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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岔口

时间:2024-05-04

三个人物,摸黑过招,也知大敌当前,也想迎头痛击,却怎么也看不清对手在哪里。不出奇的婚恋故事,在作者华丽的语言布控下,摇曳生姿,险象环生。

J

喉咙一阵痒,我没忍住,喀喀两声把自己从梦里咳出来。话说回来这也不是个值得流连的梦。我在商场里排队等电梯,可是直到上电梯的一刹那也没想清楚是上楼吃甜品还是下楼逛超市,所以我把两个键都按了——其实是白按,因为每个键,从B3到12,全亮着。天晓得为什么电梯里只有三个人,电梯外却要排队。三个人里有个女生,视线越过我的肩膀照电梯里的镜子,专心整理刘海。砰,镜子被她看得粉碎,碎片落到我的脚下……做梦哪有什么道理可讲?

他出去上班,尽可能轻地带上大门,这点声响和我的咳嗽交叠在一起。照例是七点半,我们照例保持着两个钟头的时差。“就算泰坦尼克号上的那对小情人平安下船、喜结连理,不超过半年,他们睡觉的时候也不会再相拥而卧。”我在一篇专栏里打过这样的比方,“不要小看不同的作息时间,它可以毁掉所有生死相许的爱情,解决办法就是用土地换和平,用空间为时间减压——有精力困于斗室在心中杀掉对方一千次,不如一起努力挣钱买一套有几间卧室的大房子。”我总是习惯把这类昂扬的、务实的、押着俗气的韵脚的句子,放在专栏的结尾。

反正我们家有两个卧室,他一个,我一个。实在逼急了,书房里有张榻榻米,厅里的长沙发买的也是那种两分钟就可以变成床的款式。“空间够多了吧——用这点土地换十年和平够不够?”从他的语气里,我总是既听不出问号,也听不出句号。

那个情感专栏叫“简爱”。“倡导简单直白的男女关系,推崇经济适用型爱情,去小资化,反中产病,分寸掌握在用一小杯冷水泼脸的程度。”编辑乔紫是这么跟我交代的。我说这样行吗,全世界不都在掏小资中产的腰包?她说你傻呀,只有小资和中产才会对“去小资反中产”感兴趣。我说到底什么是小资中产,她横我一眼:“就是明明没吃饱却好像已经撑坏的痴男怨女。”

她说得没错,你只有开出这样的专栏以后,才知道根本就没必要找亲朋好友伪装痴男怨女,你的邮箱里随时会装满如假包换的痴男怨女。他们认真地讲自己的故事,好像从来没有意识到这个故事已经发生过几亿次。他们认定自己的叹息和眼泪独一无二,像一株刚刚长出嫩芽的植物,新鲜得几乎可以滴下露水来。一开始,我每回一封信,就担心我的阅历和情绪已经清空,担心故事类型再也翻不出一点花样,但我根本来不及多想。他们的问题就像刚刚退下去的潮水,翻一个浪头又卷过来。我至少可以用几十种方式回答“异地恋怎么办”或者“她妈妈不喜欢我”,实在不行还可以说“答案早就在你心中”。反正,“简爱”就这么莫名其妙地从报上扩张到网上,发长微博,开微信公号,这些玩意儿加点插图就能一本接一本地出文集。我的署名一直是“简”,读书会给读者签名就偷懒写一个花体J。

底线是不上电视。在饭桌上认识的导演说,你形象还不错啦口齿也清爽,中文心理双学位,在相亲节目里当常驻嘉宾一定红。我说,如果“红”就是跑个超市都要戴墨镜——还得是蒂芙尼的——那就算了吧。再说心理学我哪有学位啊,就是上过一年辅修课罢了。乔紫在边上夹起一块白得刺眼的黄喉,扔进泛着霓虹般油光的火锅:“她写专栏纯粹挣点零花钱,老公年薪搁那儿垫着呢,天天在回笼觉里焖熟了才起,没事上你们电视干吗?上一次妆老半年,出场费还不够打肉毒杆菌的。”

但今天的回笼觉看起来火候不对。好像我身体里连夜赶制出了一批更敏感的神经末梢,他那点微小的、刻意压低的响动被迅速放大音量传到我耳边。一个激灵我就醒透了。电动牙刷在嘴里翻搅出泡沫的时候,昨天晚上的每一个细节都跳出来——那些被睡眠暂时挡在门外的细节,经过大脑一晚上的加工,愈发尖锐刺目。

昨晚,他把我的手从他大腿上挪开的时候,是足够轻柔足够小心的吧?是把力量控制在我没法拿这个手势当借口,根本没理由发作的那个程度吧?“不行,真的不行,有一个项目,真的,太耗人。你当然没问题,是我的问题。过一段,我保证。”他的表情很平静,皮肤褶皱甚至依稀挤出一抹微笑。剩下的就是疲倦,毫不妥协的疲倦,让我不忍再追问一个字的疲倦。

我镇定地顺着他的动作把手抬到了他的肩膀上,半依偎在他怀里。他僵硬地揽住我,手指摩挲滑溜溜的肩带。“别考我啦,我当然看出来了——新睡衣。可我真的不行……”

我差点说,还有新香水,橙黄的瓶子上映着几何块面的豹子脸。美洲豹。可是我没说。我抽身后退,隔开两米转了个270度。“这牌子的内衣从来不减价,今天七折出货,不买白不买。”他用一个更刻意的微笑赞赏我岔开话题的技巧,但紧接着还是关上了卧室的门。他那间。

怒火很快让欲望变成了某种类似于水蒸气的东西,混在香水里,散发出唯有黄梅天里的某个墙角才能闻到的那种气味。这多半是幻觉,但我昨天晚上陷在沙发里看《纸牌屋》的时候,确实觉得自己闻到了。就好像,在客厅里我觉得我清晰地听到他的鼾声,走到他门口,那声音又不见了。

这样的情形已经持续多久了?说三个月、六个月或者一年都可以,这得看你用什么标准。如果画成曲线图,近两周似乎有个明显的波峰。与之前最大的区别是,对于我各种关于上床的暗示,他已经像机器人那样,建立了固定的反应模式。不再有慌乱、歉意或者任何聊胜于无的敷衍。早在我开口之前,他已经把那个“不”字,高高地挂在了脑门上。

那么长时间都忍下来了,我不知道为什么昨天晚上的那一幕突然就成了一道忍无可忍的分界线。我记得电视剧后半集的每一句台词都像吸饱了血的蚊子那样,在我耳边绕了一圈又迟疑地飞走,没有一个字有力气叮我一口。我关上电视机,打开电脑。没有什么比工作更能稳定我的情绪了,我得把专栏写完——有个快要被男友手机上的暧昧短信逼疯的女人,还在等着我回信。

“不要把你的爱人当嫌疑犯,不要认为只要他还有一点私人空间,就是对你的背叛。你尽管继续用爱他、珍惜他的理由侵入他的邮箱,偷看他的手机吧,这是毒死爱情的特效药,祝你成功。”我打字如飞,打“毒药”两个字的时候就像在钢琴上敲出一个夸张的切分音。我踩着尾音站起身,扫了一眼整个客厅,目光落到他搁在沙发的公文包上。

别问我,我知道我找不出能解释这个动作的逻辑。总之,我扑向包,几乎在刹那间就找到了我要找的疑点——夹层袋里有一张凹凸彩印的贵宾券。凭券可在那家刚刚在郊区开张的超五星度假酒店董事长套房里住一晚,含豪华双人晚餐,用带轮子的高脚桌送到房间里来的那种,面值8888。翻到背面,有人用细芯黑水笔写了一行英文字:

Dear K,

Your wish is my command.

Sincerely yours.

