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2024-05-04
坐着“非洲之傲”绿皮火车,在非洲原野上驰骋。左看风起云涌,山高水低;右看生命枯荣,城市兴衰。直面皇帝、饥民、僧侣、狮子和荒野,路过幸福,也路过痛苦。去往非洲的旅途既不舒服,也不安全,作者为何还要于花甲之年,重新上路?为了涤荡蒙灰的灵魂,与更好的自己相遇?为了倾听别人的故事,结识世间所有温柔的生命?艾米莉·迪金森说,书本,比世界上的任何一艘船,更能带我游走各地。愿《非洲三万里》,带你探索古老而神秘的非洲;愿你走遍千山万水,依然美好纯净,初心不改。
关于非洲
关于非洲,你了解得可多?恕我问你几个小问题。
你可知道非洲的全名?
当我如此发问时,听到的朋友先是一愣,然后漫不经心地回答——非洲不是就叫非洲吗?难道还有其他名字?
我说,亚洲的全名叫亚细亚,欧洲的全名叫欧罗巴。南美洲叫南亚美利加洲,北美洲叫北亚美利加洲。以此类推,非洲也应该有全名的。
朋友怔了一下,缓过神后说,那不一定。凡事皆有例外。比如南极洲,肯定没有另外的名称。你就别卖关子了,直接说吧。
看我固执决绝的样子,该人假装认真思忖后说,非洲的全名,莫不是“非常之洲”?
非洲的确可以称得上是非常之洲,但它的名字不是来自这个说法。我纠正道。
那就真是不晓得了。请告诉我吧。朋友妥协。
美国华盛顿的约翰·霍普金斯大学保罗·尼采高级国际问题研究院国际发展项目的总监布罗蒂格姆教授,说过这样一段不中听的话:“根据我的观察,在中国,关于非洲的认识极为肤浅。鲜有中国大学教授开设与非洲相关的课程,对非洲文化、历史和政治经济的理解也很少,因此在这个方面有着巨大的欠缺。如果你想向外走,但对外部世界的理解又很少,这是件非常困难的事情。因此,在中国,这种文化敏感性和对投资国家的政治经济的了解亟须加强。”
非洲的全名叫“阿非利加洲”。意思是:阳光灼热的地方。我说。
关于这个名字的由来,众说纷纭。
第一种说法:古时有位名叫阿非利加的酋长,于公元前2000年侵入北非,在那里建立了一座城池,就用自己的名字命名了这座壮丽的城池。由于这座城市叫阿非利加,后来人们便把这座城市周围的大片地方,也叫作了阿非利加。
第二种说法: “阿非利加”是一位女神的名字。公元前1世纪,居住在北非的柏柏尔人,在一座庙里发现了一位身披象皮的年轻女子塑像,她名叫阿非利加。柏柏人于是拜认了这位女神做自己的守护神,然后以女神的名字“阿非利加”命名了这块广袤荒凉的大陆。
第三种说法:阿非利加是迦太基人常见的名字,通常认为它和腓尼基语的“尘土”相近。于是,有人认为,这片沉寂的大陆很可能是由迦太基人命名的。
第四种说法:阿非利加来源于柏柏尔人的词汇,意为“洞穴”。原意是指在这一广大地区,生活着穴居人。
第五种……暂且打住。关于非洲命名的由来还有许多种说法,时间有限,恕我只拣几种常见的源头说罗列在此。
关于名称的起源,也许并非最重要的事情。就像人总要有个名字,不过是个符号。好在关于非洲后来的发展进程,各家的说法不再继续纷乱——古罗马人通过三次布匿战争,打败了迦太基人,建立了阿非利加行省(这省也太大了! )。之后罗马帝国的版图不断扩张,阿非利加的名字随着罗马人的铁骑,疯狂地延展并传播。它从最初只限于特指非洲大陆的北部地区,扩大到从直布罗陀海峡至埃及的整个东北部辽阔区域。于是,人们把居住在这里的罗马人和本地人统统叫阿非利干,即阿非利加人。再以后,这个词继续野火般地蔓延不止,直到今天泛指整个非洲大陆。
让我始终心生疑惑的是——阿非利加,按照中国人的习惯,应该称它为阿洲,不该取第二个字音命名啊。就像我们不能把亚细亚说成是细洲,不能把欧罗巴称为罗洲。
早年间我们曾高呼过口号:解放世界上三分之二生活在水深火热之中的人民……现在我们知道其中很多人过得比我们好,但也固执地相信还是有挣扎在黄连中的苦人。如果一定要你落实水深火热的存在感,非洲大陆恐怕是当仁不让之地。
在非洲,一位当地黑人知识分子对我说,把非洲比作一只长长的象牙,那么,它的两端一点儿都不穷。南部的南非,就是一个富裕国家,它的国民生产总值超过了比利时和瑞典。非洲北部的突尼斯与摩纳哥,加上埃及,都有相当不错的生活。真正穷苦的地方,多集中在非洲中部。
说起中非,想起1995年参加世界妇女大会时,看到非洲妇女携带的宣传画。一位老女人骷髅般地俯卧在地,衣不蔽体,周遭黄沙漫天。只有从她上翻的白眼球上,才能依稀分辨出她尚有一丝气息游移。她濒死的身影上,印有“埃塞俄比亚灾民”字样。
我问起埃塞俄比亚当今的状况。非洲知识分子说,那是因为当年遭了大旱,加之人祸,现在已改观。1995年至2011年间,埃塞俄比亚的极度贫困人口减少了49%。
印象中的非洲,除了穷苦,就是酷暑难耐,几乎不适宜人居住。追本溯源,这个看法估计来自非洲拥有撒哈拉大沙漠。它是世界上最大的沙漠。不过撒哈拉大沙漠尽管很大,但并不囊括非洲的全部。就算它遮天蔽日,也只占到非洲大陆总面积的32%。非洲其余的面积还是适宜人居住的宝地。那些位于赤道上的国家,美若天堂。
你可能会反驳,赤道多么炎热啊!是的,赤道像条火绳,红艳艳地绑在非洲腰间,但身临其境方觉那里并不炎热。要知道决定自然界温度的,除了纬度这个因素,还有个大智若愚的狠角色,那就是高度。不要忘了非洲是高原,海拔每升高1000米,气温就会下降6摄氏度。不可一世的纬度在温和隆起的高度面前倒地便拜,居了下风。那些被赤道腰斩的国家,比如肯尼亚、乌干达、刚果(金)和刚果(布),还有加蓬,由于地势较高,年平均温度基本维持在20多摄氏度,犹如咱们云南的昆明,四季如春。
实不相瞒,之前我还有一个诡异的想法,觉得那里遍地行走着威风凛凛、头插羽毛的酋长,野生动物东游西逛、横冲直撞……百闻不如一见,真相并非如此。即使是在非洲的国家公园和私人领地的野生动物保护区,你能不能看到种类和数量足够多的野生动物,也完全没有保证。一切取决于你的运气,野生动物比想象的要稀少很多。到了非洲未曾和多种野生动物晤面,只得悻悻而返的旅人绝不在少数。只是他们大多不说,反正看见还是没看见,只有非洲无言的天空知道。说到神秘莫测的酋长,对不起,除了在原住居民保护区看到那些身披特制服装的表演者,真正手执权杖的土著酋长,我是一个也没见到。很多非洲国家已渐渐跨入了现代化的门槛,少许保留下来的酋长们,无奈地隐没在荒野深处,一般人无缘相见。印象是传说。
最后再来说说非洲人的肤色。习惯上总是说“黑非洲”,好像非洲都是黑色人种。从南到北在非洲大陆几万里路(曲曲折折,把各种交通工具都算上)走下来,才发现这块土地上更多的是混血融合的人。惊奇地发觉黑肤色并不是铁板一块,而是分为很多层次。有黝黑发亮的炭黑、像亚光一样能吸收所有光线的深黑、微微泛着黄色的棕黑、更为明亮的黄黑,还有稀释如淡墨水的浅黑……无数细微的差别,让你觉得人的皮肤原来可以如此富有层次感。常常会看见打着太阳伞出行的黑人女子。瞧着艳丽花伞下的黧黑面孔,我有时会毫无恶意地思忖——都黑成这样子了,阳伞的用处几近于无吧?但听到埃塞俄比亚人非常正式地说,我们不认为自己是黑色人种,只是被晒黑的人。
非洲的人种,大而化之地说,在撒哈拉沙漠以南地区,生活的是土生土长的非洲黑人。而在北部非洲,如阿尔及利亚、埃及、摩洛哥、突尼斯等国,是白色人种的阿拉伯人。而在马达加斯加,则是黄种人。
在非洲度过了几十天,实在是走马观花,浅尝辄止。不过,我的若干误解渐渐地被澄清。愿把这些心得与更多的人分享。
首次乘“非洲之傲”
据说,这是中国大陆客人首次乘坐“非洲之傲”,进行如此长途的旅行。
不过,当我一脚踏上名震遐迩的“非洲之傲”,第一个感觉竟是淡淡的失望。
这号称世界顶级豪华的列车,就算它摇身一变油饰一新,我也立刻认出了它就是咱“春运”时的老相识——“绿皮火车”!
