仅身材苗条,皮肤白皙,还长了一双欢乐的眼睛,一颦一笑,一个眼神都讨人喜欢。工作起来更是没得说,她不用托盘,一只手就能端四碗米饭。桂萍总担心那饭碗会随时掉到地上,但总是不掉。客人见了,都直伸大拇指。最让桂萍佩服的是,她还善于应对各种各样的麻烦。开餐馆的人都知道,什么档次的餐馆进什么样的人。餐馆越小,遇到的麻烦就越多。什么菜咸了,菜淡了,菜量太小了……总有人挑你的毛病。一旦在饭菜里发现了不该有的东西——那就更糟啦。无论服务员怎么道歉,对方就是不饶,不但不饶,还想把事儿往大了整整,于是把手一挥说:“去,把你们老板叫来!”

以前,无论是钟鸣还是桂萍,他们最怕遇上这样的茬儿了,道歉没用,退菜不行,最后不是打折就是免单,否则就会没完没了。自从武月月来到餐馆,每当遇上这种情况,用不着钟鸣和桂萍出面,她就把事情摆平了。有一次,桂萍正站在吧台里收款,忽然听见有人不是好声地喊了一句:“服务员,过来!”她扭头一看,是个亮着光头留着一把大胡子的人,一副凶神恶煞的样子,不知道是个假艺术家还是个伪流氓,火气非常之大。吓得桂萍赶紧转过脸来,都不敢往那边看了。不一会儿,武月月走过来,把一小块白色的皮筋放在了吧台上。小声说道:“是米饭里的。”

当时桂萍的脸色都变了:“那怎么办?”

武月月笑了笑:“没事了,人家说嚼不动。”

桂萍这才松出一口气,她立马捏起那块皮筋要到厨房里去找伙计。武月月一把拉住她:“姐,厨房里正忙着,过后再说吧。”

事后,桂萍对钟鸣一个劲儿地夸奖武月月,说她既能遇事不慌,又滴水不漏,作为一名服务员,她可真是太有经验了!

说到“经验”,武月月更是一套一套的。她认为,做服务员首先要学会“推菜”。所谓推菜,就是向客人推荐菜。为什么要推菜呢?一是备料多,却没人点的菜,必须推出去,否则时间一长就不新鲜了,甚至不能用了。这样就会增加餐馆的成本。二是店里有什么特色菜,也得推荐,顾客本来不想点这道菜,经过服务员一介绍,说不定客人就要了。人都有一种从众心理,在消费上也是,先来的客人要了,后来的客人一看,可能也会点这道菜,如果客人都点同样一道菜,时间一长,这道菜就成了本店招牌菜和主打菜了。三是要推那些价钱高的菜,道理很简单,只有客人消费高,利润才会大。

当然,推菜的时候也不能硬推。武月月的经验是,看人行事。比如是新顾客,就给他们介绍好一点的菜,贵菜;老顾客就没必要了,除非店里上了什么新菜,就没必要建议他们吃什么了。还有,如果是老顾客请人吃饭,千万不要向他推荐贵菜,如果他不想多消费,他会觉得你在他客人面前让他难堪,甚至是有意宰他。再比如,一男一女两个顾客来就餐,首先要看他们是不是夫妻。是,就不能推荐那些好菜、贵菜,作为家庭主妇,一般都很节约,她肯定不吃太贵的菜;如果不是夫妻,就专挑贵菜推,一般情况下,男人是不好意思不要的。总之,就是要看人下菜碟儿。还有一条:无论推菜,还是客人自己点菜,当然是他们消费得越多越好,不过也要掌握一个度,觉得菜点得差不多的时候,就要提醒顾客一句,说,差不多了,不够再加,吃不了浪费。这样客人就会觉得你是在替他节约,为他着想。

说到收款,也有讲究。武月月告诉桂萍:在餐馆里,会经常遇到客人争着买单。遇到这种情况,首先要看有没有老顾客,如果有老顾客,就收新顾客的钱,因为新顾客是老顾客带来的,不收老顾客的钱,他心里就会明白你是在照顾他。

“如果都是新顾客,或者都是老顾客呢?”

“那就看他们争着付钱的态度,哪个是真心实意,哪个虚情假意。谁虚情假意,就收谁的钱。因为仗义人总是仗义,得照顾他。再说,这次你让他省下了,过不了几天,他可能还会到这里把上次没花出去的钱消费掉。”

这就是武月月。无论钟鸣还是桂萍,他们不得不承认,餐馆里这点事全让她琢磨透了。可有个问题桂萍想不明白,她沉吟着说:“我就纳闷,放着‘满堂红’那么大的餐馆她不干,为啥跑到这么个小餐馆来了呢?”

武月月命不好。出生在河南农村,她十六岁之后父母相继去世,她便跟着唯一的哥哥相依为命。十八岁那年,她高考落榜后回家务农,几乎把所有的农活都摸了一个遍。两年后,为了让哥哥到村里小煤矿去上班,嫂子非要把她嫁给村主任儿子。村主任家庭条件没得说。一座四四方方的红砖大院,院里有摩托车,有四轮拖拉机,还有村子里唯一一座小二楼。只是村主任的儿子却不怎么样,五短身材,眯缝眼儿,满脸疙瘩,形象差得像一只皮球,还大舌头——说“怎么”的时候,说“肿么”;说“这”的时候,他说“介”。

“你介人肿么介样啊。”

武月月告诉嫂子,她不想嫁人。死也不嫁!从此,那个满脸横肉的嫂子就再没给过武月月一个好脸儿,动不动就会来一通指鸡骂狗,指桑骂槐。武月月暗气暗憋,却无可奈何。哥哥是个老实人,又是“倒插门”的女婿,平时老婆打个喷嚏都被吓个哆嗦,实在是窝囊。武月月看不得嫂子那张冷脸,又得不到哥哥有力量的帮助,她决定到北京来打工。离家时哥哥没给她钱,说实话,即使想给他也没有。家里的钱都是由嫂子掌握着——嫂子却没给她一分钱。当时,是本家一个大伯给了她五百块钱的路费。坐在通往北京的火车上,武月月还委屈得直流泪。从那个时候起,她就发誓再也不回那个家了。

来到北京之后,她到处漂泊。做保洁,当保姆,最初还在郊区一个木工厂里干过几天小工,搬木头,每天扎得满手都是刺儿!几经周折。直到一年后,才到一家餐馆里当上了服务员。后来她虽然换过几家餐馆,却再也没有离开过服务员这一行。这一次,她之所以离开“满堂红”,完全是因为刘志刚。

刘志刚是“满堂红”的配菜师。小伙子聪明、能干,特别是刀工很厉害:切、片、斩、劈,所有的刀法无所不精。最拿手的是松鼠鳜鱼和菊花鱼,打出的花刀薄如蝉翼,过油一炸,真是好看!小伙子长得也行,眉清目秀,眼睛很漂亮,两片嘴唇总是紧绷绷地抿着,一副很自信的样子。没事的时候,伙计们喜欢聚在一起聊闲篇,畅谈各自的理想:有的说将来开餐馆,自己当老板;有的说想去卖汽车;甚至想去搞音乐的人也有。而刘志刚却略有不同,他最大的理想就是多攒钱,回乡下盖上三间大瓦房,再娶个好看的老婆:“没事就搂着睡啊!”一句话,说得众人哈哈大笑。就是这么个没有远大志向的人,却偏偏喜欢上了武月月。每天下了班,他都缠着武月月找个地方去“谈谈”。武月月不跟他谈,他就用烟头在自己手腕上烫着玩儿,一烫一个小坑儿。已经烫了五个,像一朵梅花。武月月没想到,爱情对一个人能产生这么大的破坏力!她害怕了。为了摆脱刘志刚,她只好向老板编了个理由,说家里有事,让她马上回老家。这样她才离开了“满堂红”。

钟鸣和桂萍不知道武月月的经历。她自己不说,也不便去问。对于店里的伙计,他们的原则是,不管来自河南河北,还是山东山西,走到一起就是缘分,只要心往一处想,劲往一处使,就是五湖四海一家人。对于武月月更是如此。由于她表现出色,他们不但先后两次给她加了工资,还把前厅后厨的协调和管理全都交给了她。

武月月不负重托,她有这个能力。没多久,就把前厅后厨的伙计协调得言听计从,使整个餐馆变成了很有凝聚力的小集体。作为老板,有了武月月这么个好帮手,无论是钟鸣还是桂萍,都觉得越来越省心。

时间一晃过去了一年。

又是春天。北京吹来和煦的风。树绿了,花开了,就在这时候,武月月恋爱了。特别突然。

武月月恋爱的消息是桂萍告诉钟鸣的。当时钟鸣还不相信,准确地说,是在潜意识里不愿意相信。他问桂萍武月月和谁恋爱了。桂萍却卖了个关子,用一副很有成就感的表情看着钟鸣,让他猜。钟鸣沉吟了一下,立刻想到陈五湖。

前边说了,陈五湖是店里的厨师。当初正是因为他的建议,武月月才来到钟鸣的餐馆的。小伙子是安徽人,浓眉大眼,相貌周正,就是胖点儿。其实把“胖”放在厨师身上,倒算不上什么毛病,相反,一个骨瘦如柴的厨师,倒往往让人觉得不像个厨师,甚至会对他的手艺产生怀疑。

陈五湖手艺不错。他上过烹饪学校,学过食品雕刻,菜路子比较宽,什么川鲁粤,家常菜,都行,都能做。同时又有自己的创意,每隔一段时间,就会研制出一道新的菜品。什么“韭菜炒野螺”“酸椒鸡杂碎”……客人挺喜欢。不过陈五湖有个毛病,他喜欢骂人。工作一忙起来,他就会变得叽叽歪歪。服务员到厨房窗口去催菜,说:“快点吧,再不上,客人就退菜啦!”这时候,即使手忙脚乱——用他自己的话说——连放个屁的工夫都没有,他也得转过头来骂一句:“叫唤你妈他蛋,再快,也得炒熟了吧!”因此几个服务员经常告他的状:“桂萍姐,你听见了吧?陈胖子又在厨房里骂人呢!”为此,桂萍没少两头和稀泥。她一面安慰服务员,说陈师傅也是着急,骂就骂吧,你们就装作没听见。一面又批评陈五湖,告诉他不能总骂人,骂人不文明。即使这样,陈五湖也管不住他的嘴。事后,据他自己解释说,其实他心里也没想骂,就是习惯了,一着急,就不知不觉地溜达出来了。

自从武月月来到店里之后,陈五湖就像换了个人,突然文明起来了。以前的白色制服上总是带着油污,不知从什么时候起,他的工作服越来越干净,到前厅吃工作餐,肩上总是搭一条雪白毛巾,很有派头,特像个大厨。忙起来的时候,不论谁催菜,怎么催,他都不急不恼,总是那么从容、镇定。同时,人也变得快乐起来,每天哼着欢乐的歌曲,或吹着优雅好听的口哨,而且净说一些俏皮话,把人逗得哈哈笑。这时候的陈五湖,好像内心里装满了幸福,好像生活就应该这么轻松畅快!可没多久,陈五湖又不快乐了,一天到晚,神情忧郁,心事重重,听不到他唱歌,也听不到他说笑,即使和伙计们坐在一起吃饭,也很少说话,那副只顾盯着饭碗吃饭的样子,看上去有些拘谨,甚至有点腼腆,仿佛是个新来的伙计。

有一天,是武月月生日。像所有伙计过生日一样,桂萍让陈五湖做了一大桌子菜。晚上打烊后,店里的人围桌而坐,热热闹闹、其乐融融地给武月月过生日。就在筵席即将开始的时候,陈五湖像个魔术师似的,突然亮出了一手绝活儿——用双手把一只金色的凤凰放到了桌上。当时,所有的女孩子都禁不住“哇”了一声,就连钟鸣也一时呆住,没想到陈五湖还有这么一手!仔细一看,那只金色凤凰是用南瓜雕刻而成。不同部位用了不同的材料——黑色胡椒粒巧妙地做了凤凰的眼睛;玛瑙般的樱桃点缀着层层叠叠的凤尾;白萝卜雕刻出了凤凰脚下的白玉架;碧绿的芹菜梗上,绽放着两朵用红萝卜雕出的玫瑰花……整个作品惟妙惟肖,气韵生动,色彩搭配、造型,甚至每一处细节都非常成功,令人叫绝。武月月合握着手掌,屏声敛气,一动不动地看着那只栩栩如生的凤凰,唯恐一出声,它就会立刻被惊飞似的!其他伙计则众口称奇,好一番喝彩之后,又愤愤不平,质问陈五湖,别人过生日,他不是雕个小鸡,就是刻个小狗,为啥给武月月刻了个金凤凰?“说的就是!你什么意思啊?是不是想做一棵梧桐树啊?”几句话,让在场的人哈哈大笑。陈五湖也笑,只是笑出来的样子有点儿傻,而且连一句敷衍和反驳的话都说不出来,脸上却红过好几阵。

“我由烙印识得出骏马,看眼色我知道谁个少年在钟情。”

这是普希金的诗。虽说是餐馆小老板,钟鸣却没少看过书,他还记得这两句诗是在托尔斯泰的小说里看到的。同时作为男人,他自然能体会到另一个男人的某些心理。想到平时陈五湖在武月月面前的种种表现,他断定,武月月的恋爱对象必是陈五湖无疑。

然而,钟鸣的猜测把桂萍都气乐了。

“什么眼神儿呀?你可真是把武月月瞧扁了。”

听口气,仿佛陈五湖根本配不上武月月,仿佛两个人之间差着十万八千里!