L

我知道吴凯文的跨国公司交际圈里只用英文,英文名字最后都会浓缩成一个字母代号,也知道把这段连起来翻译只是一句客套话 (亲爱的K,悉听尊便,L敬上……),甚至这笔迹也看不出太明显的性别特征。但这张纸片上所有的词,正面的反面的,中文的英文的,还是自动挣脱语境弹起来,就像那些上了蹦床就停不下来的运动员,在我眼前茫然地飞来飞去。套房,双人,夜晚,亲,爱,你,愿望,命令。

隔了一晚上,在电动牙刷的嗡嗡声中,它们眼看着又要跳出来。我一个急停,关掉牙刷按钮,用力往水槽里吐了一口。泡沫里混了点从齿龈中渗出来的血,画面触目惊心。更触目惊心的是,昨天晚上,我,情感专家简老师,在搜完丈夫的包之后,又想起了他的手机。

当时手机正在充电。用脚后跟都能猜出他用生日做开机密码。新来的一条微信直接显示在屏幕桌面上,用英文,一个叫Lilian——莉莲,听起来像某种酥皮甜点的女人说:我没想到事情竟会发展成这样,但我会遵守我的诺言。

人只有碰到问题才知道自己到底有多少潜能。十分钟内,我准确地找到莉莲和吴凯文的对话窗口,把他们近一年里所有的英文对话浏览了一遍。原来我的英语这么出色,且自带无用信息过滤系统。我要寻找的是一尾谨慎的鱼,披着异族语言的鳞,在工作的海藻间无声游过,搅开的涟漪隐没在一堆欲盖弥彰的标点和表情符号里。可以确定的有三点——她是他的下级;他们的言辞是最近才开始暧昧的;她对他说“我没想到你对我会这么仗义”的时候,他沉默了一个晚上,第二天才回了一句:应该的。

这类俗套的剧情本来应该夹杂着更为挑逗的字眼,但也许他早就随手删掉了。他不舍得删掉的句子是“Tell me when will I see you again”(告诉我何时你我才能重逢),因为他完全可以说这只是今年唱烂大街的那句歌词,并没有别的意思。我的血往上涌,但我的理智还在。我的英文不如他流利,只敢在他的窗口里用最简单的词追问她:“诺言?真的?”这句话一发出,我就立马在窗口中删除,顺便把她刚才那句问话一并抹去,然后飞快地退出窗口。

“明天我休假,我会履行诺言。明早电话联系,带上那张券……你敢来吗?”她的回答既快又简洁,正好占满手机桌面的宽度,像拉起一条横幅。我能想象出按键的是纤长而灵活的手指——用在别处,这些手指想必也同样灵活。

我克制住自己没有再打开窗口,这样就不会留下已读痕迹。等他看到时,会以为她只说过这一句——更重要的是,只有他一个人看到。我冷冷地哼着那句英文歌词,从他的卧室门口经过。我的身上也长出亮闪闪的鱼鳞,连鳍都有。鱼鳍只有在受到攻击进入战斗状态时才会张开——我在专栏里写过这个句子。

但我至少是一条阅鱼无数的鱼。那么多失控的人物和失控的事件是我每天都在处理的工作,我知道女人的愤怒是把男人推走的捷径。放下牙刷,借着盥洗室里愈来愈明亮的光线,我在镜子里看到了一个把情绪控制得恰到好处的女人。很好,我对我说,你昨晚的睡眠质量中等偏上,甚至比平时更看不出眼袋;你进可攻退可守,你的账户很安全,你用你这几年积累的资源随时可以换来更多的工作,或许还有更多的男人;难道你从来不曾暗暗盼望过处理一场真正的变故,遇上一个真正的对手,好把自己平时纸上谈兵的那点同情心和优越感,凝固成一件……真正的兵器?

这些工整的反问句和比喻句把我自己也吓了一跳。我赶紧扭过头,大步走出去。我拔掉隔夜设定好煮粥程序的电饭煲插头,弹开盖子,看着一股热气喷薄而出。我拨通了吴凯文公司的总机。

“请问Kevin到公司了吗?有件业务……”我不晓得自己为什么要捏尖嗓子。其实,这是我第一次把电话打到他公司,他的同事绝对认不出我的声音。

但电话那头似乎还是有一个明显的停顿。“您好。Kevin……他暂时不在公司。什么时候可以联络……我说不准。我个人建议您把名字、联系方式和业务范围告诉我,我们会安排别的同事主动找您跟进的。”

“哦……那再说吧。那么Lilian小姐呢?”我试探着问。

那边干笑一声,语调和语速恢复到刚接起电话时的水准:“今天她休假一天。她的手机应该会保持畅通。如果事情紧急,我还是建议您留下联系方式。”

我挂了电话。看来情况比我想象的复杂。隐约的亢奋堵在横膈膜附近——住在楼上的歌剧演员曾经给我指过具体位置。我忍不住张开嘴,试图像她那样,用声带把这股气息逼出咽喉。气刚爬到声带,我的思绪就挪到了别处,最后只好草草呜咽了一声。

在我想好应该怎么做之前,我得先吃上一碗锅里的红豆薏仁百合粥,11点到楼下的美容院里去做个脸。在喝粥和做脸之间,我还有时间登录微博回一封信,分析一则案例。信是昨晚发来的,当然是匿名。那个正在跟上司暧昧的姑娘写信还算通顺,从第一个字开始就好像作好了挨一顿骂的思想准备。每天信箱里都挤满了这样的信,我最多也只能抽样选几个代表。你骂得越狠,往你账号里打赏的人就越多。这个世界真是疯了。

出门之前,我扫了一眼他房间里的立式正装衣架。昨天我看到他把自己最喜欢的那套通勤搭配——藏青正装外套,米色衬衫,深蓝斜纹领带从衣橱里拿出来,挂在上面。金色袖扣搁在床头柜上。就像每一个普通的上班日一样,现在这套衣服被他穿走了。袖扣也带走了。穿成这样去幽会未免太正式了——我忍不住想——那一打名牌马球衫,我都白给你买了吗?

K

梅花鹿在我手掌上吃树叶的时候鼻子蹭到了袖扣。鹿一皱鼻子,不满地瞥我一眼,掉转头。我就势在它屁股上拍一掌,鹿扑哧抖一下,很受用。受用的母鹿浑身散发着可疑的气味,悬在动物园里常见的那种干草加粪便的气味上。我此刻的嗅觉,好像就困在这两种气味之间的夹层里。不过,也可能都是扯淡,是他妈的错觉。鹿可不像人那样随时会发情。

袖扣确实碍事。还有正装皮鞋公文包,在一座动物园里,非但碍事,简直滑稽。守门的老头,连续五天看到我这身打扮准时在早上9点出现在动物园门口,今天终于说了一句:“你还是买月票吧,省钱。”他居然能透过我这一身名牌,看出我现在需要考虑省钱的问题。

穿正装当然是为了让她以为我还在上班,还需要上班。我当然可以穿上马球衫,有意无意地漏一点口风,说我这两天在陪重要客户打高尔夫——可连想一想这样的理由我都觉得疲惫不堪。我在鹿苑边上的长椅上坐下,用一根铁丝剔掉嵌进鞋底纹路的烂泥,想象这几天,她窥探我的视线总是被一道看不见的屏障弹回去。她应该会生气,而且就连她自己也抓不住到底在生什么气。挺好,这件倒霉事总算还有这么一点好处。

我从来没想过告诉她。你没法对一个天天写情感专栏的女人讲这样窝囊的事情。你一开口就败了,她会把交叉着跷在茶几上的腿放下来,收腹吸气。她会说:“慢慢讲,我听着,办法总是有的。”虽然只上过辅修课,她还是会严格按照心理咨询师的规范,直视我的双眼。她在努力压制眼神里的兴奋。刚才,爬行馆里那条纯白的蟒蛇,盯着新投进玻璃缸的小白鼠,也是这样的眼神。两道白光闪过,我没忍心看下去。

以前她不这样。但我也只是依稀记得她不这样,却想不清楚到底是哪样。就好像,自从有了笔名之后,她的真名就失去了实用价值,成了遥远的记忆。简,简爱还是J?你能想象跟一个叫J的女人上床吗?像大多数夫妻一样,我们基本上不需要互相称呼——一旦需要,我就叫她“简老师”。因为“简老师”总是带着点恰到好处的嘲讽,所以跟在后面的那句话,她会比平时听得更认真一点。

“简老师,你猜我为什么爱去动物园?”

“因为你缺乏安全感,而且,也许你从来没真正度过心理断乳期——是不是小时候经历过什么创伤呀?生理心理双重创伤——比如,割包皮?”

“扯淡!”我承认她一本正经地胡说时样子有点性感,让人产生冲过去扇个耳光,然后在她嘴唇上吻出牙印的冲动。但她一定还会往下说,你连一个标点都插不进去。于是冲动就地瓦解。她从来不在应该停的时候停下来。通常她只看到我关上门——比如昨天晚上——却想象不出我会戴上耳机,在手机上搜几首冷僻的歌听,比如《飞行员之歌》。

我是孤独的飞行员,漫长的夜里寂静地盘旋。孤独地制造地对空导弹。歌词真变态,跟我一样变态。这话我他妈的能跟谁说?谁听了都会觉得我变态。老婆在隔壁,我却只有把她关在门外,才能找到一点点思念她的感觉。无论是精神,还是肉体。她会不会冲进我的门,拽下我的耳机,掀开我的被子?单单是一个内裤的特写镜头,就会把她气疯吧?我有点害怕,也有点隐隐的期待。反正我从来不会把房门反锁。但是,当然,在我们这样的家里,这一幕到现在也没有发生。

“简老师,你猜我为什么不用去上班?”