千真万确,此车的前世就是蒸汽机车配绿皮车厢。
我想每一个曾经迁徙过的中国人,说起绿皮火车都会涌起对死去多年的一匹老马的追忆。它曾声嘶力竭地载着我们抵达青春梦想的遥远他乡,又不辞劳苦地驮着我们回到心心念念的故土。每一次乘坐,都悲喜交集、又爱又恨。爱的是它将把我们送达目的地,恨的是旅程的艰辛与劳苦。
绿皮车厢大都年久失修,油漆沧桑地剥落,饰板龇牙咧嘴地开裂,车门污浊不堪且几乎都难以关合。车窗以一种愚蠢的方式起落,没有拳击手的腕力,基本上打不开,闹不好还把你的手指甲砸成青紫。盛夏时,车厢内的电扇像蚊翅一样痉挛转动。夜晚时,电灯昏黄如得了白内障的眼眸。所有的厕所都便器破烂,污水横流,整个车厢内弥漫着多年沉积的恶味。茶炉经常没有一滴水流出,洗漱更是奢望。炎热时,车内像炭盆一样火上浇油。寒冷时,车厢如冰窖却仍浊气弥漫。列车运行的时间表永远是理论上的,不断莫名其妙地临时停车。硬座是名副其实地硬,让你的腰脊经受考验。记得有一年我从部队回北京探亲,在火车上僵坐了三天三夜,下车时我惊奇地发现鞋子缩小到根本就套不到脚上,只得不成嘴脸地趿拉着鞋挪出站台。
由于自己的创伤性记忆,我就这样丧心病狂地说绿皮火车的坏话,深感太不厚道。它其实功勋卓著,价格低廉,朴实亲民,像一位苍老的大叔,背着抱着我们昼夜兼程地赶路。特别是几千米一停的慢车,在深夜孤寂的灯火下,在每一个荒凉的小站不厌其烦地停靠,让农民和他们的鸡鸭鱼菜上车。它不惧风霜雨雪,慢吞吞但锲而不舍地独自前行。越过高山和峡谷,将旅人们踏实地送达目的地。它永恒不变地慢,是缺点也是优点。
因为煤炭的价格比石油低很多,在中国,蒸汽机车就一直顽强地存在着。我们成了全世界最后停止制造蒸汽机车的国家,2005年12月9日,当最后一列蒸汽机车执行完任务停运后,中国不无自豪地宣称蒸汽火车退出历史舞台。
现如今,我买一张绿皮火车车票,将用极其缓慢的速度行驶14天。我暗自调侃了自己一下——你啊你,花了那么多钱,万里迢迢地来赶赴一场异国他乡的“春运”。
不过,我还抱着一丝希望,它虽名为蒸汽火车,但和咱们熟悉的绿皮火车还是有天壤之别,不然如何对得起那天价的车票!我四处巡睃,逐一评说。独特的近乎橄榄色的绿外衣,没有丝毫区别。铁质的窄小上下车梯,也完全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蒸汽机车头,也是一脉相承……失望渐渐加深。不过,同行的客人都掩饰不住兴奋,他们基本上都来自欧美,蒸汽机车在那里已销声匿迹很多年,他们以一种见到恐龙复活的心态高兴不已。
待走入我的客房,方知相似的外形里,肚囊相差之大可谓天上人间;有道是不识庐山真面目,此绿皮非彼绿皮也!
每一节车厢都经过了彻底改造。原有的卧铺车厢被大刀阔斧地动过手术。唯一保留的是走廊通道,但所有的窗户因为重新油饰,并配以精美的蕾丝窗帘,显出不同凡响的高雅。包厢部分被完全打通后,重新整合为几套卧室。最豪华的是皇家套房,一整节车厢只分割为两个单元,只供四个人使用。我住的是把整节车厢分割成三间客房,也就是说,一节车厢可乘坐六个人。
我们这一次出发,整整24节车厢,只搭乘了50多名客人。
推开我的房门,目光首先被五扇炫户吸引过去。真敞亮,类乎一个阳光房。
房间内是暗红色的全木结构,虽不是真正红木,但制作精美,华贵典雅。说实话,我在之前的介绍中说卧房内用的都是红木,觉得太过奢侈。一看是仿红木,正合我意,比较环保。天花板下方有巨大的空调设备,让人对即将通过的黏稠热带雨林地区不再心存畏惧。脚下是木地板,这地板之下有供暖设备。因这一程旅行恰逢南部非洲的春天,脚下的温暖就没机会享受了。坐过火车的人,都对火车卧铺的窄小局促留下过不快的记忆,这个顾虑在“非洲之傲”的客房里可以释然。床铺宽大,古典花纹的床罩,让你相信在它的覆盖下,是非同小可的柔软。
两扇车窗之间有一张玲珑小桌和两张沙发,这将是我以后半个月内最钟爱的地方。衣橱很大,放满了旅途必备的各种物品,人家想得真够周到,防晒霜、驱蚊液、消毒巾等一应俱全。独立的卫生间,窗明几净。超大的淋浴房、银光闪闪的水龙头……堪比五星级酒店。只有那些无处不在的不锈钢扶手,无声地提醒你,它可是会以每小时几十千米的速度前进的钢铁屋子。
这列绿皮火车如同时光机,在这有限的空间中,辗转腾挪,力求模拟一个业已消失的时代。它以古老的硬件加上无微不至的谦卑服务软件,把你托举到一个远去的阶层,合力让你潜回到历史前页。
候车室有一位老年绅士彬彬有礼地为旅客们送行。他名叫罗斯,是南非的英裔人士。
有人说罗斯先生很有风度,长得像英国王储查尔斯王子,但我觉得他比英国王储要帅。个子很高,背部笔直,面容线条刚毅,目光中带有慈祥。只是此刻他的右手腕缠着绷带,前不久他在瑞士滑雪时骨折了,尚未痊愈。他用左手和旅客们握手,仍然很有力度。他宣读注意事项和行程安排,宣读乘客名单,被念到名字的客人就踏着红地毯,随列车员登上“非洲之傲”列车。
罗斯先生是这列号称世界上最豪华列车之一的“非洲之傲”的创始人。他和“非洲之傲”的关系说来话长。
1986年,南非成功的汽配商人罗斯先生收到一份请柬,邀他和夫人参加蒸汽火车旅行。酷爱机械的罗斯先生对隆隆作响的庞然大物产生了浓厚的兴趣,钻到火车头里与火车司机攀谈了一路。回来后,他参加了当地保护传统火车俱乐部举办的拍卖会,成功拍下了一节老式火车车厢。
罗斯先生最初想得很简单,就是为自己的家庭打造一列拥有两三节车厢的私人古董火车,闲暇时间,全家人舒适地出游,其乐融融、惬意无比。不过真运行起来,才发现这列短短的火车成本不菲。火车头力大无穷, “一只羊也是赶,一群羊也是赶”,罗斯先生索性决定多挂一些车厢,除了自家人旅行,也可把其他车厢的房间对外出售。一来分担私家车的运营成本,以车养车;二来可有更多的人分享乘坐豪华复古蒸汽火车的乐趣。一不做二不休,罗斯先生渐渐痴迷于此事,索性在1989年4月成立了以自己名字的缩写命名的Rovos Rail私人火车公司。
他开始在全世界范围内搜寻老火车。一节节披着历史尘灰的车厢和餐车,从各地的废品中心、私人公司以及俱乐部中被搜集出来,如同听到集合号令的退役老兵,向它们的将军——罗斯先生聚拢过来。其中一些老古董车厢的历史超过了150年。想想看,火车才问世多少年啊!到2000年,罗斯先生已经成功地收集到了60节车厢。