“你还记得常来吃饭的那个小杨吗?”

“当然记得。”

“人家才是月月的男朋友呢。”

桂萍的话,让钟鸣愕然一怔。正如开篇所说的那样,当时他还不大相信,信了之后,心里感觉有点儿乱七八糟。

“常来吃饭的那个小杨”叫杨浦。北京人,中等个儿,身材偏瘦,稍微有点儿水蛇腰。看上去很谦卑,其实很慷慨,用现在的话说就是纯爷们儿。有一次,他伙同几个人来店里吃饭,走时忘拿了背包,武月月追出好远还给了他。此后他便成了这店里的常客。俗话说“吃惯嘴,跑顺腿”,平时,到钟鸣餐馆里吃饭的人,也大都是一些常客。当然常客也是匆匆过客,除了脸熟,没几个人给钟鸣留下过特殊的印象。他之所以记住了“小杨”,是因为那个小伙子和所有的顾客不一样。别的顾客是餐后买单,小杨却是餐前付款,还不是一次一付!有一次,他竟把一千块钱拍给了武月月,告诉她:吃多少扣多少,剩余的,就放在餐馆里,下次吃。那是20世纪90年代。按照当时的物价和消费水准,像钟鸣这样的小餐馆,一餐饭,人均消费上十几块钱,就足以吃得不错了。一千块钱是个什么概念?况且,开始的时候他是三五个人小聚,几次之后就变成了一个人——要一盘小炒,一盘油炸花生米,几瓶啤酒往桌上一摆,一坐就是一晚上。结果两个月没过,或许那一千块钱还没有花完呢,他竟然成了武月月的男朋友。

按常理说,男大当婚,女大当嫁。武月月属猴,已经二十四岁,作为一个乡下的女孩子,如果不是跑到北京来打工,早就做了孩子的妈也未可知,确实该考虑婚姻大事了。可听说武月月的男朋友是“小杨”,钟鸣还是深感意外。他定定地看着桂萍,半天才憋出一句:“高了吧?”

桂萍不这么看。虽然杨浦是北京人,家庭条件却很一般。他父亲是退休的公交车司机,母亲是玩具厂的退休工人,他虽然在派出所上班,却是个临时的协管员。“你说吧,就凭武月月,哪点配不上他?”

“这不是配得上配不上的事,”钟鸣的逻辑是,“你得考虑到两个人的身份,武月月毕竟是乡下人。”

“乡下人不能跟城里人结婚?”钟鸣没吭声,桂萍又追问了一句:“你就说能不能吧!”

从经验上说,老板能和伙计处成朋友的不能说没有,但不是很多。而桂萍和武月月却偏偏处得像亲姐热妹。桂萍信任武月月,也呵护武月月;武月月对桂萍更是姐长姐短,无话不谈,哪怕是个人的隐私。桂萍记得,前段时间,武月月还跟她说起过大鼻子的事。大鼻子也是常来餐馆吃饭的顾客。五十多岁,北京人,据说他开了一家很大的广告公司,有钱!他喜欢武月月,一直想把她拉到他的手下去。武月月不去。他又提出让她做干女儿。

“姐,他说要把我户口迁到北京来,你说可能吗?”武月月问桂萍。

桂萍想了想:“我看没那么容易,他有那么大的门子?这可不是县城,这是首都!让我看,这个干爹咱不能认。再者说,时代不同了,现在的干爹和过去也不一样了。说句不好听的,有人用干爹做幌子,说不定想干啥呢!”

武月月信了桂萍的话,没认那个大鼻子做干爹。但通过这件事情,桂萍看出武月月是个有生活目标的人,她总是把眼光放在城里人身上,如果说认什么干爹的事纯属扯淡,找个城里的男朋友,名正言顺,没什么不可以。对于武月月来说,倒是一件如愿以偿的事。

钟鸣很想说:女人就是这样,总想攀高枝。但他没那么说。“我觉得这事有点儿玄。一个吃饭的客人,她了解吗?别的不说,整天下餐馆,喝小酒,就凭这一点,武月月也欠考虑。”

“男人得调教!”桂萍说,“你放心,月月那么精明个人,啥样的男人她哄不转啊!”

钟鸣没再说什么。既然不可置信的事已经成了事实,别说是武月月,就是自己的亲妹妹,他也不可能棒打鸳鸯散。接下来的问题是,武月月恋爱了,她还能不能在餐馆干下去?说到底,这才是钟鸣最为担心的事。

恋爱后,武月月没有离开餐馆,也看不出她想要离开的意思。她工作一如既往,也许是受了爱情的鼓舞,反而比原来还尽心尽力。不过,大约过了两个月,她便从宿舍搬出去了。

据说这是杨浦的主意。以前杨浦总到店里来吃饭,一边喝着啤酒,一边默默地注视着武月月。恋爱之后,他就常把武月月带到别的餐馆去了。吃了饭,两人还要拉着手,或者被杨浦一只手轻轻搂着腰,像许多热恋中的青年男女一样,在街上散一散步。末了,再把武月月送回宿舍去。有天晚上,他们去了附近一个街心公园。正是夏天,消闲的人很多,曲径通幽处,人来人往。长椅上坐着一双一对的青年男女,大都是在附近打工的人。有的耳鬓厮磨;有的窃窃私语;有的则不管身边有没有行人,竟像蛇似的绞在一起,动情地长吻。

“看见了吧?谁说你们乡下人封建啊,让我看,比城里人还开放呢。”杨浦厌恶地说。武月月不同意:“去你的吧,这种事谁不想背人?关键是他们没有自己的空间。”杨浦想了一下说:“倒也是这么个理儿。”接着他突然受到了启发:“哎,对了,月月,你干吗不搬出来住啊?”

杨浦家有两小间平房,就在附近一条胡同里。几年前,他父亲的单位在和平里给他调配了一套两居室,虽说是旧楼,但旧楼也比平房强,一家三口快快乐乐地搬了过去。此后那两间平房一直出租给外地人。前不久,一个外地房客违法贩卖毒品出了事,此后,这间房子就再也没敢出租过,至今还空着。

开始的时候,武月月不想搬,她说住在宿舍挺好的。后来,杨浦三番五次动员她,又把房子收拾得干干净净,甚至还买了一套崭新的被褥……武月月觉得再拒绝似乎有点儿不近情理,她只好试试探探地问桂萍。

桂萍是农村出身的人,比武月月大十岁,从观念上说,比较传统和保守,想问题自然要比武月月周到些。听说武月月要出去住,她感觉有些不妥。现在的年轻人,特别是乡下的年轻人,一到城里就变得开放起来,别的不说,刚处个朋友,八字还没一撇呢,就租个小房住到了一起。这样的事太多了。以前店里有个厨师,本来老家有妻子,他却总是拉着一个服务员到宿舍去睡觉。被桂萍好言批评了几句,两个人便一甩袖子不干了,到别的地方睡觉去了。有过这样的例子,对于武月月,桂萍就不得不慎重。可以说,为了把武月月留在店里,平时在任何问题上,桂萍都是顺着她,处处维护她的自尊。现在她要搬出去住,虽说是征求桂萍意见,也不过是出于一种象征性的礼节。当时桂萍只是站在“大姐”的角度“点”了她几句。她说:“月月,这事儿你自己看着办,想搬就搬,你这么个精明的丫头,搬到哪儿我还能不放心?”

事实上,武月月搬过去没多久,就和杨浦同居了。

那天晚上,餐馆里很忙。杨浦把武月月接回来时已经很晚,他说啥也不走了。武月月连哄带劝:“这哪行呀,你还是回去吧。”杨浦坦然一笑:“末班车都没有了,我怎么回去?你实在不让我住,我就在门外待一夜了。”武月月以为杨浦不过那么说说,他哪能在门外待一夜呢。

她笑着说:“那你就到门外待着去吧。”

杨浦拧着身子出了门。到了门外,他果然蹲了下去不走了。无论怎么商量,就是不动。不但不动,他还反过来告诉武月月,让她赶紧休息!

武月月只好回到屋里。“休息”了一会儿,她侧耳倾听,竟听到了淅淅沥沥的雨声,而且越来越大。她以为这时候杨浦肯定走了,可又有点儿不放心,便轻着脚步来到门口,从门缝往外一看,只见杨浦已经坐成了一块石头!任凭屋檐上的雨水往头发上滴,往脖领里落,他都一动不动,落汤鸡似的可怜,又很悲壮。

“真是的,你怎么这样呀!”她嗔怪地把杨浦拉进了屋里。窗外的雨一直不断,时小时大,时起时伏,像是宇宙在呼吸。也就是在那天夜里,武月月心惊肉跳,毫无快感地经历了女孩子的第一次。

作为过来人,桂萍看出了武月月某些特征上的变化,心里已经明白了八九分,便不止一次地“点”她说:“月月,我看你和小杨处这么长时间了,都挺好的,抓紧时间结婚吧。”

武月月明白桂萍话里的意思,那就是夜长梦多。其实,这件事武月月也不是没想过。倒不是自己到了结婚的年龄,也不是对于婚后的生活有多么急切的向往,而是自从把身体给了杨浦之后,她在心里总觉得不踏实,不落神儿,一句话,过不了婚姻这道门槛,她的心就永远悬着。

但她还是笑了笑说:“不着急。”

其实,武月月的“不着急”,不过是托词。自从和杨浦确立了恋爱关系之后,杨浦的母亲一直不同意。那是个六十多岁的老太太,干净利落,有派头,很讲究。第一次见到武月月时挺客气,烧水倒茶,还聊了半天家常。可事后,听杨浦说武月月是他新找的女朋友,老太太立刻把一种吃惊的表情摆在了脸上,愣了半天才说道:

“我说杨浦,你什么眼神儿呀?”

接着,老太太向儿子摆出了一大堆问题:

“姑娘倒不错,模样挺俊的,说话也还得体,可千好万好,可惜她是个乡下人!让我说,你可得好好考虑考虑。她不会像北京姑娘那样,给你带来房子,带来车,钱就更甭说了!结了婚,这家里不成了乡下人的旅馆和接待站才怪,旅游的,看病的……七大姑八大姨,不管谁来,你也不能把人家赶到大街上去,那么没里没面的事儿,咱做不出来。最大的问题是,有了孩子上不上户口怎么弄?得了吧你,甭跟我甩那些个片儿汤话!什么‘随父母双方入户都可以’,说话不走脑子!叫我说,那都是些不着四六的瞎嚷嚷!有文件吗?退一步说,就是政府将来真有了政策,孩子可以上城里的户口,你想想,她连个爹妈都没有,将来谁帮你们带孩子?你们就光指靠着我啊?再说说她的工作,要是个金领白领什么的倒也罢了,啧啧,餐馆服务员!你跟亲戚朋友街坊邻里能说得出口吗?这些个事儿,你可得合计合计,可给我想仔细喽!”