这个画面刚刚有了点影子,我就在心里按掉开关。我没法想象跟她讨论这个问题。我宁可闭着眼睛从狮山上跳下去。她整个人就像是一部教参,写满了标准答案。我知道,问题到了这个级别,我就只能被她的答案逼到墙角里。工作不是包皮,别想用一句玩笑就打发掉。

两只火烈鸟在调情。两根细长的脖子在伸缩转动时,有那么几个角度,看起来就像是彼此打了个活结,随即又被一只看不见的手轻巧地解开。我捡起一颗石子,半斜着身体朝它们身边的小池子打了个水漂。石子出手的一刹那,正装腋下的线几乎要绷裂,可那对鸟没什么反应,它们在忙着给自己的颈部瑜伽操上难度。我能感觉到我的生物钟焦虑起来。周五11点半,每周例行的工作午餐会,公司雷打不动的规矩。我的前公司。

事情就是在两个月前的午餐会上摊牌的。如果不是那天老板盘子上的牛排太难切,我相信,他至少会把发作的时间往后推,至少会先找我谈谈。然而,锯齿刀在牛肉的肌理中遇到了障碍,发出的声音就像是筋疲力尽的教师用劣质粉笔在玻璃黑板上打了个滑。他有点尴尬,把刀往盘子上一扔,转过头来问我:“那份合同是怎么回事?我很吃惊,我看到了你签的字。”

我是签了字,但那只是一份修改格式合同条款的意向书。当然我也可以不签,那么这个责任就得让莉莲一个人承担。取消远期汇率锁定是客户提的,在合同条款的细节上讨价还价不算常见也不算罕见。当然我们都没想到客户真的赌对了,可那也只是赌赢了一小把而已——签订正式合同并支付第一笔款项的前一天,人民币居然真的跌了一跟头。好在这一单总金额并不大,所以损失也就三四十万……这些句子一起涌到喉咙口的时候,已经被自动翻译成了英文,我不知道应该先说哪一句。如果面对的是半年前卸任的那个美国佬,我甚至可以拿那块牛排开个玩笑。但现在这位施瓦茨先生是个德国人,尽管英文流利得听不出多少破绽(唯一的问题是咬字紧张,像一个经过多年努力,口音终于获得西区认可的伦敦东区人),我还是找不到一个可以跟他有效沟通的办法。

连同突然从胃里翻上来的牛油果色拉的气味,这些话被我统统咽了下去。一桌人都在看我的好戏,我不想给他们机会。

那天下午,在施瓦茨的办公室里,我把这些全说了。我说,那位客户如果在折扣上多较劲,我们损失的只会更多,我们只是遇到了小概率事件,而且损失在可控范围内。我说,以前安德鲁通常会默许销售部在一定范围内掌握让利空间。在这个范围里,格式合同只是个格式,意向书也不具有法律效应,我们真要反悔也不是问题,当然这样公司的面子会比较难看——尤其像我们这样的公司。我说我的团队赶在上月底定下这单生意,当然是为了这个季度的报表更漂亮一点,但这也是在规则范围里的,不是吗?

我差不多把当年备战大学英语辩论比赛的那点功底全使了出来。施瓦茨没什么表情,天生往外鼓的眼珠子有点像鸵鸟,但我看不出一点怒意。辩论最怕碰到这样高深莫测的对手。我的音量一点点低下去,末尾的问号听起来像是省略号。

“你特别喜欢用‘范围’这个词。碰巧我从来没搞懂过这个词。什么叫‘规则范围’?我只懂规则,不懂范围。意向书没有经过我的批准,就是你跟客户之间私下的约定,公司只能为了声誉替你这种行为买单。有没有实质性损失、到底损失多少,这还在其次,重要的是不能乱了规矩。最后一点,不要再跟我提我的前任。”

施瓦茨最后一句提醒我,我已经一次性犯了所有可能得罪老板的戒条。而且他用的是你,不是你们,他完全没有问起莉莲,他认为这是我一个人的责任。不过,他的语气要比话里的意思松弛——他的咬字,竟然比切牛排的时候更松弛。我开始怀疑,把我逼到口不择言,正是他早就打好的算盘。

向人力资源部经理维姬求证的时候,她当然什么都不肯表态。我追问一句,她就抛一点似是而非的线索。

“玻璃天花板最多就是上不去,也不至于要我头破血流吧?”我说。

“这个……不好说。安德鲁在的时候,倒是确实讨论过你的升职问题。”

这话间接证实了我的判断。毕竟,我在销售部经理这个位子上已经待了六年多,确实到了不进则退的关口。职场江湖上总是流传着不升职就走人的故事,但如果你以为那都是资深员工在跟老板讨价还价,思维就太简单了。站在老板——新来乍到的老板的立场上,一个薪酬达到全公司中层级别最高水平的部门经理总是略显可疑的。如果此人偏巧是前任的亲信,那么,哪怕他什么都不做,老板也能从他的面部肌肉纹理中分析出满腹怨气。碰到这样的情况,那就不单单是刁难他升职的问题了。新老板不会放过任何一个先下手为强的机会。我不是没听过这样的传说,但我从来不往深里想。

“所以施瓦茨带来的那个香港人,就可以拿我这个位子当跳板?过两年就能上副总了吧?”

维姬竖起食指放到唇边,绕过这个问题直接进入她的轨道。

“认识有十年了吧,这些话我只跟你说一遍。你不要再问为什么,你要考虑的是接下来该怎么办。”

“难道要我辞职?”

“施瓦茨知道你不会辞职。至于向纽约总部或者本地的劳动仲裁机构申诉,你也知道,这对我们双方都不是经济有效的选择,对你尤其如此——如果施瓦茨把这份你签过字的意向书拿出来,恐怕你还得背上出卖公司利益的恶名。你的合同年底到期,如果公司期满不续,那你简直等于净身出户。但是,现在公司主动提前跟你解约,就能按最高标准给你一笔遣散费,还有推荐信。你知道,在这方面,我们公司一向是很有人情味的。”维姬的表情,看起来就像是一个正在说服住户赶快领速签费的动迁组组长。

“我也是为你好。”动迁组温柔地下了最后通牒。

我当时很想在桌上抓起一样东西。但她的办公室实在太干净了。唯一的玻璃是窗台上的金鱼缸。我想象着自己慢慢走过去,冷静地掀翻鱼缸,鱼缸磕在桌角,连同我的遣散费和推荐信一起砸得粉碎,落到地上。那几条锦鲤吓得跳到她身上,水在地毯上洇湿一大片,太阳在碎玻璃上折射出五彩弧光。

我没有走过去。我需要遣散费,也需要推荐信。我鄙视我自己。我用一半的自己义愤填膺,用另一半计算“最高标准”大概是多少钱。用这点成本换掉一个关键岗位,应该符合施瓦茨的心理价位。圆鼓鼓的鱼缸壁把锦鲤放大了一号,大得仿佛能贴上简老师似笑非笑的脸:“你是焖烧锅式的分裂人格,别人看不见,里面都已经酥烂酥烂的了。”

也许简老师的脸能从任何动物的身上浮现出来。在熊猫馆里转了大半圈,我才在假山一侧看到酣睡的熊猫的半边屁股。恒温的玻璃馆里连一丝风都没有,所以大团大团的白毛就只是顺服地贴在熊猫微微起伏的屁股上,没有朝任何一个方向竖起来。莉莲说过,她小时候的理想是活成一只熊猫,抱瓶牛奶从滑梯上滑下来。就像一格一格的慢动作。掌声一片。胖得顺理成章,懒得理直气壮,睡不醒没人敢吵你,没胃口就有一群人替你着急。偶尔醒来,你根本不需要表情,买票进来排队参观你的人都会觉得你在向全世界微笑。

好吧,这一圈终于兜到了主题。莉莲的脸终于替代了简老师的脸,从熊猫的屁股上浮起来。办公室里,那是一张特征模糊的脸。聚会时她涂一点口红,淡紫色衬衫的扣子松开第二颗,五官才会生动起来。“可还是看不出锁骨呢,”有一次经过她办公桌边,我听到她在电话里跟什么人抱怨,“我总是比目标胖五斤。”

那天我在酒吧里特意瞄了一眼。她把左手肘撑到椅背上,挺胸抬头,这时候左边的锁骨位置其实能看出一个浅浅的窝。上午她刚见过客户,还留着大半妆。假睫毛粘了一天的风尘,重得快要落下来。酒吧里最大的长桌边挤满了我们销售部二十个人,每个人都听到她突然提到了那份意向书。

“为了这个月超额我可是先斩后奏了啊。我答应人家可以改掉那一条,记得跟你提过一句的?”