旧车厢蜂拥而至后,接踵而来的问题是如何改造它们。罗斯先生对豪华列车旅游其实一无所知,整个一个门外汉。不过这难不倒他,不照搬任何豪华列车的经验,完全凭借自己的喜好,开始打造属于自己的奢华旅行风格。因为他本人个子高大(我目测他的身高当在1.90米以上),便要求在火车上把私人空间的面积发挥到极限。第一,每个人都要有宽大的床。第二,每个人都要有宽大的卫生间。第三,其他服务设施也要尽可能地大。于是, “非洲之傲”诞生了世界上所有豪华列车中排名第一的客房面积。除了求“大”以外,他还特别注重细节舒适,怕委托别人不能深刻理解他的良苦用心,干脆让妻子亲自负责列车的内部装潢和软装设计。连沙发所用的面料都是由罗斯先生的夫人亲自从荷兰挑选来的。他们用对待亲人般的呵护,把“非洲之傲”列车打造成优雅温馨的家。
在随后的几年中,每个月都会有一节老旧的列车车厢,在罗斯先生手下的能工巧匠们手中脱胎换骨。罗斯先生也越陷越深,索性将自己的其他产业悉数转让,集中精力全力打造火车帝国。他亲手制定了遍布南非及纵贯南部非洲、中部非洲的十余条经典旅行路线,以绮丽雍容的装潢和无比细致周到的服务,引得达官贵人、浪漫情侣纷至沓来,被美国《国家地理》杂志评为世界十大最豪华列车之一。有些客人干脆称“非洲之傲”为“铁轨上的邮轮”和“流动的五星级酒店”。
罗斯先生为“非洲之傲”选定的装潢品位,是英国维多利亚时代的复古情调。
最能体现这种风格的是车上的两节餐厅。全车满载时的50多位客人就是齐刷刷地一起去用餐,每个人也都能找到自己心仪的位置。餐车的色彩主打红色与金色,有一种艳丽逼人的皇家气派。水晶灯饰和老式电扇,蕾丝窗纱和精致瓷器,反射灯芒的水晶杯和复古的油画,交相辉映,都让你在踏入餐厅的那一瞬间,恍惚穿越到了一个逝去的年代。
每次出发之前,不管罗斯先生在哪里,他都会乘着自己的私人飞机赶到列车的始发站,向每一位来宾致欢迎词,几十年来,风雨无阻。他会和每个人都亲切握手,目光注视着你,温和而亲切。
细听罗斯先生的送行词,并非轻松惬意。他千叮咛万嘱咐,甚至可以说是忧心忡忡。这样的长途旅行线路,在“非洲之傲”的历史上,每两年才发车一次。
他的开场白是“欢迎乘坐‘非洲之傲’列车,我敢保证这是一次与众不同的旅行!”
先声夺人,大家便欢呼。紧接着罗斯先生的声音低沉下来,有着淡淡的忧郁:“你们要走的路很长很长,一共有6000千米,要经历近半个月的时间。旅行是一件充满未知感的事情,也许你们会遇到很多意想不到的事情。希望你们能做好充分的思想准备,所有的意外也都是旅行中必不可少的组成部分。你们将要跨越多个国家,各国的情况会有所不同,所以一定要注意安全,听从工作人员的安排……”
他一定已经作过很多次临行赠言,每一次讲话都情深意切。这一回路途漫漫,他充满了毫不掩饰的担忧。罗斯先生很像家中的一位长者,面对即将远行的亲人,再三叮咛。
当时我并没有特别留意他的话,以为是例行公事。后来才发现,他的担心绝非杞人忧天,这一路果然山高水险。
列车终于开动了。开普敦渐渐远去,在短暂的城市繁华景象之后,排山倒海的贫民窟和垃圾堆扑面而来。之后,列车铿锵,把城市光怪陆离的繁华和令人心酸的贫困甩在身后,一头扎入非洲原野之中。无边的葡萄园、盛开的马蹄莲、牛羊成群的牧场、数不清的白蚁冢……扑面而来又全身而退。
索韦托买不到那张明信片
“这是—个神秘的地方。它集中了南非黑人最痛苦、最悲惨、最勇敢、最荣耀、最欢乐、最暴力、最美好的一切元素,迷人又令人望而生畏。”
一位英国作家这样说过。
这是哪儿?索韦托。南非最大的贫民窟,据说也是世界上最大的贫民窟。它的历史凝聚着血泪,曾以贫穷和暴力的双翼举世闻名。
一说到贫民窟,我们首先想到的是一堆破败的房屋和一片污浊的环境。但是,这样你就小看了索韦托,它绝非惯常意义上的“一片” “一堆”,而是一个体量巨大的存在。在它绵延120平方千米的土地上(还在不断扩大中),分布着33个黑人城镇,居住着祖鲁、科萨等南非9个黑人部族。此地不仅仅有贫穷和肮脏,爆发过血腥的种族冲突,还收获了巨大的荣誉。南非最伟大的两位黑人领袖——曼德拉总统和图图大主教,都曾生活在这里,他们也都曾获得过诺贝尔和平奖。
索韦托也是南非国大党的“延安”,国大党的“黄埔军校”。无数黑人孩子从这里走上南非的政治和经济舞台,还孕育了数不清的体育和文艺明星……一代又一代黑人精英前赴后继地从索韦托的泥泞破败中走出来,斗志昂扬地表演在世界前沿。
……以上均是我从书本中得来的资料。
纸上得来终觉浅啊,既然有机会可以去南非,我执意要去看看索韦托。不料这一计划一提出,就遭到了大牌旅行社的强烈反对。
我们有行业内部约定,绝不安排中国公民到南非索韦托游览。旅行社的负责同志面容严肃、郑重其事地知会我。
为什么?我当然要问。我原本料到不会一帆风顺,会遇到阻挠,准备缓慢图之,不承想没有丝毫商量余地。
南非是世界上犯罪率最高的国家之一。每年会发生2万多起谋杀案、10万多起抢劫案。入室盗窃案呢,更是抢劫案的3倍,您可以自己算一算,就是30多万起。强奸案会有5万多起……可能看到我已是个老媪,这最后一条的杀伤力不像对年轻女性那样具有震慑力。他略停顿了一下,没有沿着这个可怕的线索继续深入,转换话题说:南非民间,散落着300多万支非法枪械,死于各种暴力的人数是世界平均值的8倍。特别是针对中国旅行者的案件层出不穷,大概因为咱国人爱携带现金,语言又不通,加上住宿条件不够好。为了节省,中国人多住比较偏远的小旅店,更成了犯罪者的重点袭击目标。所以,您万万不能去!旅行社同志的苦口婆心,随着他自己的叙述,转化成斩钉截铁。
我冥顽不化,说,谢谢您告诉我这么多坏消息,可我还是想去索韦托。
面对我这样不识好歹的旅客,旅行社同志倒也见怪不怪,自有经验应对。他不屈不挠地劝诫:您知道世界杯组委会的负责人、南非足协前副主席莫拉拉是怎么离世的吗?
我是个足球盲,摇头以示不知。看旅行社人一脸悲戚的样子,估计此副主席肯定不得善终。果然,旅行社人说,他是被枪杀的。
我配合着哀伤的表情。
旅行社同志继续问,您知道莫拉拉是在哪里被杀的吗?
我再次猛劲摇头,心想,人都死了,这似乎不是最重要的问题,死在哪儿还不都一样啊。
旅行社同志对我一副恨铁不成钢的样子,说,是在家里被枪杀的,家里啊!