儿子早就把眉头拧成了一个疙瘩。

老太太还没完。

“还有个问题我问你,你是真喜欢这个姑娘啊,还是因为胖丫把你甩了,你就破罐子破摔了?跟你说,那个胖丫也就那么回事儿,姑娘家家的,连个工作也不找,除了胡吃闷睡,就是满街晃荡打游飞。实话告诉你,当初你跟她处对象的时候我就纳了闷儿啦,挺大的脸盘子,脸盆小了都不够用,像个腚改的似的,你爱她什么呢?她自己也不照照镜子,还整天以为自己多靓呢!这种丫头散就散了,也幸亏散了,但愿她能嫁个吃喝嫖赌的二流子。真是的,她瞧不上咱这个家,我还瞧不上她呢。当时我就嘱咐过你,甭伤心!这么大个北京城,好姑娘有的是,找什么样的找不到?有志气你就找个更好的。瞧瞧你,合着我的话全都白说啦!找来找去,你倒把个乡下的姑娘领回来了。这可真是去了个柳木换了个朽木!让我看,她还比不上人家胖丫呢……你闭嘴好不好?听我把话说完。我没说这不是你自个儿的事!你的事我就不能讲个理啦?我是你妈,我得替你着想,知道吗?”

老太太一口正宗的京腔京韵,伶牙俐齿,相当能说。坐在一旁的儿子几乎插不上嘴。那副垂头丧气的样子,活像一只被煮熟了的大虾。

不过,杨浦并没有因此变成一个痛苦的人。事后他是这么跟武月月说的:咱俩的事儿,老太太暂时还不太同意,不过没关系,好事多磨。他一边说着,一边在武月月的身体上磨来磨去,时而从容不迫,时而面目狰狞,像怀着什么仇恨似的,铿锵而有力。事后武月月觉得筋疲力尽,好几个部位更是隐隐作痛。有一次,她心里突然升起一种说不出来的委屈。心里想,这么“磨”下去啥时候是个头儿呢?于是她不得不问杨浦,如果他母亲坚决不同意怎么办?杨浦摆出一副不以为然的态度说:“我发现你最近怎么越来越躁动呢?”在他看来,虽然没结婚,可有这座老房子作依托,两个人经常吃住在一起,想干什么就干什么,已和结婚别无二致。

“心急吃不了热豆腐,你急什么急!”

他告诉武月月,面包会有的,必须一步步来。

第一步就是,杨浦给武月月换工作。他瞧不起武月月干的活儿,说她整天侍候人,低三下四,挣那么几个破钱犯不上。“这么大个北京,干吗不找个体面活儿?”武月月同意让他给找个“体面活儿”,杨浦满口答应。可到头来却一筹莫展。“要文凭没文凭,又没有北京户口,电脑不会,外语更甭提……哎,叫你自己说,你能干啥吧?”那种无奈、抱怨的口气,好像他自己是这方面的能手。

其实,杨浦自己也没有个固定工作,今天干联防,明天当协管,刚在一个朋友的小公司干了不到一个月,便说啥也不干了,非要自己创业,做老板。做就做呗,开店总比打工强。可一连两个月过去了,想干啥都没考虑好。前不久,他才不得不放弃自己开公司的打算,到一个物流公司做了仓库管理员。

经杨浦这么一问,武月月一时找不到自己了。

她喃喃地问:“你说怎么办?”

杨浦想了想说:“哎,对了,我有个哥们儿在保险公司当头儿哪,你去做保险得了。”他对自己突然冒出来的想法有些激动,“就凭你那两片嘴,死人也说活了,做保险肯定行,赖不了。哎,你说我早咋就没想到呢?得嘞,就这么定啦!明儿你赶紧去把餐馆的活儿给辞了。”

武月月有些吃惊:“那怎么行?”

杨浦狐疑地看着她:“什么叫不行?你丫是不是压根儿就不愿意离开餐馆呀?”

“不愿意,我也得听你的。关键是你得给我找好了工作再说,万一找不到工作,我辞了咋办?”

“你不相信我是吧?我现在就给那哥们儿打电话!”

武月月制止了他:“得了吧,半夜三更打什么电话?明天再说。”

几天过去了,杨浦再没提起这事儿。武月月一问,他才突然有了记忆:“你说保险那事儿啊?不成!我一哥们儿说了,那活儿不能干,弄不好还有危险。”

武月月不解地看着他:“做保险有什么危险啊?”

“你又不明白了吧?”杨浦很在行地说,“现在做保险,你知道怎么做吗?你得到处去跑,上门去联系,去推销,死皮赖脸拉客户。说出来都是笑话,前几天有一女的,就是因为上门去推销保险,不但保险没推销出去,还被人强奸了,知道吗?”

武月月看了杨浦一眼,突然泄气了:“既然这么危险就算了,我在餐馆干着也挺好的。”杨浦立刻否定了她:“开玩笑!整天低三下四侍候人,有什么好?”过了半天,又无奈地说了一句,“你可愁死我了。”

看着杨浦很愁的样子,武月月没吭声。其实,在她—直不愿坦露的内心深处,比谁都愁。

也算是好事多磨。后来杨浦总算给武月月找到一份新工作——做置业顾问,说白了,就是售楼员。武月月离开餐馆时,无论是钟鸣还是桂萍,都有些舍不得。听说这是杨浦的主意,知道武月月是奔着婚姻去的,自然也就不好挽留。当然,武月月也是依依不舍。自从到了北京,她做过许多行当,在钟鸣餐馆里工作时间最长,最顺心,也最受老板的器重和信任。这么一走,她觉得有些对不住老板,特别是对不住总像大姐一样关爱她的桂萍。离开餐馆时,她眼睛里竟有了一层闪闪的泪花。看着桂萍也是泪眼婆娑的样子,她又笑了,做出一种很认真的样子问桂萍,如果她干不了那个置业顾问,再回店里还要不要她。桂萍告诉她,只要她还开着这个店,啥时候回来都没问题,她自己说了算!

她们互相安慰着对方,其实是在欺骗着自己。其实两个人心里都明白,只要走了,武月月不可能再回来。

卖房子不是卖白菜。其中的讲究与策略,要远比当一个餐馆服务员复杂得多。武月月是个可塑性很强的人。从某种意义上说,乡下人到了城里可塑性都很强。武月月凭借自己的聪明,经过一段时间岗前培训和“踩盘”实习,很快进入了一个置业顾问的角色。其时正逢秋天,北京楼市素有“金九银十”的说法,像植物界一样,是个成熟和收获的季节。两个月下来,底薪加销售提成,武月月竟然拿到了一万块还挂点儿零。对于一个新手来说,能有这样的业绩,算得上非常出色了。

武月月挺振奋。比武月月更振奋的是杨浦。“怎么着?我没说错吧!”听语气,好像不是在为武月月可观的收入而振奋,倒是在为他自己当初的建议而表功。

不管怎么说,这一步武月月算是走对了。重要的是,职业变化和收入上的增加,把武月月的身份一下子提升了不少,就连杨浦的母亲对她的态度也有了很大变化。

其实,自从恋爱之后,武月月也没见过几次老太太。第一次去杨浦家,老太太还客气,因为她不知情。第二次一进门,只那次武月月刚叫了一声“阿姨”,老太太便躲了出去。她还以为老太太很知趣,是有意给年轻人让出一点儿亲热的私密空间呢。哪想到,人刚走到楼下,一段京腔京韵的对话,便顺着三楼的窗子清清楚楚地传进来。

“刚见您家儿子领回个不错的姑娘,是不是谈对象啦?”

“嗨,什么叫‘不错的姑娘’……外地人!”

“哎哟喂,怎么找了个外地的啊?”

“吃饱了撑的呗!现在的年轻人,脑子就这么花花儿。”

“那您可得想想办法,劝劝您家儿子。”

“没办法,劝也不听,啥话都说了,让他自己看着办吧!我说啦,他非要跟这个乡下姑娘结婚,哪儿凉快,跟哪儿待着去!以后别指望家里,爱喝西北风就喝去!谁叫有那么多条件好的姑娘,他不找来着!”

当时武月月被钉住似的坐在屋子里。她看着旁边的杨浦,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她不知道该说什么。她想一走了之,更是万万不可,生米煮成了熟饭,自己已经是杨浦的人,不能因为一时的尴尬置气,牺牲掉自己的理想和尊严。为此和杨浦发脾气,也不行,没意义。杨浦曾不止一次说过“我是我,我妈是我妈”,“好事多磨,慢慢来”这样的话,况且他本来就是个孝子,能顶住老太太的反对和她继续相处,已算难能可贵了,再用撒气的方式来激他、逼他,她于心不忍。她唯一能做的,就像杨浦说的:就当什么也没听见。

可事后想想,武月月还是觉得憋气。有一天,她问杨浦北京城里有多少个门。杨浦不明就里,什么天安门、地安门、左安门、右安门、东便门、西便门……一说一大串,最后都数乱套了,也没数清楚。

“哎,”他突然疑惑地看着武月月,“你问这干吗?”

“我是想,北京那么多门我都闯进来了,你们家的门槛我怎么就迈不进去呢?”

杨浦一听上当了:“有话直说,你绕什么弯子!”

“那我就直说吧。你妈不是说哪儿凉快到哪儿待着去吗?我看这房子就不错,常年都见不到个阳光,不是挺凉快嘛!”

“你什么意思?”

“咱就在这间房子里结婚吧。”

“那怎么行?”

“你是怕去喝西北风对不对?”

“什么‘西北风’?你甭给我说那些没用的,肯定不成!”

在杨浦看来,这座平房又老又小,如果用这么个破房子结婚,他的脸在亲朋好友跟前往哪儿搁?退一步说,即使抛开脸面不要,他也不可能娶了老婆忘了娘。

“只要结了婚,就必须得和老人一起过。”

“我没想着要分开过,关键不是你妈不同意吗?”

“我不是说了嘛,好事多磨,得慢慢来!”

一晃,时间又被“磨”去了大半年。武月月再次被杨浦拉到家里,老太太同样是“出去遛遛”,但从楼下升上来的京腔京韵已经有了很大的转变,听起来,让武月月的心里立刻打开了两扇门。

“您儿子的女朋友是做什么工作的?”

“做置业的,也就是售楼员。”

“嗬,怪不得看着就不一般,是白领啊,不少拿钱吧?”

“凑合吧,一月七八千吧。”不知道她为什么既谦虚又夸张。

“打算什么时候结婚?”

“谁知道呀。现在的年轻人哪有个谱啊?能不能处到结婚,还另说呢。”

老太太的话里,不知道是怀着希望还是含着忧虑。不管怎么说,听语气,她毕竟已认可了这种事实。至于“能不能处到结婚”,那就是她和杨浦之间的事儿了。武月月似乎看到了希望的曙光。

售楼工作很规律,不像许多小公司那样动不动就加班加点,一忙就是大半夜,把员工熬得灰头土脸,个个像红眼耗子。售楼不这样,通常情况下,晚上六点钟,武月月会准时下班。回到家,如果杨浦有什么事,不能到这间又老又小的房子里来找她,一个人觉得无聊,她便经常到钟鸣的餐馆里去。

在钟鸣和桂萍眼里,自从做上售楼员,武月月就像换了个人似的光鲜,她穿着一身不菲的套裙,头发做了离子烫,双手在脖子后边一拢一挑,像黑色的瀑布披在肩上。她谈吐从容,举手投足都表现出一种不同的气质,比在餐馆的时候更优雅,更大方。用她自己的话解释,当一名售楼员,首先就得“卖自己”,不仅要做好形象包装,还要磨掉你性格中的各种棱角。说到底,这是职业对一个人的塑造和改变。武月月适应了这种改变。

到了钟鸣餐馆,武月月总是带着一种回娘家般的亲切感。没什么事儿的时候,她和桂萍钟鸣聊聊天;遇到餐馆里吃饭的客人多了,就会像做服务员时一样,前前后后忙起来。武月月的不见外,让钟鸣和桂萍感到很亲切,很喜欢。过去,他们喜欢武月月是因为她是店里伙计,聪明,能干,会来事儿;解除了老板与雇员的关系之后,他们已经把武月月当成了平起平坐的朋友。许多时候,他们会把武月月留下来,围桌而坐,像一家人似的亲切。他们一边吃饭,一边聊天,话题广泛。谈得最多的还是武月月,关于她的工作,关于她的收入;她如何卖楼,怎么提成,等等。有时候,也会说到杨浦。