她没有提过,我很确定。当着那么多人,我还是含糊地笑了笑,咕哝一句:“好像是……这么拼啊,到这里还要谈工作?”

她凑过来两句话就说清楚了事情原委。我有点吃惊她现在对客户许诺的胆子越来越大,但这不是个适合好好提醒她的场合。很快,血腥玛丽里的番茄汁和伏特加就弥漫在我的喉头和胸口,眼前的一切都显得无关紧要。以至于莉莲从包里把打印好的意向书拿出来让我签字的时候,我几乎看都没看就去摸笔。

“你还是看看吧……我知道,这有点风险。但是人家也没要折扣……”

我去摸笔的手停在半空中。旁边已经有人开始起哄,说,莉莲你怎么谢经理,这个字签下去是不是应该以身相许?秧子架到这么高,我要是陡然跳下来,倒像是不配合气氛,不给大家面子。于是我捏着那张纸,想象了一下皮笑肉不笑应该是什么样子,然后转过头来直视她:“签下去就是要替你担肩膀的——你总得揉揉吧?”

酒吧的气氛立时活跃起来。会咬人的狗不叫,越是喧闹的绯闻就越安全,这也算是办公室经典法则,但前提是你得照着经典剧本演下去。莉莲两只手作势放在我肩膀上,但没用力。

“我在年会上抽到的那张套房赠券可一直留着呢,”莉莲的口气像是早有准备,“送给经理预祝高升,也谢谢替我挡子弹。哎,我不开玩笑,正好跟你太太两人世界啊。”

“一张赠券就想贿赂我?”鬼使神差,我在常规答案之后又加了一句更有剧场效果的,“两人世界早就没感觉了。最近忙得无欲无求,连老婆的作业也交不出。”

这类部门的庆功聚会最大的兴奋点就是拿经理当靶子,若是我演不出浑身的弹孔,就拿不了满分。“好办啊!换个人陪就行啦!”几个人同时说,声波像齿轮一样彼此镶嵌,摩擦出不怎么悦耳的杂音。

“行啊,”莉莲接得飞快,“只要经理一句话,我随叫随到。”

“你嘴还挺硬。”

“你心软就成。”

话递到这份上,我的心是真的软了。但是,说到底,如果当时有一点点迹象能让我警觉施瓦茨的计划,我就不会签下这个字,更不会由着莉莲把赠券塞进我的公文包。施瓦茨是迟早要行动的,他只需要一个借口,但我这么快就主动送上这个借口,还是让事情的本质发生了一点变化。不管是莉莲的锁骨,还是两杯血腥玛丽,抑或我那点残存的英雄救美的幻想,都不足以让我甘愿付出失业的代价。

“失业?开什么玩笑?”后来维姬听到我说这两个字的时候夸张地嚷起来,“过几天事情停当了以后我就把消息放给猎头公司,你就等着接电话好了。当然,不一定会是五百强,可能招牌不像咱们公司这么大,但是规模小一点的企业活力强啊,成长性好啊。”顺手扔一张英文报纸到我眼前,拿腔作调地念英文标题,“IBM全球裁员11.8万人。”

“西门子微软高通迈威,哪个不在裁员?一整个部门端掉都有的是啊,明天也许就轮到我呢。早一点出去,还有到别处当CEO的机会。”

“过一阵再挂出去吧,”在她的调门越升越高时劈头打断她,让我的感觉略微好了一点,“我想安静两天。”

“呃,也好。可以给你两周交接,再长一点都没问题,这段时间你上不上班都行,想度假现在也正好是淡季,马尔代……”

我一甩手,把她的“夫”字关在了身后的门里。

从熊猫馆往前走,有个笼子里关着一头巴西狼。整个动物园就这么一头,至少七八年前就关在这里了。我觉得这里是动物园的终点,来过这里我才可以回家。就连写在那块方牌子上的字,我也几乎能背出来。雄性,又名鬃狼,野外数量稀少,爹妈是巴西赠送的国礼,多年前就死了。它的出生创下了巴西狼在亚洲首次繁殖成功的纪录。

巴西狼并不怎么像狼,个头和火红的毛色更像狐狸,还长着一双有点喜剧效果的大耳朵,后腿比前腿长。牌子上说它生性胆小温驯,以吃浆果为主,有个绰号叫“素狼”,等等,素狼?

我第一次看到这两个字的时候,下意识转回头看它的眼睛,简直能看出一丝羞愤来。于是此后它所有的动作都好像有了新的意义。它在笼子里来回走,努力然而毫无野性地发出凄楚的嘶鸣。不管它有没有朝我看,我都觉得它在回避我的目光。我觉得,我把它看得无地自容。也许反过来也一样。我总是在想,有没有可能挑个月圆之夜,一直躲到闭园以后,听一听它的叫声会不会凶猛一点,变成狼人以后还是不是只吃素。如果我是武林高手,会缩骨术,我就钻进笼子,打开插销把它放出去。能有什么严重的后果呢?它只吃素。

所有在假想中对这头狼的怜惜和羞辱都会引发一阵接一阵的兴奋与刺痛,交替从我皮肤上滑过。有时候我会觉得,这样的感觉至少比麻木好得多。也许我来动物园,只是为了这个。在某个平行世界里,我和这头素狼没有语言障碍,我们可以相互嘲笑。隔着铁丝网,有时候我会分不清到底谁在笼子里面。

它曾经有过一头母狼,从鹿特丹运来,我见过一两回。前两年母狼死了,笼子又成了单人房。我看不出它是否悲伤。我不知道一头只吃素的狼怕不怕孤独,该怎样表达它的悲伤。

昨天我扒着笼子看了它一个小时,它懒懒地躺着晒太阳。明亮的光线下,它的脖子和背上清晰地呈现老态,秃了毛的地方只剩下一块块白斑。也许是我的嗅觉在退化,也许是动物园的卫生状况有所改善,反正我觉得笼子里的尿臊味比前两年淡得多。

今天的味道甚至更淡。一路走过去,鼻腔里只有稀释到很淡的湿气味道。笼子的栅栏渐渐在视野里清晰,有人在端着橡皮管子往地上浇水。

五分钟好像有五个小时那么长。五分钟后,我被手机铃声拽回到现实中。

L

彩铃响了大半首歌,吴凯文才接起电话。可任凭我怎么寒暄,他只是愣在那里。我说我是Lilian啊,经理你还好吗,昨晚微信你是不方便多说吧,我懂我懂。他没反应。我说我就想告诉你,我说过的话都算,我知道这也弥补不了什么,可我不能让你就这么走了啊……我欠你一个说法。他还是不响。

我说不下去了。电话那头好像是一个很开阔的地方,显然是户外,但人不多。就像是事先录好的罐头效果,有鸟,有风,有远远传来的低低的吼声。他开口说的第一句话,我想过七八种可能,但完全没想到会是这样:

“狼死了。昨天还在晒太阳,今天就死了。”

“什么狼?Kevin你怎么了?你在哪里?”