这一次我诚恳地频频点头。死在公共场合和死在家里,真是有所不同。副主席也是个人物,住所应该相对安全。豪华社区都挡不住惨剧,证明南非的治安的确不稳。
看到教育似乎收到初步成果,旅行社同志乘胜追击道,南非前总统曼德拉、继任总统姆贝基还有一些政府高官的家,都曾被盗过。获得过诺贝尔和平奖的前总统德克勒克的前妻,2001年被人杀死在自家公寓里。总统发言人库马鲁也遭到过武装歹徒的抢劫。您看,人家土生土长、有头有脸的南非人都这么不安全,您一个外国老同志,只身到南非最大的贫民窟,这怎么能行!
我磕头虫似的点头,表示完全同意他的判断分析,心里想的却是——看来这家旅行社是绝不会为我制订去南非索韦托的旅行计划了。好吧,我就不劳烦你们了,另谋出路。
我做出接受劝诫的样子,以不辜负旅行社同志的一番苦心,刚想言不由衷地表个态,可他们是何许人啊,对我的虚与委蛇洞若观火。旅行社同志长叹了一口气说,毕老师,如果您一定要去,我们是不能安排的。但我可以给您一个建议——您必得请到当地的知情人做向导,最好雇用持枪的保镖……
感谢“非洲之傲”中国的总负责人金晓旭先生。他以非凡的勇气和热心,在我一筹莫展的时候,坚定了我的信念。以他在南非的深厚人脉,非常周到地为我制订了全盘的旅行计划(包括进入索韦托),帮我一了夙愿。
从约翰内斯堡市中心出发,大约行驶了十几千米,看到一些低矮山峦和相对平坦的谷地。
这里就是金矿区。因为挖矿工人集聚,早在20世纪30年代初,这里已成为黑人聚集的城镇。艾文说。
艾文是金晓旭先生的朋友帮我们在当地雇请的白人导游,非常敬业且富有经验。几天相处下来,我觉得他像传说中的神灯巨人,当你需要他的时候,他立刻恰到好处地出现在你身边,有问必答。当你想独自一人默想时,他马上就隐没无声。唯一与神灯巨人的不符之处,是他的个子并不高。
很多年以前,一个衣衫褴褛、名叫乔治·哈里森的澳大利亚人,有气无力地扛着勘探镐到这片土地上寻矿。他跌跌撞撞地走啊走,突然差点儿被绊个跟头,定睛一看是一块金矿石。他很幸运,这块貌似普通的石块并不是偶然出现在这里的,它和一条长达120千米的金矿脉紧密相连。
艾文继续介绍。
这个差点儿把澳大利亚人摔成嘴啃泥的踉跄,引发了世界历史上规模巨大的淘金热。无数淘金者从世界各地拥向这里。有揣着一夜暴富美梦的白人,也有一无所有的黑人矿工,还有被矿主招来的亚洲苦力……荒野之地霎时间喧嚣起来,生机勃勃。黄金开采带动了城市化,仅仅半个多世纪,在离黄金矿不远的地方便兴起了一座300多万人口的大都市,它就是约翰内斯堡市。
20世纪初,南非爆发黑死病,就是让人闻风丧胆的鼠疫。它是由寄生在老鼠身上的鼠蚤传播的烈性传染病,病死率极高。白人政府害怕贫苦的黑人将此病传给白人,就把黑人劳工全部驱逐出约堡市,让他们隔开一段距离自建居所。1949年,南非政府从宪法的层面,规定南非黑人和白人必须分开居住,于是黑人只能大批迁往郊区,潦倒度日。1963年,政府当局索性将约堡市周围星罗棋布的黑人聚集区汇成巨大的黑人城镇,正式冠以“索韦托”之名。
索韦托地区从此像被投放了超大剂量酵母菌的面团,以惊人的速度开始膨胀。它没有任何规划,杂乱无章地四下蔓延。它环境恶劣,基本上没有城市应有的设施,人口高度密集,严重的失业率和犯罪率成了索韦托显著的特点。
以上是艾文的介绍,加上我看过的资料。不要惊讶我在非洲的每一位向导都很有学识。这一方面归功于金晓旭先生的周到安排,为我们挑选了当地最好的导游;另一方面我在转述他们的话语时,会加以核实和调整,力求准确。
为什么叫索韦托呢?我问。
艾文说,因为它位于约翰内斯堡的西南方,当时就随口叫作“西南镇”。为了更方便,人们把“西南镇”三个英文单词的前两个字母放到一起,这就是索韦托的名字由来。关于这个名字来源的另一说法,就有点儿悲凉。说的是当时白人政权强制拆迁约堡黑人聚居区索菲亚城,黑人们只好背井离乡赶到约堡西南郊搭棚居住,他们绝望地喊出“何处去(So where to)?!”故此得名。
低矮的棚户区摩肩接踵而来,木板和铁皮搭建的小窝棚,涂着各种相互抵触的色彩。红的惨红,绿的莹绿,相互厮杀着夺人眼球。偶尔有银亮的洋铁皮屋顶,面对着苍天闪烁,像干瘪牙床上龇着爆裂的锡牙。它们的色泽,证实它们是刚刚搭建起来的棚户区新贵。时间久了,经历过雨季,铁皮生锈人老珠黄,就变成褐黄色的锈蚀物,反倒同周围有了一种暗淡的协调。街道狭窄,路边零散的行路者全是黑人,穿着宽大松垮的旧衣,斜着肩晃荡着身体,自在地走着。
我惴惴问,今日这街面上的情形可算正常?
艾文说,依我看,今天一切正常。
有挥之不去的隐隐担心。我一老媪,为了玩耍与分享,已将生死置之度外。只是儿子陪我,他尚年轻,家中还有日夜牵挂的儿媳。他是为了帮助我,辞了职随我远走非洲。古时都说“二十四孝”,我想这陪着父母浪迹天涯,该算是“二十五孝”了。
一片连绵的建筑,高大整齐,在索韦托鹤立鸡群。艾文说,现在我们经过的地方,是索韦托唯一的医院——巴拉格瓦纳思医院。意大利人修建的,在第二次世界大战时本是兵营,后来改建成了医院。如今,它拥有2000多个床位、 39个手术室、5000多名职工和500多名医生,非常宏大。
人烟稠密的黑人区,有家大医院,实在是件大好事。
行驶中,艾文又指车窗外的路灯,说,喏,请看。
路灯孤零零地竖立着,除了破旧,看不出别样。
艾文说,没发现吗?它们比一般路灯要高很多。如果是晚上来,就会看到灯光很亮,像巨大的银伞。
我说,是怕路人找不到回家的路吗?
