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2024-05-04
刘素娥
第一次知道舅母的不同凡响,是看到她1936年参加第十一届奥运会时的照片。那时她刚刚20岁,眉目清秀,齐耳短发,穿一件中式小衫,看上去清爽秀丽。我的舅父温敬铭也留下了那届奥运会上的照片,那时的舅父,端正清雅,一头浓发,西服领带,看上去意气风发、英勇顽强。但那时刘玉华还不是我的舅母。
他们是中央国术馆的同学,舅父比刘玉华高一年级。舅父说:“那时我们并不熟悉,只知道她出身寒素之家,一身武艺是从开封大同武术社学起的。”
他们相互熟悉,是在1936年上海武术选拔赛后,那次选拔赛是中央国术馆馆长张之江组织的,中心目的是为第十一届奥运会选拔国手。
这是继刘长春之后,中国第二次派员参加奥运会。第十届奥运会上,中国只有刘长春一人参赛,而且只参加了预赛就被淘汰,因此中国这次参加第十一届奥运会的意义非凡。
经过激烈争夺,共选出9名运动员,舅父温敬铭和刘玉华都被选中。他们后来回忆,被选中的当天,他们都激动得彻夜未眠,还几乎都练了大半夜功夫。
向柏林进发,向奥运会进发。中国的国手们出发了,他们“享受”的是终日颠簸、与鱼腥相伴的经济舱。到达德国时,所有队员的身体都受到极大消耗,有的足足瘦了十几斤。
尽管是异国他乡,但甫一接受陆地,大家还是感到了一种久违了的亲切。就在他们刚想享受一下陆地的干燥,舒展一下蜷缩多日的筋骨时,他们突然发现许多黄头发、蓝眼睛、深眼窝、大鼻子的人蜂拥而至。
这些人呼啦一下把他们团团围住,有的喜形于色、情绪激烈,有的朝他们戳戳点点,有的手舞足蹈、欢呼、飞吻,还有相机的闪光灯噼啪直闪。来前听说大日耳曼人最讲究仪表仪态,以矜持傲慢著称,可今天这是怎么了?莫非是这个民族的礼仪?是对大家在表示欢迎?
后来才觉察到,这不是礼仪,而是在对这些来自他们印象中那个愚昧、贫困、病弱、低能民族的人评头品足,他们期待的是男人头上猪尾巴样的大辫子,女人腿下一步三摇的三寸笋尖。
但他们没能一饱“眼福”,耸耸肩,摊手摇头地离去了。有人则问:“你们不会是日本人吧?”
我们队员一拍胸脯:“我们,中国人!”
刘玉华自豪地跺一跺脚说:“看来,这双大脚还算为祖国争了一口气呢!”
舅父说:“咱们没有大辫子,也没有三寸金莲,这本身就让他们找了无趣,就是对他们的回击!”
一位队员说:“咱们是来参加奥运会的。到底是行是不行,奥运会上见分晓!”
这次盛会上,中国武术不作为正式比赛项目,只作为表演,即使这样,也在何时上场问题上受尽了刁难。但我们的队员却做得非常认真非常有韧性。刘玉华激动地说:“我们必须想尽一切办法上场,只要能上场,我们就能表演,只要能表演,我们就能胜利!”
经过一番交涉,终于在夜里十点多钟接到上场的传令。
舅父和张文广呼啸上阵,演出了空手夺枪。“九尺银蛇”在张文广手中上突下刺,左挑右点,步步攻心,枪枪锁喉。舅父则赤手空拳,在舞枪如风、落枪如雨的对手前翻滚跳跃,闪展腾挪,每每让银枪擦身而过。接着,英姿飒爽的刘玉华飞步上台,从背上刷地抽出双刀。那一趟抡劈大舞浑似钱塘秋潮,汹涌向前;那一阵缠头裹脑真如旋风陡起,卷地而来……
一双双矜持的蓝眼睛瞪圆了,惊呆了;一张张深眼窝大鼻子的冷漠脸孔变色了,动容了。整个表演骤然推向高潮。
二十分钟的表演,太成功,太圆满,太热烈了!他们谢幕十几次才下了场。
在前呼后拥中,许多人伸过笔记本和照片请他们签字,还连连提着问题:“你们的刀枪带不带电?”“你们这是不是魔术或杂技?”“你们多长时间练就了这一身本领?”