“他们洗得真干净啊。就跟从来没有这头狼一样。牌子都摘了。”

不管他在哪里,此刻他的声音脆弱得让我尴尬。以后他会后悔让他手下的职员听到这种声音的。我决定不理会他的自言自语,用平时谈工作的语气跟他说话:“经理,昨天我们已经说好啦。”

“说好了,说好了。”他喃喃地重复,并没有弄明白这是什么意思。

“所以现在我们应该见个面。”

他像个程序紊乱的机器人,总算接收到一个明确的方向和指令,各项指标都渐渐恢复正常。“哦,在哪里?我有车,如果路顺可以捎你一程。”

路当然是顺的——就算是必须在高架上绕几个圈,他也会说路是顺的。无论在什么状态下,吴凯文总是能做到体贴周到。他说过,这是销售员最重要的品质。接近中午是一天里交通最通畅的时刻,三刻钟之后,他的车停在了我小区对面的马路上。我再度接通他电话的时候,他已经完全平静下来。

“抱歉,我想你把玩笑话当真了。不管有没有出那件事,他们都会让我走。所以你放宽心吧,这事儿过去了。”

如果这话说在两个月前,也许事情就真的这么过去了。但内疚是有毒的,积压了两个月之后,毒素弥漫全身。我总得找到解药吧。

“过去了?那你还来干吗?这句话完全可以在电话里说嘛。”

他尴尬地笑出声来。我一边关手机一边锁门下楼。

“解药就在你自己手里。内疚不内疚全都是假的,你现在需要满足或者克服的,是你的好奇心。暧昧是个花里胡哨的盒子,不揭开盖子,你怎么知道里面不是空的?”一个小时前,当我接到这封信——准确地说是一封公开信时,也像他这样,突然发出了尴尬的笑声。

信用长微博的形式发在“简爱”的主页上。当然,我的真名不会出现,收件人只是个化名。那是个很受欢迎的情感专栏,五年前大学毕业刚上班时我就在报纸上追过它,一路追到微博上。J每天都在私信箱里选几封,连同她的回信一起挂出来。很多人评论,很多人转发,还有一些人激动地往她的支付宝里打钱——这是微博新功能,他们说,这叫打赏。

不知道躺在家里写字等着别人打赏是什么感觉。至少用不着天天穿着帆布鞋赶班车,拎着早饭钻进办公室,飞快地一边换高跟鞋一边抹口红吧。J不常贴照片,但每张都很好看,一张不缺胶原蛋白也不缺睡眠的脸,侧转角在45度到60度之间。我没有她的本事,文采只是一方面,更重要的是,我从来没有俯视众生的优越感。没有这样的优越感,怎么会有勇气指导别人过日子?

我并不嫉妒她,我觉得有这样的人站在山顶上(哪怕是虚拟的山顶)也是好事情。至少让你觉得你身边有一座可以爬的山,有一条可以让人安心的轨道。生活因此显得井然有序,有阶梯,有希望。好多话,非要被她写出来,我才会意识到这些念头在我心里盘旋已久:

“如果跟你讲一大段谈恋爱的技巧,告诉你不要踏进复杂的泥潭,如果这样就能让你安心,那我可以再无偿写一万字,就当爱心捐助好了。可惜人性从来不是这样,你不是亲自试探到底线,不去撞一撞墙,总是会觉得自己有穿墙而过的特异功能。那好吧,晚穿不如早穿,早点头破血流就能早点养伤。”

我当然没有在信里把我的情况说透。我发现人只要一写字,有些事情就会在字与字之间找到一片草丛,一块树荫,知趣地躲起来。我说“他稳重而普通”,可我没有说他是否结过婚。我说公司里出了点误会,我害他丢了工作。我说我觉得必须做点什么,但我分不清什么是内疚什么是感激什么是喜欢,可我没说到底是什么让我如此内疚。

当我把整件事情慢慢倒带时,我总算弄明白为什么前一阵子维姬开始找我聊天,为什么她突然成了我的闺蜜(她有好多闺蜜,这大概得计入人力资源部的工作量),为什么她总是向我灌输:吴凯文眼看着就要升职,凡事有他罩着就不会有问题。还有,施瓦茨非但没有惩办我这个直接当事人,反而发了我一个当季的明星员工奖。他在上周午餐会上朝我微笑,下巴上笑出一道凹痕,还顺便教了我一个德语单词。我觉得我成了他的同谋。

整个公司应该有一大半人相信我是老板的同谋吧,相信我先把吴凯文骗上了床,再把他推下他们早就挖好的坑。哪怕是那天酒吧里见过那份意向书的人,这两天看到我也一个劲地眨眼睛。我估计他们已经自动修正了记忆,对我的演技又害怕又佩服。

吴凯文的金色袖扣在方向盘上闪着光。“这样吧,你就请我去那里吃顿自助餐,咱们的事儿就算了了。”

“咱们走一步看一步好不好?我好容易匀出一天休假来。这张券再不用会过期。你知道我没有男朋友的。考察一下酒店环境也好啊,以后招待客户用得上。”

这几句话搭在一起,逻辑实在有点怪。在销售部拿到超额奖的女人,难免会被人猜疑卖的不止是产品,何况我还把男朋友、酒店和客户三个词串在一起说。但他放过了所有可以发挥的地方,踩一脚油门,顺口就把话题给换了:“我没想到你住这么远。平时也从没见你迟到嘛。这地界,眼看着都快到机场了。”

头顶上果然响起发动机的轰鸣。吴凯文略微歪了下脑袋,找到合适角度,透过车窗瞄了一眼。“空客A380,双层客舱,可以装五六百人,”他说,“真够威风的。”

如果这玩意儿天天擦着你头顶飞过去;如果你的耳朵哪怕在睡梦中都会时而清静时而幻听,就像踩着固定的节奏;如果你每次听到飞机失事的新闻,都会想象一块螺旋桨穿透天花板坠落到客厅中,那么,你就不会觉得飞机有什么威风的地方。

“以前更惨,租房子,三天两头担心房东提前解约。现在我已经很满意了。只有机场边上的房子,我才付得起首期。当然,远是远了点……”

远是远了点。第一天搬过来,我妈就说过这话。不过她很快振作起来,每天清早四点半赶到小区门口的班车站排队。第一班六点才发车,可是哪怕你四点三十五分到,能占到座位的名额就没了。队列里全是跟她年纪相仿的老人,全是来替孩子占座的。“大城市好就好在讲规矩,”我妈兴奋地说,“第一天我五点到,没位子。第二天提前一刻钟,还不行。第三天总算踩准了时间。他们没法更早啦,咱们就赢了。”

我的眼前雾气蒸腾,仰头看天花板才抑制住泪腺。“妈我怕我赢不了呢。我有什么条件赢啊……”

“赢不赢都只有这一条路。难道你想回咱们那个县级市?反正靠什么都不能靠男人,跟他们你就得把每笔账都算清楚。想想那个女人是怎么把你爸拐走的。离婚才半年,他就抱着儿子摆了三十桌满月酒!三十桌啊,这事你都不记得了?”

我当然记得。我记得请柬寄到了外婆家,我记得外婆瞥了一眼请柬上的照片就叹了半个小时的气,说了十七八个难怪。她说这是示威啊,是要我们好看啊。她说要是这白眼狼生的是闺女,就不会有脸发请柬到我们家了。示威?示什么威?就因为这个胖小孩比我多长了一截肉,我爸扔下我妈就天经地义了?我妈抢过请柬,扔进了垃圾桶。从那天起,她就开始数着日子等我大学毕业,她好带上所有家当,搬进这座大得没有边、谁也管不着谁的城市。

搬来以后我从来没听我妈抱怨过一句,哪怕是冬日清晨,她在长长的队列里发抖。她每天出门前替我定好闹钟,五点三十五分准时响。五点五十五分,我连滚带爬冲出门,总是看到她整个人都裹在军大衣里,伸出手来朝我摇晃,像半截打了霜的枯枝。她让我排进队伍里,自己用五分钟到旁边的早点摊上买一袋热乎点心,跑回来塞进我手里。“上车睡一个钟头就到地铁站啦。”她嘴里哈出的白汽全涌到我脸上,“千万抓住杆子再睡着,千万。”

有一次我没拉紧,一个急刹车,头上撞个包。午休时,我冲进公司边上的发廊,剪了个齐刘海才敢回家。

如果我妈知道我正跟着一个快要失业的已婚男人到高级酒店去开房,她会不会昏过去?问题是,学会大城市这套不拖不欠的游戏规则,学会跟男人“把每笔账都算清楚”,这不就是她教我的吗?

J

咖啡座里有四个穿旗袍的女人在演奏民乐,大概是配合整座酒店设计的中国风。二胡,琵琶,扬琴,笛子。仔细听,也不是什么民乐,都是流行歌曲。天青色等烟雨而我在等你,炊烟袅袅升起隔江千万里。有那么几秒钟,我甚至跟着哼出了声。

我哼的调子围着我脖子转了小半圈,传回我自己的耳朵。我一愣,狠狠地鄙视了一下自己。我这是来度假的吗?我是来打仗的,我是来捉奸的——当然,捉奸这样的词,过去,现在,将来,都不应该出现在J的词汇表上。

仿佛有刀把J从我身体里割开,任凭她飞升到酒店大堂挑高五米的天花板上,用手肘撑住水晶吊灯,笑眯眯地看着我。透过每一个能够反射的表面——落地玻璃窗,玫瑰花茶,擦得锃亮的黄铜柱——我都能看到她的影子,晃晃悠悠,像是一大块笑得浑身打颤的果冻。

碰到这样的事,J会怎么做?当然不能去踢门,不能一哭二闹三上吊。生活在县级市的女人可以这么干,我不能,或者说J不能。J在专栏里是这么写的:“你以为让对方难堪就能一劳永逸了?你以为加在他们身上的伤害最终不会反噬你?撞开一扇门就像撕裂一幅画。想想看,就算一段感情即将告终,难道你希望以后千百次出现在梦里的就是这样支离破碎的画面?”