杨浦这个人,平时说话咋咋呼呼,给人的感觉有点儿位卑言高,其实人还是不错的。武月月已经摸准了他的脾气,得顺着他来。比如,他想说一句什么话逗你笑,即使那话并不可笑,只要你能配合着他嘻嘻哈哈,他就会有一种成就感。他对武月月也不错,很呵护。武月月的单位在亚运村,每天下班回来,杨浦差不多都在那间小屋子里等着她。有那么几次,杨浦居然笨手笨脚地做好了饭!武月月觉得好温馨,很感动。她以杨浦最满意的方式回报他。杨浦爱喝纯生啤酒,最好是冰的,她就买了一台小冰箱;喝啤酒的时候,杨浦喜欢就着猪耳朵喝,她下班途中总忘不了去一趟熟食店;她自己买袜子一买就是好几双,而且要同款、同颜色的,以便在穿的过程中,坏掉一只扔一只,剩下的两只再凑一双。但对于杨浦,她却从来没有吝啬过。恋爱之后,她先是送给他一个当时很是流行的小BB机,后来又给他配了一部时尚的“诺基亚”。杨浦喜欢下餐馆,她三天两头便会拉上他去撮一顿。知道杨浦收入不多,手头拮据,还要时不时地塞给他三五百,让他“先花着”。到了北京这些年,武月月有了一笔小小的积蓄,平时省吃俭用,一直舍不得去动它,可只要花在杨浦身上,她就会心甘情愿,觉得值。

也许,爱是可以通过一个人传递到另一个人的身上;也许,就像杨浦所说的那样:好事多磨。总之整整两年——像是经历了万水千山,武月月终于跨进了婚姻这道门槛。

武月月和杨浦的婚礼很简单,只在一家烤鸭店里办了一桌十四人台的酒席。除了杨浦一家三口,到场的全是亲戚,外人一个没请。按杨浦事先的计划,至少也得邀请一些不错的同学和朋友,热闹一下。“弄得太简单,会让武月月有想法,没面子,好像咱家瞧不起她这个外地人。”老太太不这么看。她告诉杨浦,不是她瞧不起月月是个外地人,而是她不想让更多的人瞧不起他这个北京人!

杨浦生了气,消极地说:“那就干脆连亲戚也甭请算啦。”

老太太却另有她的小算盘:“不请可不成!这些年我随给他们的份子钱,干吗不收回来?”

事后,杨浦给武月月的解释是:“老太太不想大操大办,嫌麻烦。”武月月没意见。在这个城市里,她只身一人,连个亲人也没有,场面越大,她就会觉得越孤单。反过来说,老太太能接受她就已经阿弥陀佛了,她还哪敢奢望把婚礼办得轰轰烈烈?本来,她已经和桂萍说好了,结婚那天,桂萍要以娘家姐姐的身份去参加她的婚礼,及至杨浦说了他母亲的意图,权衡之下,武月月没了主意。最后还是桂萍替她打消了原来的设计,她说,这样也好,入乡随俗,人家说咋办就咋办吧。

说是婚礼,其实也就是请了几家亲戚聚在一起吃个饭。亲戚都是婆婆方面的亲戚。公公是独苗,老家在乡下,一些八竿子打不着的亲戚全在老家,千里迢迢,请人家也不会来——真要来了一堆乡下人,倒麻烦!所以一律不请。婆婆方面的亲戚都是地道的北京人,接到电话,悉数到场。有杨浦的大舅、杨浦的老姨和他们各自的老伴儿,同时还有杨浦的表哥、表姐和他们的配偶,以及两个五六岁的孩子。

在这些亲戚中,武月月只和杨浦的大舅见过一次面。这个六十多岁的大舅红脸膛儿,人挺胖的,说话有一种嗡嗡的喉音,好像嘴里含着什么东西,又好像喉咙里堆积了太多的脂肪。但人却挺风趣。据说他二十岁开始当牙医,退休后自己开诊所,治好多少患者就别说了,光拔掉的牙齿足有一麻袋!连自己的半口假牙都是他亲自做的。“你牙没事吧?”他瞪着眼睛看着武月月,“啥时候想弄牙,你只管来找大舅,亲戚嘛,是不是?”

事后杨浦告诉武月月,弄牙也不找他。他说他有一颗假牙就是大舅做的,没几天就发炎了,没疼死!这还不说,他想把那颗假牙弄掉,谁知弄下来比镶上去还费劲!把大舅折腾得直喘粗气,并运用了各种家伙和办法,用锥子挖,用一个小凿子凿,啷、啷、啷,一下又一下地凿……当时的感觉,那是真正的脑瓜仁儿疼!折腾了一个多小时,假牙啪地掉了,一抽气,竟然直接咽进了肚子里。说到这里,杨浦都气乐了:“打掉牙齿往肚子里咽,我他妈容易嘛!”

武月月结婚那天,大舅被尊为上宾。中国有句俗话:娘亲舅大。同时他的年龄也是最大,便理所当然地坐在了主位。一见到这个胖牙医,武月月差点儿笑出来。幸亏她立刻叫了一声“大舅”,才变成了一脸笑容和亲切。其余的亲戚,武月月一个不认识。在饭桌前,武月月不缺乏与陌生人打交道的经验,毕竟在餐馆做了几年服务员。但作为新娘,那些经验全没了用处。事前老太太已经告诉她,来的亲戚都是有身份的人,很讲究,她让武月月尽量少说话,更不要把老家话带到酒桌上来。有了这样的嘱咐,武月月就更是多出几分紧张和小心。在给每一位亲戚敬酒时,除了叫一声称呼,说一句“请喝我和杨浦的喜酒”,几乎没说过多余的话。即使这样,她端着酒杯的手还是禁不住微微发颤。

或许,对于所有结婚的人来说,也许乐趣不在婚礼之上,而是在婚礼之后的洞房花烛夜。只是,由于所有过程都提前进行过,到了夜里,一对“新人”躺在一切都是新的洞房里,已经感受不到彼此的新鲜。说是新婚之夜,不过是重温了一遍往日的亲密,却全然没有了那间老房子里的放松与激情,相反,倒是多了几分拘谨与压抑。不管怎么说,武月月毕竟名正言顺地成了杨家的媳妇,有了自己的身份。

一种全新的生活开始了。

下 篇

结婚后,武月月仍然干她的老本行。杨浦却没再回到他的物流仓库去。用他自己的话说,整天和那些与己无关的物品打交道——那种枯燥乏味的工作,别说是去干,只要想想就烦透了!他动员武月月把所有存款拿出来,和老太太的一部分资金进行整合,买了一辆捷达轿车。在一个哥们儿的指点下,到街上去趴活儿(也就是后来所说的“黑车”)。一个月下来,刨去油钱,纯落两千块。这样的收入,比在物流仓库里整天忙来忙去要合算得多了。关键是自在。想什么时间出车、收车,全由自己说了算,也不累,每天像兜风似的就把钱挣了。不仅如此,有了车,武月月也沾了不少光。有时候杨浦会把她一直送到单位,然后在那里趴活儿;如果是顺路,他也常把武月月从单位捎回来,可谓一举两得。

这样的生活过了三个多月,又有好事来了。因为开发商征地,杨浦家的平房要拆迁。武月月没想到,北京这地方可真是寸土寸金!就是那么两间破烂不堪的老房子——加上被拆迁的居民一同与开发商较劲,提条件,不停地谈判。最终杨浦家一共拿到了八十多万元的补偿款!

那是20世纪90年代末。八十多万元的款子,对于一户底层百姓来说绝不是个小数目。说是咸鱼翻身、天上掉馅饼,都不为过。当时武月月都被这笔款子吓着了。她不知道杨浦和他母亲将如何支配这笔巨款。假如她是这笔财富的支配者,她首先会考虑买一套楼房,让婆婆公公住,她和杨浦还是住在这套旧楼里。怎么说呢,这套两居室的旧楼只有六十多平米,尽管老两口和小两口各居一室,却总是有着太多的不便。说句不好听的话,在许多时候,无论是心理还是生理,都常常让人有一种无形的压抑感。为此,婚后不久,武月月就曾经暗示过杨浦,说她特想回到那间老房子里去住。杨浦很敏感,当时就戳穿了她:“怎么着,还想分家呀?我跟你说,老太太能让你进这个家门就不错了,分家这种事,你想都甭想!”在武月月看来,不分家,买一套大点儿的楼房,宽宽绰绰的,即便一起住,也总比现在强。当然,她也不过就这么想想,尽管是家里的一员,她知道自己当不了这个家,也没有这个权利。在如何使用这笔款子的问题上,全在于杨浦一家三口。说是三口,其实也就是婆婆和杨浦说了算。

公公是个吃闲粮不管闲事的人。这个在公交车上把了一辈子方向盘的老司机,开车是一把好手,曾经当过全市劳动模范和标兵。退休后,也许是不太适应,他很少待在家里。即使在家,也向来不大言语,甚至不笑,更不参与家人对任何事情的讨论。大多时候他都是以一种无声形式存在着,以至于他不在家的时候,你还以为他就在卧室里睡觉呢,当你去喊他吃饭的时候,却发现这个家里根本没有他的影子,不用说,他准又拎着那个小收音机到哪个街心公园里听京戏去了。听戏是老头唯一的爱好。有时他自己也会唱上一段。说起来有趣儿,老头平时无声无息,一旦唱起京戏来,却仿佛找到了一种呐喊的理由,那种咬牙切齿的唱腔,听起来极其压抑,像是充满了无限的悲壮与愤懑。婆婆不喜欢老头的哼哼呀呀。她喜欢跳舞——是广场上那种中老年人聚到一起跳的舞。每周一次,换上红衣服白裤子,坐公交车到景山公园里去跳。所以,和许多形影不离的老夫老妻不同,公公和婆婆,除了偶尔同去一趟菜市场,平时两人都是单独行动,各玩儿各的。用老太太的话说:也不是玩儿不到一块儿,而是文化上有差异,根儿就不一样。

老头的“根儿”在山东,祖祖辈辈是农民。只有念过几年私塾的父亲不本分,或者说不愿意面朝黄土背朝天汗滴禾下土。他十六岁跑到北京,在一个同乡的引荐下,到一家饭店里当小工,学习烤鸭技术。此后三十多年,他只干了一件事:就是摆弄鸭子。直到五十岁病逝,他始终是一家“便宜坊”的烤鸭师傅。老太太则不同,虽说父亲不过是当了一辈子普通的小学老师,可祖上却是地地道道的旗人,是大清帝国的功臣与贵族。

“我们应该姓爱新觉罗。”

其实老太太姓金,可她喜欢这么说。至于姓爱新觉罗为啥又姓了金,其中的演绎过程是怎么一回事,却说不清。她只是忘不了自己身上流淌着一种贵族的血,好像这样就已经足够了。

“我们祖上是旗人。”

这句充满荣耀与高贵感的话,在生活中的一些小事件上,往往会被老太太脱口而出。当然,在通常情况下,她说过也就拉倒了,并没有人去接她的茬儿。只有一次例外。不知怎么的,一向不大说话的公公,竟当着武月月的面,对婆婆这句话嗤之以鼻:“得了吧,旗人早就过气儿了,你能不能说点儿新鲜的。”

老太太突然受到了打击,但精神却为之一振:“嘿,你起什么腻呀?我跟月月说话碍着你哪根筋了?我偏要这么说!怎么啦?听不惯啊?告诉你,死了的老虎也比猫值钱!你爹摆弄了一辈子鸭子你还了不起了是不是?我的话不爱听,你倒是说点儿新鲜的我听听!说不出个正经的就吃你的饭,往正地方用你那个舌头,别变着法儿给我找事儿!”

婆婆的一番唇枪舌剑,让武月月替公公感到尴尬。她以为公公会作出激烈的反击,但没有。老头非常镇定地吃完最后一口饭,搁下碗,一声不响地回了卧室。

书归正传。关于那八十万元的拆迁补偿款如何支配,老头不参与,婆婆和杨浦的意见则与武月月的想法完全相反,他们决定不买房子,不置地。理由很简单:好不容易得到一笔钱,总不能因为买一套多余的房子,再把自己变成穷人!

