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一本永恒的书

作者简介

周国平，生于上海，毕业于北京大学哲学系，1981年毕业于中国社会科学院研究生院哲学系，中国社会科学院哲学研究所研究员。中国当代著名作家、哲学家。著有学术专著《尼采：在世纪的转折点上》《尼采与形而上学》，随感集《人与永恒》，诗集《忧伤的情欲》，散文集《守望的距离》《各自的朝圣路》《安静》，纪实作品《妞妞：一个父亲的札记》等；出版《周国平文集》6卷；译著有《尼采美学文选》《尼采诗集》等。

一

每当有读者请我题词留念时，我喜欢写一句话：“读永恒的书，做纯粹的人。”倘若让我举出永恒的书的若干例子，我会毫不犹豫地把这本《小王子》列在其中。记得最早读《小王子》的中译文是在上世纪70年代后期，是在刚复刊的《世界文学》杂志上读到的，当时就被迷住了，惊讶世上竟有这么可爱的文学作品。在我看来，它至今仍是最伟大的一篇童话，如此纯净而高贵，在它面前，现在流行的许多儿童读物立刻显得粗俗不堪。

这不只是我个人的偏爱，事实上，《小王子》的经典地位已得到公认。自从1943年问世以来，它已被译成一百余种语言，在世界各地的发行量超过了五亿册，成为仅次于《圣经》被最广泛阅读的一本书。在中国，近十多年里，中译版本达数十种之多，其中诚然有跟风而粗制滥造者，但也说明了这部作品已深入人心，有口皆碑，出版商才会趋之若鹜。不过，当然啦，眼下在全世界范围内，它远不如《哈利·波特》畅销，那就走着瞧吧，谁笑到最后，谁笑得最好。《哈利·波特》只是引领了时尚，而《小王子》却是一部将永远屹立在岁月长河中的天才之作。

我说《小王子》是一部天才之作，说的完全是我自己的真心感觉，与文学专家们的评论无关。我甚至要说，它是一个奇迹。世上只有极少数作品，如此精美又如此质朴，如此深刻又如此平易近人，从内容到形式都几近于完美，却不落丝毫斧凿痕迹，宛若一块浑然天成的美玉。

令我感到不可思议的一件事是，一个人怎么能够写出这样美妙的作品。令我感到不可思议的另一件事是，一个人翻开这样一本书，怎么会不被它吸引和感动。我自己许多次翻开它时都觉得新鲜如初，就好像第一次翻开它时觉得一见如故一样。

据说童话分为民间童话和作家童话两类，而民间童话作为童话之源是更有价值的。但是，我自己偏爱作家童话，在作家童话中，最读不厌的又是这一篇《小王子》。每次读它，免不了的是常常含着泪花微笑，在惊喜的同时又感到辛酸。我知道许多读者有过和我相似的感受，我还相信这样的感受将会在更多的读者身上得到印证。

二

按照通常的归类，《小王子》被称作哲理童话。你们千万不要望文生义，设想它是一本给孩子们讲哲学道理的书。一般来说，童话是大人讲给孩子听的故事。这本书诚然也非常适合于孩子们阅读，但同时更是写给某一些成人看的。用作者的话来说，它是献给那些曾经是孩子并且记得这一点的大人的。我觉得比较准确的定位是，它是一个始终葆有童心的大人对孩子们、也对与他性情相通的大人们说的知心话，他向他们讲述了对于成人世界的观感和自己身处其中的孤独。

我发现，好的童话作家一定是极有真性情的人，因而在俗世又是极孤独的人，他们之所以要给孩子们讲故事决不是为了劝喻，而是为了寻求在成人世界中不易得到的理解和共鸣。也正因为此，他们的童话同时又是写给与他们性情相通的成人看的。

在谈到《小王子》时，法国作家莫洛亚也把它称作一本“给成人看的儿童书籍”，并说“在它富有诗意的淡淡的哀愁中蕴含着一整套哲学思想”。不过，他声明，他不会试图去解释《小王子》中的哲学思想，就像人们不对一座大教堂或布满星斗的天穹进行解释一样。我觉得他说得非常到位。对于一切真正的杰作，就如同对于奇妙的自然现象一样，我们只能亲自用心去领悟，而不能凭借抽象的概括加以了解。