能用问号的时候就不用句号感叹号,能有开放式结局的就不要一条道跑到黑,这是典型的J的语法。像反噬这样听起来铿锵有力,看上去高深莫测的词儿,也准确地卡在了合适的位置。其实所谓心理疏导,有哪一种能真正解决问题呢?人嘛,哪个心里没有一个半个倔头倔脑的小人。你把这小人问倒,或者干脆一棍子打倒,心思平静下来,就算完成了任务。至于解决问题……所有的问题,都是被时间解决的。

我已经在这家新开张的超五星酒店里等了一个多小时。我找过乔紫,她找到在旅游网站里工作的朋友,打听到昨天确实有人在这家酒店里预订了今天的董事长套房。“你怎么一问一个准啊?”乔紫诧异地说,“现在这种淡季,平时这些贵宾套房根本没人住,我刚追问了两句,原来是有人用了他们开张那会儿卖过的礼券。”

“哦,”我鼻子里冷笑一声,“是女人吧?”

“这我可没问……你这个巫婆,连这个也算得出来?”

“不是,瞎猜的,”我赶紧打住,“那我换个时间订好了,到时候再找你帮忙。”

他到现在都没有给我打电话,没有找个借口宣布在外面过夜。或许他太兴奋了,还来不及想起这件事。他们的脑容量暂时不够用,只够装得下对方。前年圣诞夜,这样的感觉我也有过。床单不晓得什么时候整个从床上掀起来,把我们裹在里面转了个圈。我的头发垂到床沿下,吴凯文压在我腰下的右手几乎失去知觉。我们与床单,床单与床,床与地板,全都构成了匪夷所思的夹角。我的所有感官中,只有鼻子和耳朵还在工作。鼻腔里是他浑身散发的香槟酒味,耳边听他一个字一个字地念叨。

“你就放心好了,想做什么就做什么,我兜得住。”他说,“最多两年,也许需要再到总部培训一年,怎么算都该轮到我升职啦。六十万年薪加分红,够不够用?”语速很慢,音量很小,带着回声,一遍又一遍旋转。我不知道是他真的说了那么多遍,还是我得了脑震荡。

就算我脑震荡好了。可是,在一座大得没有边、谁也不管谁的城市里,还能有什么漂亮的情话能比这一句更动人呢?他不扯花花草草、山山水水,只提他眼前觉得最重要的东西,像是拿着一个帆布大包,跑到我跟前的草地上,哗啦一下倒出来,叫我全拿去。这也就够了,比我专栏里写过的所有句子都好看。至少那一刻,我觉得真是这样。结婚五年都还可以说出这样的话,我们应该没有什么理由不能永远了。

他们推开旋转门的时候,我正在计算——五年加两年……见鬼,还真是到了那个不吉利的年份。一个多小时前,我特意在咖啡座里选了柱子背后的位子。只要歪歪脑袋,他们的行动路线就能一览无余,反过来,我这里却是他们的视觉盲区。

这两年一过,该来的都来了,该走的都走了。她走在前面,一边走一边翻包,快到前台时摸出了赠券。他跟在后面,走一步停一步,装模作样地看手机。董事长套房,一个年轻的、也许跟他一起加过无数个夜班的女人——拿这些来庆祝升职,真是再合适不过。从我这个角度望过去,女人的五官只能看个大概,但白皙的肤色很抢眼。悬挂在大堂里的中式灯笼在她身上打了一圈淡黄的光晕,像透明的鱼鳞。

旋转门开了又关,关了又开。办完手续后,他们并没有马上找电梯上楼,而是在酒店的花园和游乐设施里转来转去,有点像质量验收。有两次,她的手伸出来挽住他,他没躲,但也没趁势发展,然后走两步他们会自然分开。也许他们之间,已经对彼此的身体熟悉到足以抑制好奇心的地步。他们知道前面还有的是好日子,慢慢地走就是了。

最后一个念头是条鞭子,抽晕了那只已经在我大脑里转了几个小时的陀螺。我喝了一大口伯爵茶,杯沿上多了半圈唇膏印。出门时我特意开了一管新的香奈儿,就是想把我整个人的色调提得亮一些,再亮一些。然而疲倦势如破竹,以至于他们终于走向电梯时,我想站却站不起来。鼻子酸胀,浑身上下却根本调动不出一滴液体。

民乐四重奏刚好在完成《红豆》的最后一句。吹笛子的姑娘突然像从瞌睡中惊醒一样,在“也许你会陪我看细水长流”的“流”字上用足力气拖长一拍,却居然走了调,变成一声格外刺耳的啸叫。这声音总算松动了闸门,泪水从眼睛、鼻子、嘴巴,甚至我觉得从耳朵里一起流下来。我转过头,天顿时就黑了。

K

起初是装睡,但渐渐地,整个肉身先是沉重,再是轻盈。新装修的套房里充满各种可疑的气味,但沙发垫子真是说不出的舒服,把你整个人都托在一道软硬适中的平面上。我知道我没睡着,我怎么睡得着呢?我只是进入一种能主动控制梦境的状态,简老师别想从这样的梦里分析出什么潜意识来。这更像是一台附带剪接功能的放映机,我自己剪,自己放,自己看。

材料都是新鲜的,刚刚发生的。从两个小时前有人推着晚餐进套房开始。然后是酒店给贵宾安排的各种仪式化的打断:点蜡烛,送鲜花,切龙虾,上一只会喷火的蛋糕。我们各自的台词只能穿插在其中,既不流畅也不自然。我们都不是那种能把服务生当空气的人,我们都忍不住猜想他会怎样揣度我们的关系,所以我们有义务扮演一对渐入佳境的情侣——哪怕观众只有他一个人。

站在服务生的角度上,大概更像看一场弹幕电影吧。我们说的话在空中飞来飞去,偶尔抓住了一点意思,就跟着笑笑。

“他们说你要去创业……”

“他们还说我会升职呢。”

“你真的不怪我?你本来可以把我也拖下水的。”

“然后呢,一起沉潭?你不怕当淫妇,我还懒得当这个奸夫呢。”

“那天在酒吧里,假如换一个人,假如不是我求你,我不相信你会答应得这么爽快。”

“好吧,其实我也不相信。”

“还有……我一直在想你说的那头狼,真想看看它到底是什么样子。”

“颜色很漂亮,跟你的头发有点像——新染的吧?”

她确实漂亮多了。我是说,比起五年前她刚来公司时,简直像换了一个人。头发的颜色,鞋跟的高度,手包的牌子,笑容的频率。英语仍然有一点口音,她说上大学之前就没有碰上过能把重音念对的英文老师。可她很快就学会一套让英文显得更地道的花样,比如恰到好处的关联词和插入语;比如听不太懂的时候就礼貌地打住话头,微笑着把自己听懂的单词重复一遍,剩下的让对方填空。她就像是一张用不完的画板,每画一幅,就能把前面那幅完整覆盖,不留一个死角。

所以她说得没错。如果换一个人,我的头脑大概会冷静得多。比她漂亮的女人我见得多了,但是我很少在她们身上看到像莉莲那样新鲜的、仿佛野生的饥饿感。她那么急切地学习那些早已让我们麻木的规则。她不在乎姿势好不好看,只想尽快占领这座城市,包括其中的男人。总有男人给她送花,同事说每次名字都不一样。这不是什么坏事,销售部的女人当然应该学会跟男人周旋,哪怕世界五百强公司的销售部也是如此。

直到现在,直到我躺在沙发上,假装不知道她轻轻帮我盖好毛毯时,我仍然没法确定我是否喜欢她。或者说,喜欢这种词太简单太年轻了。服务生进进出出的间隙,她在认真地勾引我,争分夺秒地完成一个她早就想好的任务。她觉得欠了我一笔债,必须尽快勾销以后才好重新上路。有时候恰恰是这种笨拙让我既害怕又感动。终究还有人,而且是一个好看的女人,对规则有如此偏执的信仰,就像十年前,七年前,甚至两年前的我。