富人有个共同的特点,那就是他们不会忘记自己有票子。有了八十多万的存款,老太太拿捏得还算可以。或许是因为祖上是旗人,她有资格,也能胜任得了这种愉快。在外面,她给人的感觉有些漫不经心,很低调,在和邻居们聊天时,甚至还多了几分和蔼和谦逊。钱的作用,主要体现在骨子里。只要稍加留意就会发现,老太太的腰板儿比原来挺得更直,富有高贵感的下巴颏微微扬起,似乎比以前抬高了一寸。

杨浦却不想把幸福藏在骨头里。也许是太年轻,或穷人乍富,钱一多便压不住了,整个人都变得精神亢奋,像是打了鸡血。他开始往更高的层次武装自己——BB机换成了“诺基亚”;原来的分头改成了板儿寸;脖子上多了一条很粗的金链子,手指上自然少不了再配上一枚硕大的金戒指。人还是那么瘦,但举手投足都不再像个虾米,而是精神抖擞。每天他照例开车出去,却不是到街上去趴活儿。八十万元的补偿款,加上原有的积蓄,差不多有“一百来个儿”,往银行里一扔,存它个“死期”,光利息就已经够吃够喝,还趴什么活儿!那几个小钱儿,只配从他的手指头缝里漏下去。现在他每天出去,主要是忙于社交,经常找上三五个朋友,往餐馆里一坐,边喝边聊,偶尔自信地弹一下手指上的烟灰,脸上却露出一种因为幸福而生出的愁苦:“哥儿几个说说,我他妈是不是应该干点儿啥呀?”虽说是在问别人,语气上却似乎已经有了成熟的打算,甚至目光炯炯,眼前分明展现出了另一个世界。那片令人向往的天地,他好像在哪里看见过,只是一时找不到它的入口。因此,他也不止一次地问过武月月:

“你丫说话,我到底开个什么公司呢?”

武月月不说话。她只是含意不明地笑一笑。怎么说呢,她自从认识了杨浦这个人,就一直听他念叨着要开个什么公司。“有福不用忙,你就等着做老板娘好了!”开始的时候,她对杨浦描绘的图景还真的抱有过希望。可几年过去了,他还这么说,她就不把杨浦这句话当作一回事了。她看透了杨浦这个人,与其说干打雷不下雨,不如说是大事做不来小事不屑于做。没钱的时候,他就是这么过来的;有了钱,她也不相信杨浦真的能做成什么事。钱是一种很有魔力的东西,它可以让人变得优雅、端庄,或矜持、放纵,乃至于财大气粗、挺胸腆肚……这种情况常有。可因为有了钱,就能把一个懒汉变成吃苦耐劳的人——这样的例子,还真是没见过。有了这样的判断,再听到杨浦关于“开个什么公司”的唠叨,武月月就不愿意搭言,不愿意参与。她只是平静地面对着杨浦,任凭他三起三落地折腾自己——头一天他还雄心勃勃地要开个什么公司,第二天便像生了什么人的气了:“不开那个鸡巴公司我他妈还能死啊?”总之,见惯了杨浦的这种出尔反尔,无论他怎么说,武月月都是平和地笑笑,不置可否,也不生气。

武月月不生气,杨浦却气不顺:“瞧你那个破工作,卖他妈什么楼呀,赶紧歇菜得了!”

类似这样的话,杨浦已经说过不止一次了。这倒不能说他是钱多闹的。得到那笔拆迁费之前,他就不愿意听武月月整天唠唠叨叨地说房子。或许,这对于一个买不起房子的男人来说,有伤自尊。因此,每当武月月回到家,说她又卖了一套什么样的房子时,杨浦总是不愿意听,他烦!现在,杨浦不再是因为自己没钱而讨厌武月月说房子了,他还是烦。细说起来,这仍然和一个男人的自尊有关。

自从有了车,杨浦偶尔会到武月月的单位去。送她的时候,他总是放下武月月就走。去单位里接她的时候,则是坐在车里,一直等到武月月下班出来——脚踏高跟鞋,挎着一个时髦的小包,身姿摇曳,很有气质地朝他走过来,然后上车。有一点,不管是接还是送,以前杨浦从来没有走进过售楼处。但是,自从发型改成了板儿寸,脖子上有了那条很粗的金链子,杨浦就像换了个人似的仗义起来。再到武月月的单位时,他会径直走进售楼处,一种从容不迫的样子,还背着手——手上拿着“诺基亚”小手机,上面摞着一盒“555”牌香烟,手指上勾着一把车钥匙。第一次走进售楼处,都以为他是个来看楼的呢,两三个售楼小姐赶紧凑过来,好一番招呼,才知道他是武月月的老公!

事后,杨浦反而有些不快:“我发现,你们这些售楼小姐怎么比妓女还热情呢!”

人就是这样,心里装着什么,眼里就往往会发现什么。再到售楼处时,杨浦便多了一份留意。只见那些售楼小姐每人一个小茶桌,对着客户窃窃私语。他注意到,有个漂亮的女孩,竟用一双挑逗的眼睛,对着一个中年男客户挤眉弄眼,频频放电!有了进一步的发现,杨浦越发瞧不起这个职业。他总是唠叨武月月,让她“歇菜得了”。可唠叨归唠叨,他倒也没有逼着武月月非得“歇菜”不可。

不过,后来的情况变了。有天傍晚,杨浦去接武月月。在售楼处,他没见到武月月的影子,一问她同事,说是她和客户到附近的一家酒店去了。杨浦找到那家酒店的时候,武月月和一个五十多岁的秃头男人正面对面地坐在咖啡厅里喝咖啡。

杨浦很冷静。他没像有些电视剧里的人物那样大吵大闹,甚至大打出手。他不想破坏眼前那种安静、和谐,并伴有音乐低回的高雅氛围。他很大度地坐下来,跟那个据说是做煤炭生意的人聊了一会儿,甚至还优雅地喝了一杯咖啡。结束之后,杨浦没有直接回家,而是把武月月拉到一家餐馆里,点了酒菜,两杯啤酒下肚之后,他才瞄上了武月月:“你成啊!卖楼卖到酒店去了,你他妈的怎么给我解释?”

武月月的解释很简单:那个客户看好一套房,要交定金的时候发现钱包落在了酒店里。他不想多跑一趟腿,就问她能不能随他到酒店取一下。她去酒店取了钱,那个客户又提议她一块儿喝杯咖啡。说着,武月月从包里掏出个装钱的信封,上面写着钱数和客户的名字。就这些。

“没干点儿别的?”

“你什么意思?”

“我说你们没干点儿别的?我的话你没听懂啊!”

其实武月月早懂了。只是太突然,一时难以应对。

“你别胡扯好不好?”武月月说狠话了,“如果我做了见不得人的事,就吃饭噎死,噎不死,出门让车轧死,被碾成肉泥,死后让小鬼扔到油锅去炸!实话告诉你,为了卖楼拿提成,跟客户睡觉,甚至被客户和楼一块儿买去做小三的人,不是没有。可那种事和行业没关系,就看你自己能不能守住原则,守住做人的底线。跟你说,来到北京这么多年,我什么样的人没遇到过?如果是那样的人,我早就是了,还能成了你的老婆!”

杨浦没吭声,心里却活动着。觉得武月月的话倒也不是没道理,至少最后一句是可信的。他知道现在的女孩子大都很开放,搞对象找个真正的处女已经不容易。说实话,最初和武月月交往的时候,他并没有那么认真,至少他有过这样的考虑:如果她不是处女,说明她已经被人玩过了,他也来个逢场作戏,玩玩就算了。难能可贵的是,他以前找过的几个对象,包括那个胖丫,全都“破”了,没有一个是处女。但武月月是!不仅如此,她还说话好听,笑容好看,体形更是没说的,每个段落都充满着迷人的魅力。在那座老房子里,他曾一寸一寸地欣赏过她光滑如玉的身体,反复审视、思忖,比较着与前女友们哪些地方相似,或不同。最后的结论是,不管哪个部位,都是武月月的最好,让他心醉神迷。他这才认真和庄重起来,乃至不顾母亲的阻挠和反对,坚持和她交往,最终娶她为妻。想到这些,杨浦憋在心里的火气差不多消去了一半。但他不想饶恕武月月:

“你以为我相信了,是不是?”

“信不信由你,”武月月转过头去,叹了一口气,又不甘心地转过来,她认真地看着杨浦,“不信,明天你去单位查一下我的离岗记录。我跟他从单位出来,加上走路、取钱、喝咖啡,到跟你见面,总共都不到半小时。”

武月月的话,把杨浦又一次带回到现场。那个秃头的影子又在他眼前晃来晃去。

“不管怎么说,那个秃瓢儿他妈的绝对有想法!”

“别人有没有想法,那是别人的事。我知道自己怎么做人。”

杨浦不再盯着武月月,他把矛头转向了煤老板:

“瞧丫那操性,指甲缝都是黑泥!还他妈会喝咖啡呢,还跑到北京来买楼房呢,真他妈新鲜!”杨浦嚅动着腮帮子,咬牙切齿,一种骂什么都不解恨的样子。

武月月却忍不住笑了:“你观察得还挺细呢。就是这么个人,你想想,我能跟他做什么呢?真是的!”

杨浦没吭声,继续喝他的啤酒,一共喝了八瓶!可是酒喝得再多,却没有压制住他作为一个男人的忌妒心和想象力。他老是想起那个秃头。而且一旦把那个秃头和武月月联想到一起,他便心里难受。那种火烧火燎的感觉简直无法描述。结果,就在那天晚上,他竟然做出一个邪恶的举动。吃过饭,他拉着武月月又回到那家酒店,开了个房间,像吃了什么药似的,把武月月狠狠地闹了半宿。

武月月辞去了工作。

她不辞,杨浦就会永远去不了他那块心病。

辞就辞了。其实,售楼工作绝不像人想象的那么光鲜。旺季的时候,每个月能拿到几千块钱的提成;到了淡季,一套楼房卖不出去,也就只有五六百块钱的底薪。而且平时的工作也不容易。看房的人往往要到实地看楼,楼盘还没有完全建成,也得看看结构和布局。没电梯,就只好领着顾客去爬楼梯。二十几层的高楼,有时候一天要爬四五次!遇上拿不准主意的客户,磨磨叽叽,那简直是一种折磨。武月月接待过一位男客户,他想买一套顶楼,二十八层。他自己角角落落地端详了两遍,后来又分别带着老婆、孩子、亲戚不停地看,最后还把同事拉过来帮他参谋。几天下来,二十八层的楼房,武月月爬了十多次!两条腿肿得像棒槌,夜里又胀又痛,觉都睡不成。可经过多次看房之后,那个客户仍然犹豫不决,不是打电话,就是亲自上门,一遍遍咨询房子的每个细节。“这种人我算看透了,即使买头驴,说不定也得要数数有多少毛!”武月月生气地跟同事说,“还是个什么处长呢,还是个男人呢,去他妈的吧,什么东西!”后来,那个男人再打来电话的时候,她告诉对方:“那套房子没了,已经卖了!”

想起平时吃的苦,受的累,武月月没什么可留恋的。辞了职,她反而有一种解脱感。问题是,辞职之后干什么?

“我不说了嘛,早晚我要开一公司!”

又来了。哪壶不开提哪壶,而且是自己提!对于杨浦这句话,武月月已经不想说什么了,她也不知道该怎么说。嫁鸡随鸡,嫁狗随狗。既然进了这个家,就得一切由着他安排。他让干啥就干啥,他让辞职就辞职吧。他不说了嘛:“啥也不干,我也饿不死你丫的!”那就啥也不干好了。要吃有吃,要穿有穿的,闲下来没事,也像婆婆那样“遛弯儿去”!这样的生活,岂不比整天忙忙碌碌地当个上班族要强百倍?