我自己读这篇童话时，兴奋点不在故事，甚至也不在故事背后的寓意，而是更多地感受到童话作者的心境，于是读出了一种悲凉。

三

童话的主人公是一个小王子。在作者的叙述中，他是因为一次事故，所驾驶的飞机降落在撒哈拉沙漠中，在那里遇见这个小王子的。他们之间进行了有趣的谈话，他终于弄清楚了小王子的来历，知道他原先住在只比一间屋子大一点儿的一颗星球上。这颗星球的编号是B612。圣爱克苏佩里写道，他之所以谈到编号，是因为成人们的缘故——

“大人们喜欢数目字。当你对他们说起一个新朋友的时候，他们从不问你最本质的东西。他们从不会对你说：‘他的声音是什么样的？他爱玩什么游戏？他搜集蝴蝶吗？他们问你的是：‘他几岁啦？他有几个兄弟？他的父亲挣多少钱呀？这样，他们就以为了解他了。假如你对大人说：‘我看见了一所美丽的粉红色砖墙的小房子，窗上爬着天竺葵，屋顶上还有鸽子……他们是想象不出这所房子的模样的。然而，要是对他们说：‘我看到一所值十万法郎的房子。他们就会高呼：‘那多好看呀！”

圣爱克苏佩里告诉孩子们：“大人就是这样的，不能强求他们是别种样子。孩子们应当对大人非常宽容大度。”他自己也这样对待大人。遇到缺乏想象力的大人，“我对他既不谈蟒蛇，也不谈原始森林，更不谈星星了。我就使自己回到他的水平上来。我与他谈桥牌、高尔夫球、政治和领带什么的。那个大人便很高兴他结识了这样正经的一个人。”

我不得不比较完整地摘录这些精彩的话，它们集中表达了作者对于成人世界的感受。在这巧妙的讽刺中浸透着怎样的无奈和辛酸啊！我敢断定，正是为了摆脱在成人中感到的异乎寻常的孤独，圣爱克苏佩里才孕育出小王子这个形象的。

四

住在自己的星球上时，小王子与一株玫瑰为伴，天天为她浇水。有一天，他和玫瑰花拌了几句嘴，心里烦，便离开他的星球，出去漫游了。在到达地球之前，他先后到了六颗星球，本期“文本典藏”所选的第10至16节便是这一部分内容。他在这六颗星球上见到了一些可笑的大人，包括一个命令小王子想打哈欠时打不想打时不打、命令太阳在日落时下降的国王，一个请求小王子为他不断鼓掌然后不断脱帽致礼的虚荣迷，一个因为喝酒而羞愧、又靠喝酒来忘记羞愧的酒鬼，一个热衷于统计星星的数目并将之锁进抽屉里的商人，一个死板地恪守职责的点灯人，一个从不出门旅行的地理学家。

作者对于这些角色的描写，既妙趣横生，又入木三分。例如那个商人，他的全部事情就是计算星星，他把这叫做“占有”。他就为“占有”而活着。他告诉小王子，他已经“占有”了五亿零一百六十二万二千七百三十一颗星星。小王子问他：“你拿它们做什么呢？”他答：“我把它们存到银行里去。”小王子不明白这是什么意思，商人便解释说：“这就是说，我在一张纸条上写下我的星星的数目，然后把这张纸条锁在抽屉里。”小王子问：“这就完了吗？”商人答：“当然，这样我就很富啦。”

经过这些访问，小王子的印象是：大人们真是怪透了。作者通过小王子的眼睛来看成人世界，看出大人们全在无事空忙，为权力、虚荣、占有、职守、学问之类小王子不明白的表面的东西活着，我们借此也生动地领悟了人世间功名利禄的可笑。小王子最后得出结论：大人们不知道自己到底要什么。

幸运的是，小王子在地球上终于遇见了一个能够理解他的大人，那就是这篇童话中的“我”。他和小王子特别谈得来，不过，正因为如此，他在大人们中间真是非常孤独。在故事的结尾，小王子因为想念他的玫瑰花，回到自己的小星球上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