手机叮一下送来刷卡通知。两千八。简老师又在用我的副卡。对莉莲这样的人,简老师会作何评价?很奇怪,即便是面对这样的事,我也很难把她的身份从专栏作家变回我的老婆,我没法想象她也会吃醋。“你知道他们有多努力吗?”提起城市里的新移民,她会不咸不淡地来上这么一句。她的话里有四平八稳的公正,也有不易觉察的势利。一旦觉察,你就会觉得既准确,又锋利。

在酒精的作用下,J的脸和L的脸也会奇妙地叠在一起。除了皮肤都很好以外,她们的五官并没有更多的共同点。但是,在某些时候,她们倒是都会出现一种坚定的、不容分说的表情。J总是想当我的老师,而L总是想当我的学生,她们并不在乎我愿不愿意。某种程度上,我好像成了她们之间的过渡带。我觉得,总有一天,L也会学到像J那样准确而锋利,她们的面孔会越长越像。

灌下两大杯红酒以后,我夸张地表演醉意。我说,奇怪啊,平时没那么晕,大概早上在动物园里走累了。她过来扶我的时候,满身果味香水飘过来,我差点就势抱住她,像抱住一大捧草莓或者车厘子。然而我还是没有抱她,我需要时间缓冲。她愿意以身相许,并不代表这事情不会有代价。每件事都有代价,这是城市的首要规则。

更何况,妈的我不知道我还行不行。至少有半年我好像根本不需要女人,在黑夜里当个孤独的飞行员让我特别惊慌也特别轻松。对于冲动堆积到什么程度,才足以阻挡那如潮水般袭来的厌倦,我实在拿不准。

拿不准就先不要拿,等一等,看一看,所有的问题都是被时间解决的——这话也是简老师说的。她又说对了。

L

还好他醉了。也许不是真醉,那也无所谓。我需要一点时间来缓解渐渐在我心里弥漫的尴尬。事情比我想象的要难得多。在酒桌上陪伴手里握着订单的男人,那些拿黄段子试探我底线的男人,那些喜欢突然俯下身掸掉你头发上的树叶的男人,倒没这么麻烦。那只跟手段和经验有关,掌握规律就有胜算。反正有规律的事情总是好办的。

但K不是。我愿意了解他,愿意逗他发笑,比我原来以为的更愿意,于是交谈渐渐带上了一点危险的气息。我开始发觉,照这样发展下去,事情也许不会局限在一天的纸醉金迷里,不会只留下一点关于龙虾和床的甜软记忆。

“你难道从来没怀疑过,我跟他们是一伙的?”

“如果是,也很正常。你最好把演技练得再好一点,让他们觉得你是自己人,要不然就会变成下一个我。”

“但是……你从来不觉得我很崇拜你吗?”

“这种问题是陷阱吧。No comments.①”

他心不在焉地抵挡着,手里的刀叉却越发娴熟,在龙虾肉上划了个诡异的十字。

“你这年纪,早该要个孩子了吧?”

“这又不像养个小猫小狗那么容易。人跟人,是讲timing的。嗯,就好像你跟客户谈生意,互相提proposal②,她条件成熟的时候你没准备好,你觉得划得来的时候她开始计较成本。时间一长,谁都觉得不提才是最大的默契。”

说到老婆,他的话突然多起来,不知道为什么。他用词越是冰冷,越是把这些事情类比成做生意,我就越觉得他们之间的关系比我想象的更亲密。那个让他交不出作业的老婆,跟他是一类人。他们可以坐在同一张谈判桌的两边,而我不是。至少现在不是。他们是那种跟着村上春树跑步或者谈论跑步的人,他们穿着“布鲁斯兄弟”棉衬衫在寺庙里短期出家或者接受轻断食养生疗法,他们在日式居酒屋等鳗鱼饭端来时独自喝啤酒看杂志,那些杂志上出现最多的词是“小确幸”或者“滋养”……我得承认,想到可能会搅乱他们那个严密而美满的世界,我还真有一点类似恶作剧的快感。

我给他盖上毛毯,看着他的眼珠隔着眼皮轻轻转动。四周一下子安静下来,浑身的毛孔骤然收缩。超五星酒店董事长套房的隔音,好得足够让一群人在屋里默默地杀掉另一群人。

不光是隔音好,整个套房里的所有细节都在抢着向你表白——这里物有所值。双卧,起居室,餐厅,书房,都带阳台。淡玫红丝绸被面,全套的仿明家具——套房专属管家说这是黄花梨,接口都是榫,不是钉子。他在介绍的时候,我心里嘀咕,就算你说这是紫檀(虽然它一点都不紫)我也不会怀疑,我真的搞不清楚。但是这并不妨碍我认真地凝视一格格镂空的龙纹屏风,再透过这些格子欣赏摆在小茶几上的孔雀蓝瓷瓶。瓷瓶顶上当然会有一个角度合适的光源,像是正巧追过来一粒光,钉在瓶子鼓得最高的那个点上。见到这画面,作家会说莫名其妙的话:温润,底蕴,岁月静好。但我只看到钱,很多钱。钱能买来耐心,能买来巧夺天工的榫,换掉粗鄙的钉子,还能买来永远沾不到一丁点泥的细高跟,从加长轿车上骄傲地伸出来,轻轻落到地毯上。

自从我被公司频繁派到外地出差以后,我开始习惯半夜里醒来,至少有两分钟想不起自己到底在哪里。我喜欢研究各种级别的酒店。哪怕半夜十点入住,清晨六点退房,我也会把房间里每一种洗漱用品的牌子、每一个插座的位置都看一遍;我会在黑夜里闭起眼睛,想想这些细节是不是舒适合理,意味着什么级别的生活质量——尽管我一大半都用不到。

眼前的一切异常和谐,像牛奶巧克力广告那样明亮柔软。吴凯文舒服地浮在沙发上,只是这画面的一部分,是我短暂的奢华生活的一个道具。他的存在,给这个镜头增加了一点不确定性。他也许就这么睡过去,也许会醒。他醒来也许会干什么,也许不干——这一点也不重要。醒着的时候,他的英文让我非常自卑,他总是巧妙地暗示自己见识过大场面,所以不管是黄花梨还是火焰蛋糕都不会让他大惊小怪,他那训练有素的淡定是幸福生活最高级的装饰品……但是这又怎样呢?他还是输了,而我,暂时地,居然跟卑鄙的胜利者们站在一起。

一阵奇怪的忧伤和兴奋袭来,我得站起来透口气。我走进书房,打开套房里配备的电脑,登录微博,找到J的页面,在她的私信箱里写了两句:“谢谢你回答我,我觉得我好像懂了。我仍然在悬而未决的状态中,但我好像不再纠结会不会有答案了。”

J

“祝贺你,在看透男人的课程中又修满了几个学分,离毕业又近了一步。”我在键盘上清脆地敲上句号,按下发送键。

这种“谢谢你回答我”的来信是人家的事后烟,我本来不用回,至少不应该这么快回。J平时的行文风格要酷得多,“看透男人”这种政治不太正确的话也说不出来。但是,除了不停地回信,不停地证明大部分人活得比我更糟糕以外,我还能靠什么调整情绪呢?如果无法呈现最佳状态,那还是一个人回家的好。

你有什么理由回家?做错事的人又不是你。我在总台开房的时候就不停地提醒自己,要镇定,要坦然,你至少得比他们更坦然。我劈头就问我能住2666号房间吗?总台那小姐忍不住反问,这到底有什么讲究?