只是,凡事有利就有弊。最让武月月打怵的就是婆婆。

在武月月眼里。婆婆并不是一个恶人,却是一个很复杂的人。她讲体面,通礼数,喜欢说“我们祖上是旗人”,并引以为傲。她热心热肠,在路上遇到个外地问路的人,她会不厌其烦,恨不得把人家送到目的地去。走在大街上,她总是扬着脸,带着一种居高临下的优越感,用厌恶的目光去批评那些陌生的乡下人。对于任何事情,她都有自己的标准,有一个别人不好把握的分寸。即便是坐在杨浦的车上,她也会用她的“分寸”去调整车速。车慢,她说杨浦开车太肉了;快了,她又告诉杨浦:“别像个奔丧的好不好?”她善于说讽刺话,挖苦话,即使骂人都不带一个脏字儿。同时她还身体健康,头脑灵活,精神矍铄,常常表现出一种莫名其妙的亢奋。

武月月还记得,她结婚没几天,婆婆把腰扭了,据说是学跳探戈舞的时候扭的。为此杨浦还批评了老太太:“您都多大岁数了,还玩儿鹰啊!”可不管是玩啥,扭了腰也得看。那天武月月连班都没上,陪着婆婆去医院。她本想打个出租车,可婆婆不同意,嫌太贵,非要坐公交。车刚到,她就烦了:“哎哟喂,这什么破车,咋这么多的人啊!”上了车,便立马来了一句:“小伙子,劳驾,给我让个座儿!”下车的时候,也是理直气壮:“姑娘,让开点儿,别耽误了别人下车!”对方有点儿不太高兴地回了一句:“我也是下车的,咋这么说话啊?”“我就这么说话怎么啦?倒是你,说话的样子一点儿没教养!”对方不吱声了,事情还没完。这时,乘务员开始不断提醒下车的乘客请出示车票。婆婆可能是觉得在提醒她呢。她转身从武月月手里拿过车票,冲着乘务员晃了晃:

“您看好啦?”

乘务员说:“好的,您下车。”

她又晃了晃车票:“您看仔细啦?”

乘务员笑了笑:“谢谢,您慢点。”

她还是盯着乘务员:“您看清楚啦?”

乘务员没再吭声。

老太太这才下了车,一边下车,还愤愤地嘟哝了一句:“一点儿眼力见儿没有,什么人哪!”

武月月觉得,婆婆身上就是有这么一种让人说不出来的劲儿。当初她曾极力反对她和杨浦的婚事,结婚之后,她又直截了当地敲打过武月月:“要说我们家杨浦,要长相有长相,要个头有个头,找个什么样的姑娘没有啊!他倒好,王八瞅绿豆,偏偏跟你对上眼儿啦,你可真算是有福气。说句实在话,你别不乐意听,要不是看在杨浦孝顺的份上,我是不会同意他找个乡下姑娘做媳妇的。在家里怎么都好说,跟外人可是好说不好听,你说是不是?”武月月唰的红了脸,嗓子里有一种硬硬的感觉,像是被堵上了什么东西。

有这样的婆婆,武月月便学得像公公一样,在家里很少说话。甚至她都比不了公公。公公不说话,却经常响亮地咳嗽。有时候,他咳嗽的声音听起来都有点儿夸张,有点儿假,似乎是别一种虚张声势。因此,婆婆也会经常来上一句:“有屁就放,甭给我装咳嗽,像是吃着鱼刺卡住了似的!”婆婆是个敏感的人,什么事都瞒不过她的眼睛。打个比方:看一眼鸡蛋,她都能听到里面有小鸡的叫声!武月月则顺应着婆婆的讲究与规矩,咳嗽的时候,她总是握着空拳,放在嘴上,轻轻地咳。至于说话,更是慎之又慎,唯恐哪句话说得不妥,一旦露了怯,就会惹得婆婆皱眉头。有一回,说起在单位又爬了多少层楼,她一不小心冒出一句家乡话:“不老盖疼。”当时婆婆就皱着眉头看了她好半天,问她说的是哪国话:“是英语、俄语,还是西班牙语?”她知道的语种还挺多!可不论哪种话,婆婆都觉得不好听,不受听,不愿意听。也就是那一次,她郑重地告诉武月月,既然做了北京人的媳妇,就得学说北京话,不然街坊邻居都笑话!

婆婆是个要面子的人。自从武月月进了这个家,老太太就一直想从各个方面改造她,或者说提升她,完善她,至少要在言谈举止上,把她变成一个“不是也像”的北京人。她告诉武月月,怎么穿衣才不会像个土老帽,怎么打扮才像个城里人。甚至连怎么吃饭都拿老北京人的规矩暗示她,说要一只手扶饭碗,不能扒拉菜,不能吧唧嘴……在婆婆的规矩下,武月月吃饭一声不响,眼睛瞧着自己的碗,那种小心拘谨的样子,就像在一户陌生人的家里做客。

结婚不久,婆婆就教她学习北京话。比如“花”这个字,不能说花,得把舌头稍稍卷起来说:“花儿。”说的时候口型稍扁,儿化音不能太重,要轻轻一带。除此之外,一些老北京话,即使不会说,也必须得懂。比如“硌硬”是什么意思,什么叫“(nāo)丫子”,什么叫“起哄架秧子”……听得武月月直想笑。她觉得有些土语比老家的“不老盖”之类还难听。可再难听也是北京话,得学!

婆婆让她专门准备一个笔记本,哪句话怎么说,有些字发什么音,都要标注上。比如“这 zhèi”这个字,在北京话里,不能说“这”,你得说“这zhèi”。“那”这个字,就更讲究,有时候说“那nà”,有时候你得说“那nèi”。连成一句话就是:“这zhèi人怎么那nèi样啊!”

武月月不是一个笨人。来到北京之后,她很快就学会了普通话,当服务员时,因为常有外国人到餐馆里吃饭,她还学会了一些英语、日语之类的简单用语。对比起来,她发现,学说北京话其实比学习外语还要难!光是那种儿化音就有太多的讲究,不好掌握。比如同样是个“门”字,你可以说“东便门儿”“西便门儿”,但你不能说“天安门儿”“地安门儿”,“老家”这个词的意思是故乡,加上一个儿化音,意思就变成了家里的长辈。总之没有一点儿规律可循。

其实最难的,还不是那些方言土话和儿化音,是从你喉咙发出的音色得像个真正的北京人。可武月月不行。她知道话是那么说,可发出来的音色不靠谱儿,出不来那个味儿!整个感觉就好比唱歌,心里明明想着是那个调子,那么唱,可一旦唱出声音来却跑了调儿啦!婆婆一听就泄了气,说:“这哪儿是北京话啊,整个一南腔北调儿!”

没办法。黄鹂叫不出乌鸦声,笛子奏不出二胡曲。武月月学不来那种地道的京腔京韵,在婆婆面前便多了一个短处,多了一份惭愧,也多了一份小心。婆婆说话的时候,她总是微笑地听着,间或点点头,只要能不说话,就尽可能不吭声。她不愿意给婆婆添堵。

以前还好,武月月有个工作,在时间和视线上还能多少与婆婆拉开一点儿距离。现在辞掉了工作,她就得天天面对婆婆,服侍婆婆。

一想到这些,武月月就从心里打怵。

还算好,辞职后武月月并没有整天待在家里。没过多久,她就到钟鸣的餐馆学厨艺去了。怎么说呢,自从辞去工作,家里的每日三餐都由武月月做。武月月不怕做饭,怕的是婆婆吃得不顺口。在吃饭问题上,婆婆以前就很仔细,有钱之后就更讲究。最让武月月头痛的是,不顺口的时候,她还不直说。

“哎,月月,那超市里的盐是不是降价了?”

这种拐弯抹角的话,问得武月月—愣—愣的。

或者:“我就爱吃杨浦做的鱼!”

爱吃你就让杨浦做呗。可惜杨浦整天不着家,他几乎就不在家吃饭。儿子不在家吃饭,也成了儿媳妇的错。“人不说了嘛,要想抓住男人的心,就得满足男人的胃。你不是在餐馆里干过吗?明儿你赶紧去学学做菜吧!”

婆婆让学就得学。

“学学也好。”桂萍不知道武月月心里的苦,还以为这是武月月的福呢,她笑着说,“家里那么有钱,不会吃哪行啊!学吧,想学啥就学啥,我跟厨师说一声。”

厨师还是陈五湖,也就是那个曾追求过武月月的小伙子。说起来,武月月还有点儿难为情,就因为陈五湖追求她,在店里的时候,她还捉弄过他。有天晚上,陈五湖约她一起吃个饭,她答应了他。下班后,陈五湖提前去了约定的餐馆,点了店里最好的菜,正等她。武月月没有爽约,却带了店里所有的伙计!原本想请武月月吃顿饭,表达一下他的爱慕之心,没承想,让一帮伙计搅了局不说,还被狠狠地宰了一刀。当时陈五湖面子上强打精神,心里却憋着一种说不出的郁闷。散场时,刚走出餐馆,便一个趔趄栽到了地上。开始伙计们还笑,说他是假摔!见他半天不动弹,拉都拉不起来,才知道陈五湖是真醉了。当时她真是挺后悔,觉得对陈五湖有点儿不公平。不过,事后陈五湖倒也没说啥,直到她和杨浦确立了恋爱关系,陈五湖才换上了一副冷冰冰的面孔。工作的时候动不动叽歪,直到她离开餐馆,陈五湖再也没有理过她。

现在,武月月要学做菜,担心陈师傅不教她。陈师傅没拒绝。怎么说呢,此时的陈五湖,正沉浸在爱情的甜蜜中。女朋友是武月月离开店里之后来的一个服务员,叫王月巧,安徽人,长得不难看,比不上武月月能说会道,但比武月月温柔、体贴。只有体贴才是爱啊!说白了,他曾幻想在武月月身上得到的东西没得到,王月巧则全都给了他。而且两个人已经说好:好好干,攒够了钱就立刻回家盖房、结婚、生孩子——这样的前景,不用说出来,只要想想都幸福!总之,陈五湖正处在一种最快乐、最富有诗意的情境中。

山不转那水在转

水不转那云在转

云不转那风在转

风不转那心也转

……

没有憋死的牛

只有愚死的汉

蜘蛛吐丝画它自己圆

那太阳掏洞也要织它那条线

再深的巷子也能走出那个天

陈五湖整天把这首流行歌曲挂在嘴上,一边炒菜还一边唱。他还哪有闲心再生武月月的气呢!

他告诉武月月,学厨艺得先从刀工开始。

“三分烹调,七分刀工,知道吧?”

他让武月月从切土豆丝练起。武月月明知道这是陈五湖在捉弄她,可细想想,他说的也不是没有道理。于是她开始切土豆丝,一盆一盆地切!直到把土豆丝切得又匀又细了,陈五湖才告诉她,横切牛羊(肉)竖切猪(肉),肉怎么浆,花刀怎么打……最后才是煎炒烹炸文火炖。

经过一段时断时续的“恶补”,武月月的手艺大有长进,光是鱼的做法就学会好几种:清蒸鱼、侉炖鱼、菊花鱼、松鼠鳜鱼,西湖醋鱼,臭鳜鱼……婆婆不是爱吃鱼吗?那就换着样儿地做给她吃!结果,还真把婆婆的嘴吃乐了,脸上也多出了几分柔情。

“月月啊,我就说嘛,不会的东西就得学,不学哪儿成啊是不是?”老太太不仅享受着武月月的厨艺,同时也享受着她改变了武月月的过程。

可是,把武月月学来的菜全都吃过一遍之后,婆婆又不乐了。这倒也不是她习以为常,或者吃腻了,而是婆婆发现了一个新问题:菜里出现了糊嘎巴。“电视上早就说了,吃了这种烧糊的东西会致癌,致癌懂不懂?这不要命嘛!”