艾文说,这是当年的白人政府立起的路灯杆子。不是因为什么善心,而是为了更好地监视索韦托。
车到了一处街道,停了下来。艾文对我们说,这就是那个地方。
哪个地方?我已大致猜到,但还需确认。
这就是海克特·皮特森纪念碑和纪念馆。是索韦托的象征,也是学生们游行和发生枪击的地方。艾文示意我下车。这里有整齐和还算整洁的街道,周围的平顶房也大体规矩,似乎曾有过统一的规划。艾文说,这是政府出资修建的安居房。
临出发之前,我突击学习了非洲的历史,但所知仍甚少。南非的历史十分复杂,令人一时摸不到要领。说起来,咱国的历史也复杂,但南非的复杂和中国式的复杂有所不同。中国历代政权更迭、斗转星移、外敌入侵,让人目不暇接,好歹主脉络基本不变,最后总是九九归一,延续着封建大一统王朝的统治。南非则是在不同时代,由不同的占领者分而治之。占领者们不但和当地土著斗,互相间也掐斗不止。这让人在学习历史的时候感情无所依傍,思维容易飘忽。简单直接地说,索韦托的历史是南非种族隔离制度的产物。
1913年,南非的《原住民土地法》规定,国民分为四等人,分别是——白人、有色人种、印度人与黑人。400万白人掌握着政治经济的权力,2500万黑人和有色人种成为廉价劳动力的来源。黑人只能拿到白人十分之一的工资。
1976年,南非当局在教育系统强行推动普及白人政府使用的语言——南非荷兰语,要求在基础教育中起码要占50%的比重。这引起了黑人民众的强烈不满,索韦托的弗费尼中学和奥兰多西中学的黑人学生们,开始上街示威游行。当时的南非总理约翰·沃斯特,下达了“不计任何代价”恢复秩序的命令。6月16日,白人警察开枪射击,第一周就有160名黑人死亡。运动和杀戮不断蔓延,持续到1977年。事件中共有566人死亡。它成为导火索,引发了旷日持久的南非黑人抵抗运动。
看,这就是那条线。艾文说。
顺着艾文的手指看向广场边,并没有什么线,白线红线都没有,只看到一排树。在南非春天的阳光里,摇曳着初生的绿叶,唰唰作响。
这排树的位置,就是当年警察射杀学生的“开枪线”。当时警察接到的命令是——一旦学生冲击这条线,警察就可以向手无寸铁的学生们开枪。学生们奋不顾身地前行,警察凶悍的枪声响起来……
视绿成朱。树木笔直的枝干上,有迸溅的血。
再请看那张照片。艾文又指点我们的视线。
一幅巨大的黑白照片。一名黑人男青年,怀抱着一个黑人孩子。男子在奋力地奔跑,怀中的男孩显然已经死去。片刻前还是活蹦乱跳的他,死于警察的枪弹。他的身体依然柔软,手脚静静地下垂着,像一只布制玩偶。在他们的背后,是无数愤怒的黑人青年在咆哮。在他们身旁,有一个呼天抢地的女孩。照片当然是无声的,可你分明会听见山呼海啸的呐喊,听到奔跑者上气不接下气的喘息,听到小女孩声嘶力竭的呼救……
这个被枪击中死去的男孩名叫海克特·皮特森,是暴乱死难者中的第一位。照片中的小姑娘当时只有16岁,是皮特森的亲姐姐。现在她当然不再是小女孩了,而是安托瓦内特女士。听说她是这座纪念馆的馆长,如果赶得巧,也许她会为你们担任讲解。艾文说。
这个纪念馆不大,暗红色的建筑有一种深沉的压抑感。门前的广场也不算大,大约只有两个篮球场多一点儿的面积。它建于20世纪90年代初,非国大青年联盟为纪念惨案竖立了皮特森纪念碑,南非新政府将每年的6月16日定为南非青年节。
纪念碑就位于大幅照片的斜前方,用大理石制作。曼德拉参加了纪念碑的揭幕仪式,纪念碑上刻着曼德拉亲自撰写的碑文——“向那些在为自由和民主斗争中献出生命的年轻人致敬,为纪念海克特·皮特森及所有为我们自由、和平与民主斗争献出生命的英烈。”
如果说历史上的索韦托,曾是一盘散沙乱摊在约堡旁,从没有过像样的中心,那自打这组建筑矗立起来,此地便成了索韦托的心脏。它承载着索韦托的苦难和抗争,开始日夜不停地跳动。
艾文走进纪念馆然后很快就出来了,对我们说,很遗憾,安托瓦内特女士有事外出不在馆内,所以今天见不到她。请自行参观吧。
我说,你不去了?
他说,我来过无数次了,一会儿,我们在这张照片下面会合。
馆内人不多,我静静地走着,眼前总是出现一摊血。离开的时候,我来到纪念馆附设的小卖部,想买那张皮特森之死的照片。
唔,没有。我们没有那张照片。小卖部的黑人姑娘对我说。
怎么会没有呢?这应该是纪念馆的镇馆之宝啊。我心里纳闷。是不是我表达得不够清楚?我又说了一遍——我要那张最著名的照片,就是那张黑人青年抱着海克特·皮特森赶往医院的照片,外面广场上矗立着的那张巨幅照片,你们一定有照片的复制品或明信片。我从遥远的中国来,需要这个资料。
黑人姑娘表示已完全明白我要的是哪一幅照片。但是,没有。没有这张照片。大的小的或者复制品,任何一种,都没有。她说得非常肯定。
我还不死心,问她,是暂时没有,对吧?那么过几天就会有的,是吗?
多么期望得到肯定的答复,那么,我几天后才离开约堡,走之前我再特地来买也行。
黑人姑娘这一次非常坚决地摇了摇头说,现在没有,以后也没有。从来就没有那张照片。
这就奇怪了。为什么呢?这张照片非常有历史感,估计所有到过纪念馆的人,都会被它的血腥和真实所震撼,动心买一张留作纪念的一定大有人在。
黑人姑娘不再解释了,忙着去招呼新的顾客。
带着满腹疑团,走到馆外和艾文会合,地点就在我想买的那张照片下。
我仰头看着照片说,这张照片非常真实。
艾文说,拍摄这张照片的新闻记者名叫尼兹马。当时他就在枪击现场,奋不顾身地抓拍到这个悲痛愤怒的瞬间。抱着被白人警察子弹杀死的皮特森的黑人青年,名叫梅布伊萨·马库波。他和死难者姐姐一同跑向医院的黑白照片被世界各地媒体转发,使“索韦托惨案”在第一时间传遍了全世界。
我说,照片真实得让人发抖。黑人青年梅布伊萨·马库波,当时说过些什么,现在在哪里?
艾文说,当人们问马库波为什么临危不惧时,他说,皮特森是我们的兄弟,在场的任何一个人都会抱起他。当时黑人的处境很艰难,马库波害怕被种族主义者报复,就从南非逃走了,听说是在莫桑比克,至今杳无音讯。
我接着问,这张照片这么有名,为什么在纪念馆里却没有出售呢?
艾文稍稍停顿了一下,说,您在今后的参观里,还会不断发现这种现象。就是在纪念馆中,把这一段历史说得很详细。但是,当你离开的时候,不会带走这些具体的证据。
我大大地惊奇了,说,为什么?难道是想让大家忘记历史吗?
艾文说,不。我们并不想忘记历史,要不修这么庄严的纪念馆干什么?但是,我们不想天天生活在仇恨中,我们希望走出纪念馆,大家就开始新的生活。那些照片非常刺激,如果总是看着它,人就很容易沉浸在历史的冲突中。今天不巧,没有见到皮特森的姐姐。我有一次陪着客人来参观,正好是他姐姐作讲解。临离开纪念馆的时候,客人们向安托瓦内特女士表示同情,为她当年曾目睹弟弟的死亡,说了一些慰问的话。您猜,安托瓦内特女士是怎么回应的?