“没什么,我算过命,星座合呗。”

小姐立刻来了兴趣,追问她的处女座适合住几号房间,我费了点劲才把她拉回正轨。

“还真是空着,我给您办。不过您没有预订,这是门市价,我可以临时帮您办张贵宾卡打九折……”

“不用麻烦了,我不缺钱。”

“您的星座不适合今天打折,对吗?”这小姐太好奇了。我给了她一个水瓶座的莫测高深的微笑,狠狠地刷了信用卡。K的副卡。

我真庆幸我具备女人少有的方向感。从2666房间的阳台确实能看到董事长套房的阳台,他们在我上面一层,阳台呈90度角。我从朋友那里打听过董事长套房的位置,正对人工湖,三楼。开房之前,我在客房楼层里整个转了一圈,才确定2666是最佳观察点。对自己的智商恢复信任,是克服挫败感的第一步,这话我也在专栏里写过。

窗帘始终没有放下,阳台上亮着一盏灯。他们偶尔在阳台上眺望。依稀能看出,他们并没有换上浴袍。除非他们趴在阳台上唱歌剧,否则我当然没法听到他们的声音。间或仿佛看到服务生或者套房管家白色的衣角闪过,也可能只是我的幻觉。我在心里替他们排时间表,八千八百块的晚上值得设计一套富有创意的流程。我想如果我是那女人,我会要求男人在每个房间里换一种做爱的姿势,这间水草丰美,那间落英缤纷。我会变成一头埋进水草、踏上落英、幸福得不知如何是好的九色鹿。在想象中偷窥丈夫和别的女人上床,我的兴奋和愤怒竟然一样多。也许更多。

我打字如飞,我灵感四溢。我对二十岁的女人说,所有惊天地泣鬼神的迷恋都通往一条狭窄的小路,叫自轻自贱。我对三十岁的女人说,单身不是放弃自我提升的理由,你为什么不从好好地做一个水疗开始,重新发现自己?我对四十岁的女人说,去,找个靠谱的离婚律师,买一双合脚的高跟鞋,容光焕发地把所有的文件放在他面前,带好书写流利的签字笔。请放他一马,我写道,也放你自己一马。我对所有的女人说,不要被这个时代的性无能审美所绑架,不管在梦里还是醒着都记得掐自己一把,感受一下自己的血肉之躯是不是还活着!

我竟然用了J从来不会用的感叹号。

评论里照例是一堆赞美。J你真帅!说到我心里去了!转发正能量!

这些欢呼照例像鼓风机那样向我吹过来,让我觉得自己顿时宽袍大袖,成了电视剧里的古代人。我知道接着我就会被吹一个趔趄。我扔下键盘,拿起手机。我得趁着烦躁与怀疑照例袭来之前,做出一点实际的动作来。临出门的时候,我不是从计划A一直想到了计划E吗?该往前走一步了。

我从手机里找到刚才随手按的照片,挑了一张,发出去。

K

照片上的光线暗淡。没有层次,欠缺景深。有好一会儿,我都挣扎在睡意中,看不懂简老师发过来的是什么。照片上的景物一点点唤起记忆,却无比突兀,似乎搁在哪个梦里都不太合适。一个新近粉刷过的阳台,一盏像是直接从武打片里扒出来的纸灯笼,中式花架,西式秋千。如果换一个专业摄影师,也许每样物件都能拍出情调来。可当它们同时出现在模糊不清的画面上时,你只会觉得滑稽。

这就是我屋外的阳台。而这个阳台居然长得这么滑稽。我不知道这两件事究竟哪一件更激怒我。简老师在跟踪我,我在明处她在暗处。简老师像一只母豹子,眼睛在黑暗中熠熠闪光。简老师仁至义尽,没有踢门捉奸,也没有哭花半张脸,她只不过刷了我的卡开了一间房,她只不过冷静地用手机拍了一张无关紧要的照片,只不过优雅地发给我,告诉我什么都逃不过她的眼睛。如果愿意,她当然可以把我逼得弹尽粮绝,可她宽宏大量,她是知识女性,她是情感专家。她在用符合心理健康标准的方式,温柔地、不卑不亢地提醒我好自为之。就像维姬,就像施瓦茨。围绕在我身边的整个世界所有人,都是那么通情达理,他们都乐意给我一条生路。只要他们乐意,手腕一翻,天上就会掉下一个笼子,把我罩在里面。我是他们的珍稀动物,他们想养就养,养厌了还可以解剖。简老师的经典案例,看看,男人的花花肠子是什么颜色?

岂止是肠子,我觉得我的所有内脏都在挣脱它们本来待着的位置。它们谈不上愤怒或者不愤怒,它们只是被激素调动出早就休眠的活性,变得异常亢奋。它们早就在等着一次荒唐的爆发。从她的角度看这叫恼羞成怒,从我的角度看这叫破罐子破摔。想到可以把事情彻底搞砸,我几乎要在黑夜里笑出声来。

我从沙发上一跃而起。

L

他从沙发上一跃而起。拉起我的手,几乎是连拖带拽地把我架到阳台上。一路上,他另一只手也没闲着,抓起餐桌上正在燃烧的烛台,像擎住一柄火炬。烛光把他的脸映成刚刚放上平底锅的牛排的颜色。

“看清楚,看清楚。”他咬着牙,像是对我说,又像是对着天空中的什么人说。

烛台被重重地搁在花架最上面一格。我被整个扔在了秋千上。他的手给秋千加了一股推力,我就势向前,向后,向前,向后。我的心脏跟着晃,我的眼前一团漆黑。有那么一刹那,我觉得我会被秋千甩到楼下去。

J:直到秋千停下来,我才弄明白斜对面的阳台上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我看到你用夸张的手势把她从秋千上拽起来,拉到离烛光更近的地方。我知道,你想让我看清楚。

K:你一定能看清楚,我的头,我的手,我的嘴,我的牙齿。

L:这不是吻,是咬,咬破我的嘴唇,咬向黑夜里越来越深的未知。

①英语,通常用于外交辞令,意为“无可奉告”。

②timing和proposal都是商业里常用的英语词汇,前者指时机,后者指建议、提案。

作者简介: 黄昱宁,女,1975年生于上海,毕业至今一直供职于上海译文出版社,现任该社文学编辑室主任,编审。业余从事文学翻译及创作,译著包括《甜牙》《追日》《在切瑟尔海滩上》等,出版随笔评论集《女人一思考,上帝也疯狂》《一个人的城堡》《梦见舒伯特的狗》等。近年来也逐渐开始非虚构尝试,在《上海文学》等杂志上发表《幸福触手可及》等中短篇小说。

创作谈

黄昱宁

坦白说,十几年的文学评论经验反而对我进入虚构写作构成障碍。结构的同时难免会被另一个自己解构——更要命的是,为了抵抗这种解构,我会不由自主地在文本中采取守势,不断填补想象中的漏洞。在此之前,无数躺在抽屉里或者硬盘中的想法、提纲和片段,就这样夭折在半路上。直到最近,我才学会如何与这种“批评焦虑”相处。我偶尔顺从它,把文本整饬得更利于阐释;但更多的时候,我绕开它甚至无视它,耍个花招哄骗它,趁它打盹的时候加速飞奔。我说服自己:你不可能取悦所有的批评视角。小说有无数种写法,选择任何一种都会满足一些元素,同时以损失另一些元素为代价,重要的是选择本身。

《三岔口》是一道并不简单的选择题。这个标题所指向的京剧剧目的舞台效果,是我的写作动机之一。京剧的故事当然与我的小说没什么关系,但三个人物之间的摸黑过招,熟人在特殊场景中的角色转换与关系裂变,还有那种直观呈现在旁观者眼前并激发微妙代入感的方式,是我的兴趣所在。但这样做必然会呈现高度戏剧化倾向,在情节进展中流露出或许稍嫌匠气的“设计感”。我要做的基础工作,是给三个人物定调,是在茫茫夜色中搭建一个让他们相遇的舞台。他们以第一人称接力叙述,同时向舞台中心聚拢。这一路上会发生什么,会有什么样的心理曲折,刚开始我也没有十足的把握。在整个写作过程中,我和读者一样,始终处在观察的亢奋中。

我用电脑键盘上最常用的三个字母JKL为三个人物命名。如果一定要分类,他们通常被归入一线城市的中产或者准中产。我熟悉这群人,熟悉他们总是在城市阶梯上寻找自身位置的习惯性焦虑。我想窥探的是,他们一脚踏空、失去重心时会有怎样的反应。这看起来多少有点恶作剧心理,所以评论家张莉老师在看完小说初稿后告诉我,给她留下最深印象的是我的“冷冷的嘲讽”。

其实我也拿不准高质量“嘲讽”的适宜温度,但我常常是先在心理层面上把所有嘲讽都变成“自嘲”以后,才下得了手。所以这三个人物都不是我,却也都是我——他们的真实和虚伪,他们如困兽般在笼子里转圈的处境,他们在疲惫生活中的徒劳追逐,他们最后爬上那个超现实舞台(想想阳台上的那几样滑稽的摆设,就知道这并不是对现实的简单拷贝)时的颓然失控。尾声,鼓点渐密,戏戛然而止,痛倒是越来越清晰——那正是刀落到自己身上的那种痛,绵延不绝。

原载《人民文学》2016年第3期

原刊责编 徐则臣

本刊责编 黑 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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