以前,婆婆就这么提示过武月月,做菜的时候一定把锅洗干净,烧油的时候不能过了火。武月月也多加了小心。再小心,也有疏忽大意的时候。这天晚饭,武月月做了四个菜,有鸡有鱼,有时令鲜蔬。两荤两素,外加一道冬瓜排骨汤。挺好,色泽搭配也不错。最难得的是杨浦也在家。在武月月的感觉中,杨浦好像有半辈子没在家里吃晚饭了。平时他总是吃了早饭就出门,不到半夜不回家。他忙!据说正忙着和两个哥们儿筹划一个公司。这次又是个什么公司,武月月也懒得细问。她只是觉得杨浦能在家里吃顿晚饭挺新鲜,很温馨。可没想到,就是这顿家人齐全的晚饭,却差点成了武月月在杨家最后的晚餐。

事情的起因很简单。吃饭时,婆婆发现冬瓜排骨汤里有块黑色的漂浮物。细说起来,当时老太太倒也没怎么着她。她只是用筷子沾出一点儿黑的东西,举到眼前长时间地看,那神态就像是进入了某种困惑的思考与研究。

婆婆盯着筷子看,武月月也盯着婆婆看。

婆婆昂着头。发型很漂亮,短发,是前几天武月月陪着她去美容院新做的。烫了卷,染了那种在阳光下才能看出来的咖啡色。做了面膜,又修了眉。眉毛向上挑着,看上去年轻不少,就是有点儿发刁。整个眉宇间似乎正潜伏着一种随时向你发起挑衅和进攻的可能性。

眼前的婆婆,并没有什么进攻的举动。倒是武月月自己先毛了,她意识到可能是炝锅时把葱花炸煳了,出锅时没来得及打理,就被杨浦端上了桌。她歉意地笑了笑,告诉婆婆别喝汤了,让她吃别的。可是她不吃!而是阴郁着脸,什么话也没说,放下筷子,起身回了卧室。

婆婆不吃,武月月也咽不下去。她一声不响地坐在那里,硬撑了一会儿,也走了。饭桌旁只剩下老头和杨浦两个人。开始杨浦还贫嘴,他“嘿”了一声说:“好,全是咱爷儿俩的菜了!”其实,菜的味道真不错。这顿饭,父子俩吃得啧啧有声,各自还喝了好多北京二锅头。老头二两,他半斤。

酒足饭饱。杨浦来到卧室,发现武月月倚坐在床上流眼泪,便立刻来了气。其实杨浦本来没有气,他是因为武月月的生气而生气。

“多大个屁事儿,至于吗?”武月月不吭声,他便心烦意乱地吩咐道,“行了行了,你去问问妈,还吃不吃饭,不吃收碗去!”

“愿意去你去,我不侍候了。”武月月憋着一肚子委屈。

这时婆婆已经无声地站在了门口,高扬着脸:“说谁呢?”

杨浦看见老太太挂着一脸的挑衅,他想息事宁人:“行了妈,您烦不烦啊?”

老太太看准了他:“跟谁说话呢?长能耐了你!还说我烦不烦……告诉你,我他妈烦着哪!你倒是该问问她,这家里没死人,她这是唱的哪一出儿,给谁哭丧呢?”明明是在教训杨浦,话头却又落在了武月月身上。老太太是个明白人,她知道什么是主要矛盾。

武月月看着婆婆,满眼是泪。她终于被逼出了声:“妈,您怎么这么说话啊。”

“新鲜!我怎么说话还用你教啊?想教别人,也得先照照镜子瞧瞧自己是谁!今儿我就是要问问,什么叫不侍候了?”

“我没说您,我说杨浦呢。我敢说您吗?”武月月不哭了,哭没有任何作用,而且成了错误!她抬起头来开始争辩。讲动嘴,武月月并不弱,她只是说不出像婆婆那么恶毒的话。以牙还牙,她毕竟是长辈。可就是这句有点儿挖苦意味的话,却惹得婆婆勃然大怒。她上前一步,看定了武月月:“怎么着,拉屎往回缩呀?甭给我说不敢!有事说事,哭天抹泪算什么!你说吧,我今儿到底怎么着你啦?”

老太太一生气,杨浦更生气。他是因为武月月进一步激发了母亲的愤怒而生气。他冲着武月月勒令道:“给我闭嘴,不吱声你会死呀!”

“我不闭嘴怎么着?”武月月立刻转向了杨浦。她反抗杨浦,比反抗婆婆的语气要坚定多了。就这样,三人唱起了对台戏。老头没在家,像往常一样,只要搁下饭碗,他就会拎着小收音机到楼下遛弯儿去。即使不去遛弯儿,也是个一脚踹不出屁的人。平时在家里,除了偶尔能壮起胆子发出几声响亮的咳嗽——套用婆婆常说的话:那就是一块臭不了的肉,因为他会呼吸。

“再不闭嘴,我抽你丫的!”武月月和婆婆没吃饭,杨浦却装了一肚子酒,他情绪激动,显得格外愤怒。

面对杨浦的最后通牒,武月月完全成了一个弱者。骂,她不能骂一个老太太;讲动手,她是个女人,根本不是杨浦的对手。她唯一能让自己做到的,就是嘴上不服!

“我就是不闭嘴。你抽啊?我倒是想看看,你敢不敢动我一指头!”她看着杨浦,怂恿着杨浦,同时又在蔑视着杨浦。

没料到,就在老太太同样的目光注视下,杨浦还真是动了手。但不是一指头,而是一巴掌,实实在在地扇在了武月月的脸上。

杨浦一巴掌,把武月月的心都打碎了。她漫无目的地来到街上。北京的马路四通八达,却没有她可去的地方。她在街上转来转去,想来想去,最后还是去了钟鸣的餐馆。

已经是晚上十点钟,餐馆已经打烊了,只有桂萍和一个服务员坐在餐馆里。门开着。武月月刚露面,桂萍便又惊又喜地说:“真是来了!你可急死我啦!”原来,武月月还没到,杨浦的电话就打到了餐馆里,说是两人吵了几句嘴,他问桂萍,武月月在不在餐馆里。

在路上,武月月已经编好了理由,她不想把吵架的事告诉桂萍。既然已经瞒不住,又看到桂萍在等她,武月月一肚子委屈加感动,当时就哭了。她告诉桂萍,今晚不回家了,想到服务员宿舍去住。

“去什么宿舍!你钟哥回老家了,我还想找个姑娘做伴儿呢。走,跟我回家去住。多长时间没见了,正好说说话。”桂萍提上包,刚要走又突然想起什么,“我得跟杨浦说一声。不然一夜找不到人,他还不得惦记死啊。”桂萍给杨浦回了个电话,两个人便回了家。

桂萍的“家”,其实就是一间出租屋,像杨浦家被拆掉的平房一样,也是在一个大杂院里。北京的大杂院,其模样和给人的感觉都差不多。一进院,武月月就像回到了从前,回到了她和杨浦初恋的地方。她想起和杨浦耳鬓厮磨的日子,想起了那个叫她提心吊胆的雨夜,就是在这样的小屋子里,她轻率地把自己交给了杨浦,交给了她充满希望的未来——她要做一个地地道道的城里人。那时候,她做过多少绚丽的梦呀。现在,回头看看走过来的路,她却发现自己每一步都是错的!

那一夜,两个女人一直聊到凌晨。武月月把事情经过对桂萍说了一遍,又哭了一遍。听得桂萍长吁短叹,时而又咬牙切齿。不过,气愤归气愤,桂萍知道这样的事外人插不上手,插手也没用。所谓清官难断家务事,除非是神仙。最后她只能从长远的角度考虑,语重心长地安慰和开导武月月,说,勺子没有不碰锅沿的,两口子拌嘴很正常。不管怎么吵,怎么闹,日子还得过下去。

武月月退了步,她叹气说:“姐,不瞒你说,要不是我肚子里有了,这次我是真的不想跟他过了。”

桂萍很感意外:“是吗,几个月了?”

“两个多月。”

桂萍深叹一口气:“既然这样,你就更不能在心里生闷气,该吃就吃,该喝就喝,不然会影响胎儿发育。”说到这里,她再次生了气,“我还真没见过这样的男人呢,老婆怀孕了还动手,万一有点儿闪失怎么办?这个杨浦,必须得治治他!月月,听我的,你就在这里住着,他不来接你,不服个软儿,你就是不回去!”

杨浦是两天之后露面的。开始他也没想来,只是几次三番往餐馆里打电话,找武月月。武月月不接他的电话,杨浦这才来了。来的时候却带着气:“有事说事,躲在别人家里不回去,你什么意思呀?”

武月月不吭声,倒是桂萍忍不住了:

“杨浦,你这么说话就不对了!虽不沾亲带故,武月月毕竟在我餐馆里当过两年多的伙计,我们好歹是朋友。她在北京举目无亲,你们吵了架,她挨了打,满心委屈没地方说,出来消消气,还又成了不是啦?按理说,这是你们家里的事,作为外人我不该插嘴,也没权利给你们评断谁是谁非,谁对谁错。我只是觉得武月月这个孩子挺苦,她从小没爹没妈,一个人跑到北京来打拼,也真是不容易。既然你们当初选择了对方,就应该和和睦睦地过日子。吵架的事可能哪家都有,但是抬手就打的男人可真是不多!再说了,她毕竟怀着你的骨肉,说句实实在在的话,你这是一巴掌打俩人!万一有个什么闪失,我不管你有多后悔,就是没事儿,让月月憋憋屈屈的,对胎儿也不好。杨浦你想想,大姐说得对不对?”

因为武月月的关系,钟鸣和桂萍也差不多把杨浦当成了朋友。不是因为感情,而是出于礼节。平时只要他和武月月来到餐馆,他们就一起吃个饭,喝点酒,聊聊天。对于钟鸣和桂萍的款待,杨浦也是知情达理。酒桌上,他一口一个“大哥”“大姐”地叫着,临走时也总忘不了嘱咐一句,如果餐馆里遇到什么为难的事,尽管吱声。“怎么说我也是个北京人,您说是不是?”人挺仗义。现在,虽说听出桂萍话里有软有硬,绵里藏针,也算合情合理,加上武月月在一旁不停地落泪,这才换了个态度。他承认是自己不对,不该对武月月动手。他讨好地看着武月月,对着武月月作揖,傻笑,还叫了她好几个“宝贝儿”,最后又把眉头一皱,烦躁地说:“我服了还不成吗?”

武月月回了家,又回到了过去的生活。经过一场波澜之后,杨浦对她似乎多了几分亲热。只是婆婆的脸上总是挂着一层霜。尽管武月月在各方面的主动示好,老太太始终保持着自己的态度——不冷,不热,不阴郁,而是一脸的平平静静。不过她却很少跟武月月说话。在饭桌上,需要加饭时,她要么把碗递给老头儿,要么就是站起身来自己去盛。有几次武月月已经抓住了她的碗:“妈,我去盛。”可是老太太她不撒手!武月月意识到,在婆婆眼里,她完全变成了局外者,成了一个多余的人。这样的感觉憋在心里,让人难以承受。可武月月不能说,也不知道跟谁说。杨浦还是那个德行,在一个虚拟的世界里活得踌躇满志,忙忙碌碌,他白天总是不着家,晚上很晚才回来。有时候武月月已经睡醒一觉了,他才爬上床,像个幽灵。杨浦不在家,武月月就感觉时间特漫长。每天除了一日三餐,她唯一可以消磨时间的方式就是看电视,或到菜市场里买买菜。在极少的情况下,也会带着乐乐到小区外的一个街心花园里遛弯儿。

乐乐是杨浦家的狗,品种是边牧,毛色黑白,长得挺漂亮。半年前,杨浦花了六千块钱买回来的时候,连婆婆都骂他有病了,病得不轻!可没过多久,婆婆就喜欢上了这只叫乐乐的狗。乐乐聪明,教什么会什么:站立,谢谢,捡球,叼飞碟……用婆婆的话赞美,就是“活泼可爱,多才多艺”!平时,如果不是在外边吃饭,差不多都是杨浦带着它。从某种意义上说,身边有条狗,也是有钱人的一种象征。乐乐也很配合,像个人似的蹲在副驾上。都说“物随主人”,端详一下,它和杨浦的脸形还真是挺相似!如果杨浦不在,乐乐就成了婆婆的跟班,婆婆走到哪儿,它就跟到哪儿,摇头摆尾,如影随形。只有杨浦不在、婆婆到公园去跳探戈的时候,武月月才会带着乐乐到小区外的公园去转一转。不转也不行,杨浦有吩咐:

“别忘了去遛狗!”

遛就遛吧。既不用背,也不用抱,遛狗还算个活儿?可万万没想到,就是一次平常的遛狗,却让武月月惹下一场天大的麻烦!

说起来难以启齿。事发的时候,武月月正和刘姐聊天。在这个小区里,武月月没有别的熟人,只认识一个刘姐。刘姐也是外地人,在一户人家做保姆。她四十岁出头,人挺好,说话黏黏糊糊,给人的感觉很朴实,挺亲切。每次在小区的公园里碰上,武月月都会和她搭讪一会儿,逗逗婴儿车里那个不到一周岁的小宝贝。每当这时,武月月就会情不自禁地想到自己肚子里的胎儿:是个男孩?还是个千金?她希望是个千金,就像刘姐看的这个小女孩儿,白白的小脸蛋,一笑俩酒窝儿,太可爱了。想到这里,武月月又下意识去抚摸自己的小腹。刘姐看出了武月月的心思,笑了笑,柔声问道:“几个月了?”