人越挤越多,简直水泄不通,他们身上的衣服都湿透了。
这可不行!这件法兰绒西装,是国民政府发的唯一一件衣服。再挤下去,这衣服就没法穿了。最后,还是十几位中国留学生挽起胳膊掩护,他们才得以脱身。
正在德国考察的郭沫若、冯玉祥、李烈钧等先生也前来观看,还高声喝彩,连连鼓掌,称赞他们向世界展示了中国武术,为中国人争了气、增了光。李烈钧还赋诗赞颂。
当地报刊称:“中国国术有三大价值——体育价值、攻防价值、艺术价值。”之后,当地舆论又称:“中国国术具有艺术、舞蹈、奋斗三大特色。”
中国《金陵晚报》以“柏林奥运会上中国参赛,国术队为祖国赢得声誉”为题目报道了这一盛况。
舅父说:“他从这次同台表演后,从心里对刘玉华彻底折服了,她手里的那对双刀,寒光闪闪,勇敢逼人,直令人想起公孙大娘的身手。尤其她跺着一双大脚自豪地说‘我这双大脚还算为祖国争了口气呢!一句话说出了武林女子的气概。”
在一个乌云滚滚、寒气上升的天气里,他们坐上回国的邮轮。
气笛鸣响,邮轮出发了。按说一朝着祖国方向驶进,游子们该归心似箭、欢欣鼓舞,可大家却不约而同地陷入了沉重的思考。中国将向何处去?中国武术将向何处去?
那天清晨,舅父走上空无一人的甲板。他的衣服被海风吹得呼呼直响,头发被整个吹向脑后。他凭栏东望,热血在胸中翻涌,他禁不住一声呐喊,练起了拳脚。
他忽然感觉身后背负着一个人的目光,这束目光,使他感到一阵心疼,他连忙扭身一看,啊!是刘玉华。
刘玉华太理解这位壮士了。在表演前,他跑前跑后为大家购买冰水和面包的真诚,反复要求上场表演时的执着,表演时他拳法之精、功力之纯、眼力之准,让她无比惊叹。练功的千般苦痛对他从不在话下,可是祖国的灾难、武林人的悲苦遭遇,他能不能承受呢?自从踏上回国的邮轮,他的面容就时常如冰块一样生冷,她真担心连日来的紧张、压抑和愤懑,把他压垮。
她一边想着,一边往前走了两步,才发现舅父也在注视着她呢。
两位国手,一对搭档,四目相对,两心相撞!
刘玉华从衣袋里掏出了一方手帕递了过去。
舅父摸摸自己的脸,才知道脸上已爬满了泪水。再一看小师妹清澈的杏眼里也汪着一泡泪水。一种久违了的亲情,蓦然涌上心头。但他没接那方手帕,他把手帕又推回去,示意她还是擦擦自己的泪水。
刘玉华把手帕移向自己的腮边。
晨曦中,海风吹拂着刘玉华黑亮的短发,一枚黑色钢丝发卡别住额前碎发,一件得体的中式碎花上衣,把她匀称的身材勾勒得更加娇好,领口的黑色蕾丝花边,使她青春勃发的面容更加精致秀美。
舅父关切地说:“再回去睡一会儿吧,时间长了,身体吃不消。”
刘玉华看着我的舅父,他那深沉的眼睛,稳健的态度,雄壮的身姿。立时觉得自己站立在了一座高山之下。这是能够依靠的人,能够信赖的人,天塌地陷能够顶得住的人!
我的舅父和刘玉华开始相爱了!
回国后,迫于生计,二人如劳燕分飞,天各一方,直到六年后在战时陪都重庆终于结成生命伉俪。
尽管是在战争中,但他们的结合,也还是令人注目的。人们说,是他们相互配合、艰难拼搏赢得了中国人在奥运会上的首次掌声,是他们第一次把中国武术带上了奥林匹克神圣殿堂。他们是在奥运会上开始心心相印、患难与共的,所以称他们的婚姻是奥运为媒,称他们为中国第一对奥运夫妇。
舅父于1985年去世。舅父一生完成了《短兵术》等14部专著,还主持制定了多种武术竞赛规则,同时,还与张文广合作编写了200多万字的武术教材。
2005年,在纪念舅父诞辰100周年、逝世20周年的大会上,中国武术协会主席王筱麟说:“一代宗师温敬铭教授,把武术当作自己生命的重要组成部分……他是武术成为竞技运动项目的主要奠基人,他一生对武术事业鞠躬尽瘁,死而后已!”舅母刘玉华也先后获得了诸多殊荣,还出版了《飞凤双剑》等5部专著。他们的长子温力,次子温庄在父母的培养下也成为武术专家,成就了中国体育上的“一门四杰”,国家曾为此拍摄大型专题片《武术之家》。
舅父去世后,舅母一直把他的骨灰盒在自己卧室里放了20年。舅母每日三餐给他上饭,每日早晚给他铺床叠被,而且她无论走到山南海北,还是远渡重洋,每次都要带上舅父的照片,一路上呼唤着舅父与她同行。
2001年,中国申奥成功后,舅母接受记者采访,她眼里闪着泪花说:“当年在参加第十一届奥运会时,我和敬铭就有个共同心愿,就是盼望奥运会能在中国举办!可这些年,不是连年战火,就是国力不济。现在好了,中国人民终于能扬眉吐气地举办奥运会了。要是敬铭在,该多好啊!”
我能想象出,舅母在说这番话时,心里是多么地思念舅父。
舅母2008年2月15日去世,享年92岁。
我想,现在舅母虽然离开了我们,但她和舅父团聚了,她到天堂陪伴舅父了,陪伴着舅父一起观看奥运去了。他们一起观看奥运,一定会看得特别开心,特别专注,还会一边看着,一边切磋和比试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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