我思忖着说,安托瓦内特女士会表示感谢吧,会说记得弟弟之死吧,会说历史不能重演吧。
艾文说,唔,这些话她都没有说,只是淡淡地回答“一切都已经过去了”。
艾文转述这些话的时候,面容平静,但我还是受到了暴风骤雨般的震动。
心理学上有一个专有名词,叫作“未完成事件”。
它指的是既往情境中那些创伤或艰难情境,尚未获得圆满解决或彻底弥合,仍活跃在我们的脑海中,栩栩如生。由于这种记忆心理上的未完结,会由此引发且未完全表达出来的情感,例如悔恨、愤怒、怨恨、痛苦、焦虑、悲伤、罪恶感、遗弃感等等。
这段话说起来有点拗口,简言之,“未完成”就是半成品,就是事件尚未结束。你曾经受到过伤害,无论时间已经过去了多久,仍是伤口未愈,暗自流血。或者你以为已经忘却或谅解,但一到了相似情境,人们就会不由自主地重温噩梦,旧创口就会翻涌作痛,沉重的阴影会势如破竹地卷土重来,让你身心堕入当年黑暗的旧窠臼,悲痛难忍,理智恍惚。
这个词语来源于20世纪初诞生于德国的完形心理学(也称格式塔心理学)。这个学派衍生的格式塔疗法,主旨是强调人活在当下的此时此刻,强调人要充分学习、认识、感受目前的一切,不再沉湎于往事。
南非当年的苦难不可谓不深重,裂痕不可谓不惨痛,撕裂不可谓不血腥,牺牲不可谓不酷烈……
他们现在对此的态度是——此事已结束,无须耿耿于怀。哦,让我们一起共同向前。
在这个指导思想下,索韦托的纪念馆,会以那个惨死的黑人孩子的名字来命名,但不会售卖他死亡时的照片。因为细节会给人以猛烈的撞击,宽恕就难以成立。
这种终结苦难的勇气和步骤,真是勇敢与温和并存的创举。
罗本岛B区5号的修行者
“罗本”是什么意思?荷兰语“海豹”的意思。
罗本岛是什么意思呢?顾名思义,海豹岛的意思。
今天的罗本岛上没有一只海豹了,有的只是监狱的旧址和伟人的传说。
在南非司法首都开普敦的桌山上,如果天气好,你向西北方向眺望,可看到椭圆形的罗本岛,如一只绿色葫芦瓢,在汹涌的南大西洋海面上半浮半沉。
如果你站在罗本岛上,向东南方向眺望,就可以看到开普敦,高楼林立,雾雾沼沼,犹如海市蜃楼。
罗本岛这个名字,拜荷兰人所赐。在当地人的口中,这个岛另有它名。土著的阿玛科萨人的首领马卡纳,是第一个被欧洲殖民者囚禁在这个岛上的犯人。马卡纳不甘屈辱,英勇出逃,纵身跳入了冰冷的大西洋。不幸的是,他没能游到岸边,在波涛中长眠。当地土著人谁也不愿意用荷兰语名字称呼这个岛,他们叫它马卡纳岛,以纪念那位宁死不屈的酋长。
望山跑死马。在大西洋暗淡阔大的背景下,人很容易低估从岛上到陆地的这段距离。即使乘坐现代化的游轮,从开普敦到罗本岛,单程也需45分钟。
虽说今日可出海,但风高浪大,颠簸不止。这片海域,以其永恒的激荡不安而闻名于世。越靠近罗本岛,海流越是湍急。尽管高大的灯塔日夜光芒四射地指引,还是有29艘船只在附近沉没,残骸深藏在罗本岛周围海底。
登上罗本岛。本以为看到的是阴森恐怖的狱址,甚或还有嶙峋的白骨和稀薄的咖色血迹……但是,完全出乎意料,罗本岛上芳草萋萋,莺歌燕舞,空气清新,艳阳高照,如同巨大的森林公园。绿树掩映下的监狱旧址,如果忽略高墙的峻厉和铁丝网的缠绕,竟类似一处静谧的别墅区(顺便说一句,国内现在很多别墅区,也有高墙和铁丝网)。
当然这是非常不相宜的观感,但并非说谎。斗胆写在这里,以描述我看到罗本岛的第一印象。
1999年12月1日,南非罗本岛被联合国教科文组织正式列为世界文化遗产。评价如下:
“从17世纪到20世纪,罗本岛曾有过不同的用途,它曾经是监狱、不受社会欢迎的人的医院和军事基地。它的建筑,特别是那些在20世纪后期用来关押政治犯的最安全的监狱,是阴暗的历史的最有说服力的见证。罗本岛及其监狱建筑象征人类精神、自由和民主战胜压迫取得胜利。”
我还没从登岛最初的愕然中缓过劲来,游人们便被分配乘坐不同编号的大轿车,开始了罗本岛上的旅行。
我原以为罗本岛除了监狱别无其他,但从大轿车车窗居高临下望去,植被茂盛,鸟类众多。有从大陆不辞劳苦飞过来的鹌鹑和珠鸡,还有各种海鸟翩翩起舞后垂直降落。头顶有白鹭和苍鹭低空翱翔,脚下的灌木丛中遍布奇花异草。若干种不认识的鸟儿在树上搭巢建穴(在南半球,我们在北半球习得的植物知识完全不敷应用,当地很平常的植物却完全叫不出名字)。
随车的导游是一个有着轻微卷曲头发的黑人小伙,精瘦到似乎只有皮肤和肌腱,毫无赘肉,非常健谈。
我问,这么多动植物,是这里成了世界文化遗产之后,加强保护才繁衍起来的,还是原本就很茂盛呢?
小伙子说,罗本岛原来基本就这样。最早这里海豹栖息,海风强劲吹拂,长不成太大的树,灌木也是稀稀落落的。为了给麻风病人提供好的疗养环境,人们开始种树。有了树,动物也就多起来。现在岛上生活着两种两栖类动物,就是蜥蜴和壁虎。蛇呢,有三种,乌龟有一种。羚羊很多,有一个庞大的家族,比如白纹大羚羊、跳羚、小岩羚和旋角大羚羊,等等。此外,还有很多鸵鸟……
看他如数家珍的样子,我心想,一个岛,地方有限,还不挤得够呛!不由得发问,罗本岛到底有多大呢?
他搔搔耳朵撇着嘴说,人们常常以为罗本岛很小,这很不确切。它是南非第一大岛屿,面积约有574英亩。
可能发现我反应茫然,判断我对英亩的概念模糊,他接着解释到,一英亩约合4047平方米,算下来罗本岛有大约230万平方米大小。
我频频点头,表示确信罗本岛有容纳众多动物的充分空间。黑小伙反问我,您到罗本岛来,一定事先对罗本岛的历史有所了解吧?
幸好事先做了一点儿功课,不然会让这个小伙子失望加小瞧。
我说,在400多年里,这个岛基本上有两个用途。一是用作医疗,把麻风病人和精神病人单独安排在这里,远离大陆,以免影响正常人的世界。另一个重要用途,是囚禁囚犯和逃亡者。早年间有来自安哥拉和西非的奴隶,还有东方国家的王子、反抗英殖民主义的革命领导人。而罗本岛让世界都为之铭记的,是因为这里囚禁过曼德拉整整18年。
黑人小伙子对我的回答还算满意,他说,哦,不只是曼德拉。这个岛自 1961年开始,被当时执政的白人国民党政府用来关押政治犯,到1991年5月最后一名政治犯离开这个岛,此地总共关押过3000多名黑人政治活动家,其中包括非国大领导人沃尔特·西苏鲁、南非前总统姆贝基的爸爸戈文·姆贝基、现任总统祖马……总之,罗本岛是一个浓缩历史的地方。
我心想,这么多斗士曾聚集此地,思考过南非的未来蓝图,真乃圣地。
大轿车来到了岛子的东面,小伙子开始履行他的工作职责,半倚着车前方的不锈钢栏杆,手持麦克风介绍说:几千年前,罗本岛曾与大陆相连,后来渐渐分离,就成了海豹和企鹅的家园。17世纪时,来自欧洲的海员和水手会上岛捕捉动物充饥。那时候,岛上的企鹅和海豹非常多,趴在地上晒太阳,你一眼望过去,几乎看不到土地的颜色。后来,荷兰人到岛上采集贝壳烧制石灰,开采石头用以建造开普敦城堡。再往后,这个孤岛就成了精神病和麻风病人的收容站,然后是充当监狱。很多人死在岛上,被就地掩埋。我们现在所处的位置在罗本岛东部,这里就是以往的墓地。尸骨胡乱地混杂在一起。人们直到现在也分不清这些尸骨到底是黑人奴隶、麻风病人的,还是矢志不渝的革命者的。 1964年6月12日,曼德拉被判处终身监禁。1964年,他被用飞机送往罗本岛,意味着在监狱里了却一生。入狱之初,曼德拉的体重下降了近20千克。
所有的人屏气息声,行驶中的旅游车好像一辆灵车。
车子停下,已是海边。黑人导游说,曼德拉他们曾在这里捞海藻、海草。罗本岛受来自南极的本格拉寒流的影响,冰冷多风。犯人们没有任何防寒防水的装备,穿着单薄囚衣站在海水中,非常累人。海藻并不值钱,监狱的管理者们只是希图用这种苦役折磨政治犯,并摧毁他们的信仰。
我站在海岸边,看海水激猛地拍打礁石。很多水草在波浪中一起一伏地飘荡,好像水妖绿色的长发。捞取海藻几乎是毫无意义的,只是让你在枯燥和衰竭的磨难中,经历惩罚而绝望。
脚下刺骨的海水,也许打湿过曼德拉的身躯。我想,在这种毫无成效的劳作中,曼德拉一定很多次地想过——自己有可能永远留在罗本岛上,自己的白骨也会就地掩埋。但他无所畏惧地承受着这一切,坚持自己的信念,决意把牢底坐穿。人是置之死地而后生的,连死都不怕了,他必定会更缜密地思考如何活着。
之后来到了著名的石灰矿,那是依山开出的一个岩石大坑,山岩狰狞,反射着垩白色的阳光。此刻还是南非的初春,岩石已被炙烤得如餐桌上要烫熟鸡蛋拌饭的石锅。导游说,夏天的石灰矿简直就是大火炉,岩石滚烫,粉尘飞扬,条件非常恶劣。政治犯们要用尖镐和铁锹挖掘出石块,再用锤子把岩石砸成小块,最后将石灰石装上汽车。曼德拉戴着镣铐,在这里劳作过无数天,手掌起泡,脚踝磨裂,浑身像雪人似的沾满石灰粉。由于石灰粉迸溅入眼,曼德拉得了眼疾,终生未愈。
狱方规定,政治犯苦役中不许说话,甚至不得交换眼神。谁犯了禁令,罚三顿不许吃饭。
当时,罗本岛上关押着1000多名政治犯,大牢房每间关押60个男性黑人,重犯单独关押。曼德拉被独自关押在B区5号,监号为46664,意为1964年的第 466名犯人。曼德拉的监室不能算是一个房间,只是一个所有缝隙都被抹平的水泥匣子。简直无法想象身高1.83米的曼德拉,如何在这只有4平方米多一点儿的逼仄空间里,日复一日辗转腾挪,度过了整整18年,共6000多天!