“三个月,刚好。”

正说着,武月月突然听见了怪异的狗叫声。她猛地想起了乐乐。循声看去,眼前的一幕让她目瞪口呆,只见乐乐和另一只狗尾对尾地站在不远处的草坪上,乐乐剧烈地扭转身体,意欲挣脱,可就是挣脱不了。再一看,两只狗之间好像被什么东西粘住了。虽说是来自乡下,武月月还从没见过这样的事情。刘姐见过。她突然红了脸说:“哎呀妈!两个小东西好上啦。”说完便不好意思地笑了。经刘姐一说,武月月才突然明白了,原来是两只狗在交配!

当时武月月也红了脸。但她并没有意识到事态的严重性,甚至都没有当作一回事。晚上睡觉,她想起了这件事,身体里突然有了一种不可思议的感觉。黑暗中,她把手试探性地伸向了杨浦,抚摸他的手背。杨浦的手无动于衷,又似乎有意抽离。武月月没有灰心,悄声地说:“哎,我跟你说个事儿……”没等武月月把事儿说完,杨浦便像诈了尸似的,忽然坐起,把武月月吓了一跳!

“什么?乐乐被强奸了!”

“你喊什么呀。”武月月压抑着声音说。她觉得杨浦有些大惊小怪,措辞很难听,也不准确,在两只狗之间怎么用得上“强奸”这样的词呢。客观地说——事情的开头她没看见,是不是乐乐主动勾引了那只公狗也不一定呢。

杨浦却仍然高声质问她,是谁家的狗,什么样的狗?看到杨浦横眉竖眼的样子,武月月只好强压不快,努力回忆了一下,并简单地描述了那只公狗的模样:黄杂毛,很瘦,体型要比乐乐大……杨浦一听就绝望了。那只狗他认识,脏兮兮的样子,常在附近夹着尾巴遛来遛去,那根本就不是谁家的狗,而是一只流浪的、杂交的、劣等草狗!

没想到,乐乐竟然被这样一只狗给奸污了。杨浦差点气炸肺。他顾不得自己的体面,穿着一条松松垮垮的裤头翻身下床,跑到阳台一看,只见乐乐还没有睡,缩在角落里,可怜巴巴地在想事儿。它抬头看了看杨浦,眼神里有羞涩,有怨艾,仿佛整个身心都沉浸在难以承受的哀痛中……杨浦抚摸乐乐的头,痛心地看着那张悲伤的狗脸,接着又突然想起似的,察看了它的阴部,红红的,有些肿,这显然是被性侵后留下的印迹。当时杨浦那种焦急而又手足无措的样子,就差没打报警电话了。

那是个非常悲哀的夜晚。杨浦守着乐乐,武月月陪伴着杨浦,听着他时起时落的哀叹和数落,差不多一直挨到天明。

第二天,杨浦带着乐乐去宠物医院。武月月和婆婆也去了。本来武月月不想去,但婆婆不高兴。头天晚上,杨浦和武月月高声低语地说着什么,老太太以为是为别的什么事情在拌嘴,平时这种情况时有发生。早晨听说了事情的经过,才知道出了这么大的事!看着乐乐受到屈辱后那副可怜巴巴的表情,老太太没吭声,心里却像被刀子剜般地疼。杨浦要带乐乐去医院,她自然要陪同。武月月不想去,她立刻拉下脸,正色道:“就劳驾你一趟该怎么着?你是当事人,是旁观者,你不去,谁能把事情说清楚?”

“妈,我都跟杨浦说过了。”

“杨浦问的你说了,你知道人家兽医还会问什么?”

婆婆说对了。兽医师的询问,果然要比杨浦还详细。那是个面色很白的中年男人,秃顶,和医院里经常见到的主治医师差不多,表情庄严,一副很资深的样子。他先是询问了乐乐的年龄,有没有过生育史,什么时间排出的分泌液——这些,当然是由杨浦和婆婆来回答,而两只狗的交配过程,包括当时的体位、姿势和所持续的时间等,则由武月月吞吞吐吐、欲说还休地作了基本的描述。最后,根据主人提供的具体情况加以分析,那个秃顶兽医师的结论是:“十有八九会怀上。”

闻此一说,杨浦和婆婆都立刻慌了神。他们本来不想让乐乐生育,即使生也要找一只符合育种品系的纯正公狗进行交配。否则,所生的幼犬就无法在育种协会领取相关的证明。可做梦也没想到,乐乐竟被一只草狗给奸污了。更闹心的是,还“十有八九会怀上”!真要是怀上,还不知道会生出一窝什么样的怪胎来呢!

“这怎么办?”母子俩几乎是异口同声地问。

兽医师的办法就是赶紧用药!他果断地开了进口的贝孕消,圣德牌的。口服加外用,据说,可以有效地解决宠物意外怀孕。

“用了药,是不是就不会怀上了?”婆婆的脸上露出了一丝希望。

“也不敢说百分之百。”兽医师说,“观察吧,等到25天后,如果乳头一直是白色的,就是没怀上;如果变成粉红色的,情况就不妙了,只能堕胎。”

25天,成了—个漫长而又折磨人的悬念。

“好好一黄花大闺女,竟摊上了这种糟心事儿。”

一连几天,婆婆都把这句话挂在嘴上。不知道的,还以为她说的不是一条狗,而是一个人呢。平时,婆婆也确实把乐乐当成了人。在家里,她甚至不伦不类地称呼杨浦是“乐乐它哥”;在外边,如果遇到有人搭讪一句:“这狗真漂亮,真可爱。”老太太就会很有礼貌地说:“听见了没?姐姐夸你呢,还不赶紧谢谢人家!”杨浦也是这样,在外边每次往家打电话,都会问问乐乐干什么呢。狗还能干什么?真是的!有时候,他还让武月月把电话听筒放在乐乐耳边上,跟它聊几句。全是废话。总之,除了公公不怎么理会,无论是杨浦还是婆婆,都把乐乐当成了家里一员,当成了宝贝。

不用说,乐乐遭到那只草狗的奸污,全是武月月的责任。像上次那场风波的前奏一样,这次婆婆也没怎么着她。她只是在心里横着一股劲儿,冷着脸子生闷气。有一会儿,她凝视着乐乐,乐乐也凝视着她,彼此对了半天眼神儿,婆婆竟然流泪了。婆婆一流泪,杨浦就心疼,就烦躁,就借着酒劲儿发神经。

又是一场激烈的争吵之后,武月月赌气来到小区外边的街心公园。正是秋天。北京的秋天,算得上是一年中最好的季节,不冷不热,气候宜人。天色已晚,公园里仍然能见得到许多附近的居民。遛狗的,散步的,带着孩子玩耍的。几个想把自己走瘦的胖人,沿着公园狭窄的小道驴拉磨似的一圈圈转。有一对像是夫妻的中年男女,竟转过身体别别扭扭倒着走。走着走着,那男的脚下一绊,突然摔了个倒仰。这些浓郁而有趣的城市生活,在武月月的视线中,如同梦—般的不真实。

她坐在公园的水泥条凳上,眼前就是两只狗纠缠交配的现场。触景生情,她回想着事情的前前后后,甚至于每一个细节。夜色渐渐黑暗下来,眼前的人影已寥寥无几,微风送来月季花的芳香,公园一角,哪个不知愁的人在吹萨克斯,乐曲悠扬,却越发催生着武月月的悲情。看看周围,已经适合哭泣,她眼泪止不住地流下来。她不仅想到了在这件事上的屈辱,也想到了乡下的老家,想到了进城后经历的许多人和事,想到杨浦最初对她的好,全都成了不负责的诱惑。细小的回忆接连不断,如梦似幻,不幸却全都真实!最终,在武月月眼前定格的是那张因愤怒而扭曲的脸。

“我还告诉你牵好它,你他妈干什么吃的!”

杨浦的声音在她耳边嗡嗡回响。这次他没有挥手就打,却在一种近似疯狂的情绪中骂她败家,骂她傻×,还骂她狗操的……杨浦的咒骂,深深伤害了她作为一个人的尊严与感情。想想他那副时而咬牙切齿、时而血脉偾张的样子,简直就是个小丑!来到北京这么多年,这就是她追求的结果。因为当初不想失去,结果却一步步失去了更多。直到现在才明白,再努力,再坚持,再忍耐,她也融入不了这个家庭。该结束的迟早会结束。对于杨浦,对于这个家,对于一切的一切,她再也不会抱有任何希望与幻想。就在那个晚上,她彻底清空了以往的灵魂,作出了一个关于人生和命运的决定,她要堕胎!

这不是报复,而是失败。其实,早在两年前她就“失败”过一次了。当时她还没有结婚——坦率地说,也正是为了和杨浦结婚,她才有意怀上了孕。事后作为一种“骨肉级”的砝码,她去找杨浦的母亲。没想到事情却弄巧成拙。不仅老太太没买她的账,事后杨浦还对她大发雷霆地告诉她,本来老太太已经差不多同意他们结婚了,这么一来可好,老太太说了,挺着大肚子当新娘,这种事儿想也甭想,她丢不起那个人!

“你说怎么办?”

“什么叫怎么办呀?赶紧去做掉!”

她很无奈,也很害怕。她没有这方面的经验,只好把事情吞吞吐吐地告诉了桂萍。后来在桂萍的陪伴下,她在一家很小的医院做了人流手术。竟然很简单,不到半个小时就完事儿了。只是,事后很长一段时间在精神上不适应。她总是寻思被流掉的孩子什么样,还做噩梦,甚至梦见一个陌生婴儿来造访她。

痛苦的经历也是经验,同样的事如果发生两次,也就没那么可怕了。再说,人到了这种地步,还有什么值得害怕的呢!

说到这里,聪明的读者已经知道,武月月的故事已经结束了。事实的确如此,不久的一天,当武月月来到钟鸣餐馆的时候,她已经和杨浦办好了离婚手续。

当时钟鸣和桂萍大吃一惊,谁都不信。

武月月凄然一笑:

“真的,一切都结束了,利索了。”

两天后,武月月坐上了北京开往上海的火车。她要去投奔小梅。小梅也是店里的一个服务员。两年前,她在钟鸣餐馆里干了不到半年,便去了上海。据说发展得不错,如今已是一家五星级酒店客房部经理。那天傍晚,隔着南下列车的窗口,钟鸣和桂萍站在月台上与武月月挥手告别。这是一场伤感的告别。列车缓缓启动的那一霎,桂萍紧紧咬着下唇,而武月月却早已泪流满面。

“再见!”

“再见……”

此后,他们再也没见面。

补 记

就在那年秋天,我的餐馆遇到了拆迁。店里最后一批伙计也都各奔东西,四散而去。如今,过去的一切已经变得陌生而遥远。但有些伙计的名字我却依然能记得,有的还被我写进了小说。特别是武月月,我和妻子经常提起她。如今她生活在老家的一座县城里,和当地一个小伙子结婚后,一直没孩子。

好像一切均有感应,就在我写这篇小说的时候,武月月寄来一袋优质麦仁儿,说是泡水吃,对心脏有好处。收到那个沉甸甸的包裹时,我妻子眼圈又红了。她一声叹息,感慨地说:“如果月月当年不堕胎,现在她的孩子都挺大的了。”

我推算了一下:武月月第一次堕胎是在1999年。

2015-1999=16。

一个十六岁的孩子,怎么说也该上高中了吧?可那毕竟是“如果”。我在想,倘若“如果”能够弥补遗憾,在这个世界上,我们每个人的命运可能都不会是现在这种样子。是比现在幸福,还是相反,谁知道呢。

作者简介: 荆永鸣,男,内蒙古赤峰人。著有中短篇小说集《外地人》《大声呼吸》《创可贴》《在时间那边》,长篇小说《老家有多远》《北京时间》等。作品多次荣获《人民文学》《小说选刊》《小说月报》《十月》《北京文学》《中篇小说选刊》等优秀作品奖;短篇小说《外地人》、中篇小说《北京邻居》荣获内蒙古自治区“索龙嘎”奖 ;《大声呼吸》《北京房东》分别荣获第四届“老舍文学奖”和2014“老舍文学奖”。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中国煤矿作协副主席。

原载《十月》2016年第2期

原刊责编 伊丽霞

本刊责编 杜 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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