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地下的梦

时间:2024-05-04

[德]赫塔·米勒著 李贻琼 译

当我走过田间小路,我的身体便空落落的。

风携着一缕泥土的气息掠过墓地。

当我走过田间小路,裙子会随着我的脚步飘飘忽忽。田里没有风,外婆说。我在庄稼绿色的溪流里穿行,耳朵里沙沙作响,头沉甸甸,因为面对丈夫偌大的田产,我是如此贫穷,因为我弯曲手指,指间感到的只是骨头,因为我行走时就粘在这些骨头上。

外婆的墓碑上有她的一幅像。

我的婚礼裙是黑色的,上衣也镶着黑边。祭坛高大阴森,外婆说。香火钱从我蜷曲的指间落进盘子,叮当作响,离十六岁还有三个星期,我毫无所知的手指已经戴上光滑的金戒指。你外公站在我身边,湿润而锐利的目光扫视着人头攒动的教堂,仿佛在巡视他的田产。

墓地后面,田野平缓而辽远。

送亲的队伍穿过马路,就不成其为队伍了,外公的马夫穿一件短小的礼服,手腕露在外面,外婆说。他甩着短短的破了口的袖子,在我身后敲着一面胖鼓,你外公走在我边上,离我前方三步远处拉着我的手,我安静的手臂那时就已经跟不上他的步伐了。外公穿着黑外套,宽阔的后背总让我觉得,他会把我整个覆盖,吞没我的双乳和脖颈,他抚摸我时,会吃掉我的两颊。

外婆让她的蚂蚁把一只死蚯蚓拖到旁边的墓上。

婚礼乐曲越过村庄飘向墓地。燕子不愿呆在空中的窝,它们随音乐飞向更遥远的天空,外婆说,飞进不属于村庄的看不见的云层。我捧着一束百合在腹前,看淡绿的蚜虫踌躇着爬过花朵,下颌熏染了百合的香气。深夜,当太阳不再注视万物,所有的面孔只剩下发光的眼睛。眼睛知道,那沉郁的花香飘进了棺木,在死者身边流淌。我身后拖着送亲的队伍。外公嘴里长串的约赫、公亩、公顷之类的词语,在马夫的鼓声中断断续续,我看见林间的空气在颤动。我们走进一座很大的农舍,因为坐落在拐角上,窗户只能朝向侧街。在光洁的窗玻璃惊恐的注视下,我看见自己的脸从一个窗棂走向另一个窗棂。

教堂后面的鹳草丛中,水波潋滟,光影逶迤。

我边走边说:家,家,家……直到一只蚜虫被鼓声震昏,失去知觉,从我的指间掉落,在偌大的农舍前消失得无影无踪,外婆说。我的影子飘在我身边。我给它穿上我的鞋,影子在地上走起来,长长的,黑黢黢,把绿色的草皮也染成了黑。

教堂顶上矗立着尖塔,望不到边的十字架周围,翻卷的云朵变成铁锈红。

我们在葡萄架环绕的长廊斑驳的绿阴下,围着长条桌布坐定。一个干瘪的女人把汤碗递到我面前,将百合从我手中拿开,外婆说。她的脸像柳条筐,她弯下腰对我说:把花交给我吧,它们都凋谢了,衬着你的眼睛好疲倦。女人没有眼睛,嘴唇很薄。她起身就要迈进那片绿阴的斑驳时,忽然回过头来,脖子几乎要被拧断似的,再次俯身把她的柳筐脸对着我的耳朵,说:你的太阳穴像石头,你不快乐。我注视着自己戴着光滑金饰的手指,轻轻地,仿佛要忘掉嘴唇的存在,说到:我想死。梦游一般的干瘪女人用百合花扇着她薄薄的仿佛被冲走的嘴唇前面的雾气,在她浓密的发下说:我也是。说完捧着花走进那片绿阴,让百合的芬芳在我黑色的衣裙周围弥漫。

碑像很烫。

牧师吃了整整一只鸡和浓奶油辣根。外公说:阁下,这儿还有猪肉。牧师拿起刀叉,吃了一只猪心和红樱桃,还有糖和血做的汁,外婆说,他喝葡萄酒的时候,僧袍里升起一个热屁,顺着凳子溢到我周围,散发出一种胆汁的气味。外公说:阁下,这儿还有烧酒。

碑像有一个圆润的额头。

人们嘴里塞满了食物,大声喧哗着,我能看到沾在他们舌头上被嚼碎的肉末。马夫沿院墙把一捆草拖到马厩。女人们呆坐在硬板凳上,嚼着蜗牛形面包圈和糖霜,嘴角的唾液像街上尘土一样的灰色。谷仓前,男人们坐在酒瓶中间唱起士兵之歌,歌声穿过荒野和暮色,外婆说,结实的母鸡穿过院子,羽毛像充了气,咯咯声时断时续。这一天,公鸡不再啼鸣,像梦中一样张着嘴,嘶哑的喉咙无声地啜饮着黄昏,鸡冠耷拉在眼眶四周。