B5牢房内,只有一卷薄毯、一张小桌、一个饭盆和一个马桶。曼德拉最初一直是睡在地上,薄毯半是被子半是褥子。其下是坚硬如铁的水泥地。水泥地再下,是南大西洋冰冷的海床。如此睡了十年之后,曼德拉背部生病,患上了高血压。他再三争取,才得到了一张很小的床。
政治犯们顿顿薄粥,食不果腹,衣不蔽体,在罗本岛滴水成冰的冬天,也只发短裤。对这一切,曼德拉早巳做好了准备。在审判他的法庭上,曼德拉曾说:“在我一生中,我已经把自己献给了非洲人争取生存权利的斗争。我珍视实现民主社会的理想。在那样的社会里,所有的人都和睦相处,具有平等的权利。我希望为这个理想而生活并去实现它。但是如果需要,我也准备为这个理想献出生命。”
他还说:“我已做好准备接受刑罚。我曾坐过牢,知道在监狱的高墙背后对非洲人民的歧视多么严重,非洲囚犯的待遇是多么糟糕。然而,我不会因为考虑到这些而背叛自己选择的道路,因为人类的最高追求是在自己的土地上得到自由。我在监狱中会受到可怕的折磨,而在监狱之外,我的人民正遭受可怕的折磨。我对后者的仇恨超过了我对前者的担心。”
正因为坚定的信仰和足够的心理准备,曼德拉把极端单调艰辛的牢狱生活过得有声有色。他坚信,狱中的单调日子也会每天不同。新的一天对犯人来说,是友谊不断发展共享经历的一天,是重温往事再次坚定对未来信心的一天。
曼德拉不屈的声音,不断从罗本岛与世隔绝的牢房中,通过种种孔径传播出去。暴力抗争的号召,响彻在从好望角到林波波河的南非辽阔土地之上。
“我们将把种族隔离制度在群众运动之砧和武装斗争之锤中间砸得粉碎。”他用祖鲁语和索韦托语呼唤——“权利属于人民!”
除此之外,曼德拉在监狱里最重要的事儿,就是孜孜不倦地学习。他认为学习在监狱里是仅次于探视权的权利,比任何优待都重要。曼德拉开始攻读伦敦大学的法学学位,继而学习经济学。由于狱方不许犯人学习法文和德文,曼德拉改学高级阿非利卡语。做苦工的同时,他巧妙地与狱友们用各种方式进行讨论,互相汲取政治营养。他既善于倾听,也善于辩论。在高墙之内苦役之中,他对南非的命运反复梳理,对信仰和道路重新审视。
18年啊!度日如年的日子,曼德拉是如何度过的?
每天清晨5点半,罗本岛上的监狱守卫就会敲起震耳欲聋的大钟,把犯人从睡梦中惊醒。曼德拉起床后,马上开始体育锻炼。他给自己制定了计划,每星期一至星期四早晨,在牢房里原地跑步45分钟,并做100个俯卧撑、200个仰卧起坐、50次下蹲。每天放风的半小时,要在院子里坚持跑步。
曼德拉成功地把罗本岛变成了他的大学,把自己从一个愤怒的领导者变成了深思熟虑的沉静学者。他在监狱中写下长达500页的书稿,名为《通向自由的漫漫之路》,被狱友带到了英国伦敦出版,震惊了全世界。
狱卒可以囚禁曼德拉的身体,却不能阻止戴着脚镣的曼德拉,在走向石灰场的路上,尽情欣赏岛上开满黄花的灌木和淡蓝色的桉树枝条;不能阻止曼德拉在看到草丛中袋鼠蹿动或小鹿蹦跳时露出慈祥的微笑;不能阻止曼德拉眺望东南遥远之处,那里可以看到开普敦的地标桌山;更不能阻止曼德拉在漫漫长夜倾听无尽涛声,思索南非的明天。
曼德拉的一位狱友曾这样评价曼德拉性情的改变。他说,在罗本岛,曼德拉明显地养成了一种故意隐藏自己愤怒的习惯。早年间,他感到愤怒就会发作,为了政治和个人的需要,他有意锻炼自己,有所变化。最基本的变化是对现行体制的愤怒和仇恨在增加,但这种愤怒表现得更不明显。他的精神状态在提高,和善礼貌热情,更沉静更温和。
……
说话的人是曼德拉生死与共的战友,人们不能怀疑他判断的准确性。细品他的话,有一些十分重要的线索浮现。第一是罗本岛的牢狱生涯,让曼德拉发生了强烈的变化。第二——按照该战友的话——是曼德拉学会隐藏自己的愤怒,曼德拉的愤怒越来越少地表现出来,潜藏至深。第三是曼德拉的精神状态在提高,变得更沉静和温和了。
以上三点,我都赞同,只是有一点小小的不同意见——曼德拉并不是学会并成功地隐藏了自己的愤怒,而是他真的放下了愤怒。
1982年,曼德拉从条件恶劣的罗本岛监狱转移到了开普敦附近的波尔斯莫尔高级监狱。他和几位战友突然被统治者从罗本岛带走,面对着空无一人的五间囚室,留下的政治犯感到巨大的失落。一位狱友深情地说,对大家而言,同时离开的西苏鲁是我们的密友,但曼德拉则是我们的父亲。
请注意——密友和父亲的区别。
其实,西苏鲁比曼德拉的年龄还要长上几岁。曼德拉于1944年加入非国大组织,西苏鲁是他的介绍人。西苏鲁还资助曼德拉边工作边学习,在南非大学获得文学学士学位,可以说西苏鲁是曼德拉革命之路的引路人。曼德拉也一直非常尊重西苏鲁,他们的战斗友谊牢不可破。不过,罗本岛18年的监禁岁月,神奇地锻造了新的曼德拉。磨难和沉思,让曼德拉发生了巨大的改变。他变得沉稳如水、坚定如山,表面上友好、随和、自信,内在蕴含着宏大的张力和非凡的勇气。曼德拉神圣的人格力量光芒四射,已逐渐成为南非精神之父。
18年的时间,罗本岛用无尽的苦难和大自然的壮美风光,将曼德拉打磨成了一代圣雄。
抬眼看见不远处,枝头悬挂着一个精致的织布鸟巢。它完全是小小的织布鸟,用植物纤维一针一线地编结起来,精雅地吊悬在我叫不出名字的高大乔木的枝条上。一只黄色胸脯的小织布鸟,小脸略显黑褐,背部的黄色素衫上,还有几道黑色的条纹,像极了某种世界知名运动品牌的图案。它正在侧开的鸟巢洞口探头探脑,研判巢外是否安全,自己要不要飞出巢穴。
我问黑人小伙子,这个织布鸟巢悬挂在这里多久了?
他抬头看了看,耸耸肩膀说,谁知道呢,也许刚刚挂上,也许很久很久了。
我愿意相信很久很久这个说法。也就是说,这只黄胸脯的织布鸟,在罗本岛上已经繁衍了很多代,已足够古老。这只织布鸟的祖先,或许见过正在做苦役的曼德拉。曼德拉也可能在劳作当中,看到过穿梭般编织自家房舍的织布鸟,注意到不久之后精致的鸟巢大功告成。想来曼德拉会沉思,想起自己颠沛流离中的妻女和未来南非的蓝图。
1990年2月11日,71岁的曼德拉走出监狱。
黑人导游与我们这一车人告别。他说,你们马上要到大牢房去受教育。 1996年9月,罗本岛成为国家博物馆后,很多过去的犯人和看守都回到岛上,成为志愿者,向游客讲述当年的故事。
听当年犯人描述坐监牢的经历,我可以理解。听当年的狱卒述说那段历史,让人别扭。起码在中国国内,没有这样的先例。后者会是怎样的口气?