碑像有一只白皙的手。

第一天夜里,你外公睡在我身旁时,穿过院子的黑暗,我听到他的马儿在呼吸,外婆说。它们和他有着同样的呼吸。一匹白鼻孔的马早早溜到他衬衣底下,钻进他的胸口。马儿战战兢兢,我的手害怕他的身体。我把辫子围脖颈绕了三圈儿,像蛇环住我的肌肤,又把发梢搁在耳后,对它说:蛇啊,自己找一根血管喝吧,我的血是清醒的,阳光照进窗玻璃的时候,你也不会睡着的。天蒙蒙亮时,你外公醒了。他爬到我身上,我肚子下面感到一片坚硬的土地,外公在他的田里忙碌着,耕耘着我,当他喘着气一顿一顿的时候,我知道,现在他撤下了他的黄瓜种子。锦缎包裹着我,发出疲倦的光,第一批苍蝇的尸体铺在窗棂边,鸡鸣打破了晨雾,新的一天醒了。你外公打着哈欠,穿起一凳子衣服,看一眼金怀表的滴答,在蒙蒙晨曦中步入登记簿的影子里,钻进各式花名册里,走进准确的雇工数字里。一心只求收获,默默地在纸上守卫着他的田产。

碑像有一口蜷缩的耳朵。

正午时分,外公去数他的母鸡,发现少了三只。它们迷了路,再也回不来。三个漫长炎热的日子过后,我在谷仓后面发现一只已经死了,外婆说。死鸡躺在地上,蚂蚁从它嘴里爬出,灌木丛一样的羽毛下,两股之间有根肠子被挤出来,肛门周围的肌肉被撕裂了。我想起腹中长了三天的黄瓜种子,我靠在谷仓上,

碑像的嘴是黑色的。

整个夏天和整整一个萧瑟的秋天,我的肚子慢慢长大。我走着走着,渐渐看不到地面了。死一般寂静的下午我在房中镜前看着自己,外婆说。我让指尖滑过蓝色的血管,在乳头上画着圈儿。面对镜子。我想起教堂阴森的穹顶处镌刻的经文:都到我身边来吧,我艰难负重的子民,我要卸下你们身上的担子。我到井后采了一束蔷薇,在腹部隆起的影子里穿过空旷的村庄。教堂的门开着,经文高高悬在屋顶,熹光照不到卑微的我。教堂门前的菩提树下立着一把梯子。树阴下,牧师站在梯子的最高处宛若一只畸形的公鸡。他看到我,双臂伸向空中,仿佛要在教堂的花园里翩翩起舞。他问道:年轻的妇人,你要去哪里?我说:去墓地,阁下。牧师笑着说:死人是不需要我们的看顾的,但他们需要我们的祈祷,阁下,我结结巴巴地说。牧师在我的肚子上盯了好一阵儿。他们听不到,死者是没有灵魂的,年轻妇人,他轻声说。我望着空荡荡的梯子,说:阁下,您这么说可是罪过。我把蔷薇搁在小腹前。牧师说:只有云才能入九天,年轻的妇人。

新年的一天夜里,当雪花如火焰如蜡烛在我体内缤纷燃烧的时候,马夫从浅睡中被叫起,他半梦半醒,浑身挂满稻草跑出马厩,穿过夜晚的街道,穿过狗的呼吸,狗群追逐着他,露出潮湿的牙齿。马夫在村口的一座房前停下来,拳头扣响窗框,冰冷的嘴唇穿过窗玻璃上的冰花呼喊着。屋檐上的冰柱掉到他肩上、鞋上。老接生婆从雾腾腾的床上抬起她一身的肥肉,披着满头乱发,鼓着腮帮子,摇曳着煤油灯影来到窗前。当她从冰凌花中间认出是马夫的脸,马上喊道:我就来!

碑像有个灰色的下巴。

她披着黑色披肩来的。狗群跟在她披肩的流苏后面狂叫着,穿过雪地,来到门口时还在不停地吠叫。生产时我紧闭双唇,因为狗的叫声已经喊出了我的痛楚,穿过那一带暴风雪,飞进遥远的暗夜。长长的毛衣针和弯弯的剪刀在接生婆手中交替穿梭,我虚弱的目光停在她黑色披肩的流苏上。当她从我股间举起孩子,嶙峋的双手沾满血渍。我凝神注视孩子,在她脸上布满所有依存于矮小屋檐下卑微生命的孤独,它们顺着蓝色血管流到孩子脸上:她头顶跳动着年轻女佣自杀时的孤独,太阳穴两边抽搐着我半瘫的姨妈烤面包时的孤独,两颊掠过我耳聋的祖母缝扣眼时的孤独,唇边闪烁着我怯懦的母亲不停地削土豆时的孤独。

碑像有根细长的鼻子。

孩子的下巴颏儿上闪着一朵鲜活灼热的斑,那是我生产时身体的寂寞。当那斑的光亮照到我身上,灼烧我又将我冷却,那斑就成了孩子自己的寂寞了。虽然她也在呼吸,却无法认识周边的世界。老接生婆在碱液的泡沫和蓝色酒精里洗净毛衣针和弯剪刀,按顺序把它们放到一个柳条篮子里,她尖利的目光如海藻游丝穿过针眼,把白色灯芯线缝进我的皮肤。我的眼前浮现出死鸡撕裂的屁股。马夫提来一桶开水,放到桌边,一边用怯怯的潮湿的目光看着我血糊糊的大腿。接生婆把针插在黑色披肩上,边向外走边把一块粗布盖在柳条篮子上,对我说:你的孩子很结实,很健康。但今年的雪下得深,生在这样一个雪夜,又是新年伊始最伤感的日子,忧郁已经刻入她的骨髓,思虑会陪伴她度过一生。冬天她要忍受寒冷之苦,夏天她也很难适应,在多眠的梦中她会听到热浪呼喊。比起世上熙攘的人群,她更爱黄泉之下的生命,比起人们在思想中翻掘时额上顶着的土地,她更爱脚下的那片冥冥之地。

碑像无声地呼吸。

那个乏味的冬夜生下的是个女孩。你外公很生气,一个人嘟囔着,噼噼啪啪地走在雪后的庄稼地,外婆说。他恨那些给他喂养牲畜的仆人,他不吃不喝,只怀着对他们的仇恨,因为他们才是真正的男人,家里养着几个儿子。外公说:把“你”的孩子给我看看,给她取名勺把吧,洗礼的事随你们办,别指望我去。

碑像声音低沉。

有一天,外公去世了。他还很年轻,没来得及告诉我人在肋下感到死神时什么样。他脸朝下融进了一个夏日,把自己全部的重量交给土地,不再仇恨,不再暸望,他抛弃了自己的土地,登记簿发了霉,数字布满灰,账簿硬得像石头。土地恭顺地将收成送进谷仓,雇工们也毫不吝惜自己的力气,但他们不和我说话。他们的儿子们吃了新鲜的面包,渐渐长大。我的女儿没叫勺把,但她的确像外公胸中隐匿的白马鼻,腼腆而怯懦。向晚的长凳上没有她的歌声,她只坐在那儿,望着,听着。马夫的儿子常常站在她身边,因为贫穷,他的目光是羞怯的,因为劳作,他的嗓音是细弱的。我对女儿说:他有人一样的怯懦性情和细弱嗓音,他身体里没有白鼻子马,他不会耕耘你的。

碑像投下一个剪影。

房后茂盛的是大毛蕊花。卷起如手指的纤细,枝叶叉开像世界被折断的手。它们不似太阳的金黄,外婆说。我想拥有一夏的花畦,不是田里一小块,而要让它在门前盛开成一座坟茔。我种了有根茎的满天星。每每下雨,它们像腐烂的鱼在院中悠游,散发出臭味,尸布一样粘在小腿肚上。满天星只长了一夏,秋天蹂躏着它,冬天把它卷入暴风雪。又一年的早春时节,花畦长出麦苗来,门前又成了一片田。麦田执拗地把谷粒催进麦穗。可恶的土地,被实用和贪欲扭曲得变了形。

外婆的碑生长着,地衣如疾病改变着它的肌肤。外婆赤着脚走在世界尽头,缩着头,披着沉重的发。她一手拎一只丧鞋,鞋跟已被水涡浸斜。她的坟头如田野,如青草地上鲜花一年一轮。洁白的百合开了,又败了,香气溢到我颏下,飘进我嘴里。袭染着我碑瓷般白皙的牙齿。

云积聚成流动的沙丘环绕着尖塔,在我对墓地坟茔恐惧时变成黑色,在百合浓郁袭人时幻化为白色。

傍晚,外婆的颊在夏的墙壁上映出两片绯红。黑刺李树中,她的脊柱在树叶中穿梭生长,她小小的死亡之梦也从大地的安谧中悄然升起。

碑像没有面庞。

夏变幻着自己,安魂草盛开。

外婆没有碑像。

外婆有一片云和一个墓。

原载《世界文学》1992年第1期

选入本刊时译者有改动

原刊责编张佩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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