黑小伙很敏感,马上看出了我的疑惑,说,曼德拉对囚禁他的警官们的态度有所不同。对低级警官,他显得很和气,甚至是慈祥。年轻的看守对他也很友好,还会向他请教工作或社交问题。对高级警官,曼德拉会质问他们——为什么要迫害我们?你的肤色并不能使你显得更加高贵!我们都是人。对中级警官呢,曼德拉与他们的关系也不太好。曼德拉发觉,他们为了爬上更高的台阶,表现常常比高级警官更加凶狠。曼德拉会对他们说,听着,你不能作出这样的决定,我要见你的上级。
曼德拉出狱以后,认为告别仇恨的最佳方式是宽恕。他彻底原谅了当年的狱警。1994年,曼德拉在自己的总统就职典礼上,亲自签署了邀请函,邀请当年在罗本岛上监押他的看守。就职仪式后的晚宴上,已经76岁高龄的曼德拉起身致辞:“能够接待这么多尊贵的客人,我深感荣幸。更让我高兴的是,当年陪伴我在罗本岛度过艰难岁月的三位狱警也来到了现场。”曼德拉与他们拥抱,说:“我年轻时性子急脾气暴,在狱中,正是在你们的帮助下,我才学会了控制情绪……”仪式结束后,曼德拉再次走到当年的狱卒面前,平静地说;“在走出囚室,经过通往自由的监狱大门那一刻,我已经清楚,如果自己不能把悲伤和怨恨留在身后,那么我其实仍在狱中。”
马迪巴的胸怀,比太平洋和大西洋加在一起还要阔大。黑人小伙子感叹道。
马迪巴是南非民众对曼德拉的爱称和尊称,意思约略等于“父亲”。
告别小伙子,我们向关押政治犯的大牢房走去。引导我们的新向导是一位70岁左右的老人,面色黧黑,身材如一根细弱铁钉,双唇很薄,滔滔不绝地向大家介绍着当年政治犯在岛上的生活。
集体牢房每间大约60平方米,非常坚固。窗户上密集的铁窗棂并不是后嵌进去的,而是在囚室建造之时,就同步埋进厚厚的水泥墙板中,天衣无缝,融为一体。要想在这种铁壁合围之下破窗而出,是完全不可能的。多少年过去了,囚室仍像堡垒般屹立,让人望而生畏。
反对政府50年、坐牢27年、长期倡导武装暴力斗争的曼德拉,在罗本岛监狱里并没有挨过打。这和曼德拉的地位和国际声望有关,迫于国际压力,狱方有所忌惮。但在大牢房的普通犯人远没有这般幸运,常常被狱吏用镐把和电棍殴打,有时还会发生更残酷的暴行。殴打之后,犯人们还要清洁沾满了自己鲜血的牢房。提倡非暴力的黑人觉醒运动领袖斯蒂夫·比科,就在这里被活活打死。
当曼德拉为政治犯所遭受的虐待抗议时,监狱方面的高官振振有词地反问道,你受到过惩罚吗?
没有。曼德拉如实回答。但是,他马上严正指出,你不能只看我一个人,你迫害了我们。
这位铁钉模样的向导的介绍十分冗长,基本上都是资料上写过的内容。他本人看起来很激动投入,时不时地像列宁演说一样高举拳头挥舞着。我常常走神,总是在想,他到底是什么身份,是当年的囚犯还是当年的狱警呢?
最后我得出结论,他有90%以上的可能是一个狱卒。虽然他能够客观地描述罗本岛上的状况,但是他没有那种经过苦难而淬炼出的金属光泽。
曾经的犯人和曾经的狱卒,终究是不同的。
走出监狱后的曼德拉担任了非国大主席。曼德拉之所以坐牢,是因为领导“非洲之矛”从事暴力革命。后来南非白人政府曾提出,只要曼德拉宣布从此放弃暴力反抗,就可以释放他,被曼德拉断然拒绝。掌权后的曼德拉,如何做到“不报复”,如何团结以前的敌人,如何寻找国民的共同点,统一国家,把国家和民族引导上一条新的道路,是他必须面对的问题。
在南非白人统治和种族隔离制度历时300余载的国度里,黑人四分五裂,历史上从未建立过统一国家。他们过着痛苦而麻木的生活,心目中只有自己的部落、酋长,或满足于在与白人隔离的“黑人家园”中忍受虚妄的“独立自主”,或栖身于索韦托之类的黑人城镇,忍受歧视和欺凌,换取能稍稍维持温饱的生活。白人不把黑人当成同胞,黑人也不把“白人的国家”当作自己的国家。
曼德拉曾坦承,自己在入狱前确曾认为,南非共和国是白人压迫黑人的统治工具,除了推翻它,建立黑人当家作主的新家园外,黑人别无翻身可能。黑人除暴力反抗外别无出路。当被捕入狱、与世隔绝20多年,经过反思,他警醒地感觉到,时代变了,打破种族隔离藩篱不再只有希望渺茫、牺牲巨大的暴力一途,可以另谋佳途。他终于决定放弃报复,融化仇恨。他竭力说服狱中同伴,帮助非国大和反种族隔离运动向谋求“和平与自由”的道路转型。曼德拉以无与伦比的政治气度,摈弃前嫌,最终与前白人总统德克勒克政府达成政权的和平交接。
曼德拉最终完成了理想的胜利。
人们常常惊异——在饱受白人欺凌、战友被谋杀、妻离子散、自己身陷牢狱之灾整整27年之后,曼德拉怎能做到如此超脱于仇恨?
罗本岛上的岁月,是一个关键的转折点。在这与世隔绝、无所作为的18年里,曼德拉日复一日地重复着苦役,看似虚度时光,但一个伟大的思想转折在此萌生,并最终在岛上修炼完成。这是一个面对白骨与鲜血、面对石灰岩与织布鸟、面对蓝天和大海的刻骨铭心的深刻修行,曼德拉的政治生命由此焕然一新。他明白了自己的历史使命,义无反顾地担当起来。他决定将南非当作自己的国家,建立统一的、多种族平等相待的新南非。
这可以凝聚为一句话,这句话现在镌刻在“黑人之都”索韦托——“让黑人和白人成为兄弟,南非才能繁荣发展”。
在被拘罗本岛之前,曼德拉的思想和行为方式与非洲一般的黑人领袖并无大不同,是罗本岛让他脱胎换骨。他以77岁高龄当选“新南非”总统后不久,就组织“真相及和解委员会”,让黑人与前殖民者和解,成为南非历史上首位黑人总统。三年后,他主动宣布“不再谋求连任”。任期届满,便真的功成身退,彻底退休。
曼德拉是历史上罕见的伟大政治家,他践行的种族和解政策,具有深刻的远见和极大的胆魄。他带领南非选择了和平和解的新纪元。
返回开普敦的船上,我还是与穿校服的小朋友为伍,他们乖乖坐着,显然比早上赴岛的时候沉静了许多。我翻看一本有关曼德拉的书,曼德拉在审判他的法庭上曾说:“许多年以前,我在特兰斯凯的农庄度过了自己的童年,那时,我经常听到部落的长者讲之前的美好旧时光。那时,我们的人民和平地生活,他们可以自由地、满怀信心地在这个国家迁徙,不用谁的许可,也没有人阻止他们,国王和长老们的统治是民主的。那个国家是我们自己的,归我们所有,受我们支配。我们占有土地、森林和河流,我们从土壤中提取矿物,我们拥有这个美丽国度的一切财富。我们建立并管理自己的政府,我们控制着自己的军队,我们组织自己的贸易和商业。老人们会告诉你,我们的先人为了保护祖国而进行的战争,以及将士们在那段史诗般壮丽的岁月中表现出的英雄气概。”
摘编自《非洲三万里》毕淑敏 著 湖南文艺出版社出版
原书责编 薛 健 刘诗哲
本刊责编 黑 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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