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2024-05-04
林贤治,广东阳江人。著有诗集《骆驼和星》《梦想或忧伤》,散文随笔集《平民的信使》,评论集《胡风集团案:20世纪中国的政治事件和精神事件》《守夜者札记》《自制的海图》《时代与文学的肖像》《午夜的幽光》,自选集《娜拉:出走后归来》,传记《人间鲁迅》《鲁迅的最后十年》等。主编《20世纪世界文化名人书库》《流亡者译丛》《人文随笔》等丛书丛刊多种。
继鲁迅之后,萧红是现代中国的一位伟大的平民作家。
说她伟大,是因为她在短暂的一生中,始终体现了对穷人和妇女的弱势者群体的灵魂的皈依。她的善和爱、悲悯与同情是广大的,而且,这与她对民族传统文化的专制性,以及社会不公的批判联系在一起,显示着一种人性的深度。当她以书写的方式表达着所有这些的时候,无视任何范式,而创造出了极具个人特质的自由的风格。
萧红在尝试创作时,曾经接受过左翼政治的影响,但在一生的写作过程中,基本上弃除了意识形态的规训,而坚持个人的自由写作。在她那里,穷人与女性的双重视角,充满着人本主义色彩,与当时建基于阶级斗争理论的中国左翼文学是很不同的。
可以比较一下在文学史上被认为一贯偏右的作家,如沈从文,也是以表现乡土著名的。他在一些作品中虽然也写及农村的苦痛,但是,由于在认识上,他一直以原始的、野蛮的、强悍的力量为美,对民俗中的决斗、杀人等残酷的、血腥的行为不但不加谴责,反而加以赞美,这种力必多崇拜的倾向,在很大程度上损害了作为一个作家的道德判断和道义力量。此外,他喜欢制作牧歌情调,说到底,它源自东方的一种文人情结。
萧红没有这种文人气,她直接介入中国农村的黑暗现实,没有距离,没有创作家的所谓“美学观照”,她把自己也烧在那里面。
即便是女作家,在写作中也未必一定用女性视角观察和处理生活。女性视角的运用,需要具备自觉的女性意识或女权意识。比如张爱玲,虽然在她的小说中,也有不少女主角,但是在叙述的时候,她是冷静地旁观着的,使用的是“第三只眼”。五四时的淦女士、卢隐,都是持女性视角的,但也跟许多知识分子作家一样,缺少穷人的视角。像萧红这样兼具了穷人与女性视角的“复眼”者,在中国现代作家中,恐怕是唯一的。
萧红的整体风格,表现在她对社会和人生悲剧的诗性书写上。悲剧紧贴着她的肉身,正如她对朋友说的,她一生走的是败路。社会的衰败和个人的挫败困扰着她,而又促她清醒;无数人的苦难和死亡,不断地震撼着她,召唤她写作。所以,她的大小作品,始终保持着饱满的“原始激情”。萧红的这份激情,无疑地同她敏锐的感觉有关,其中突出的是痛觉。正是持续的疼痛,使她的情绪和情感,带上了一种苦难质性,故而在颜色、比重、速度、形态方面有了异常的改变。她把所有这些主观的东西,在自由叙述中重新植入被创造的世界,从而深化了她的悲剧主题。
描写世界的衰败与死亡,主题本身被赋予了一定的现代主义意味。在写作中,萧红大胆地打破传统的写实的方法,而采取一系列颇类现代主义的手法,主要表现在内倾的、断裂的、碎片化的处理上面。萧红无师自通,她没有在西方现代主义作家那里取得任何灵感,一个基本原则就是把故事还给生活,把空间还给时间。萧红的《生死场》和《呼兰河传》,并不像写实主义小说那般的将生活系统化和戏剧化,它们是反完整的,具有很大的随意性。《生死场》第十章只有三行;《呼兰河传》每章都相当于一个独立的房间,而彼此间并没有廊庑相连。故事无中心,无主角,甚至于无情节。没有一个人物是支配性的,支配的力量唯在命运的逻辑本身。
小说家昆德拉说:“只有散文,才是生活的真实面孔。”萧红将小说散文化,逶迤叙来,无边地伸展,只需忠实于个人的生活经验和生命体验,通过自由联想连缀起来,而无需依赖虚构的想象。她和那些沾沾自喜于编造故事的写手不同,为了赢得写作的自由,她必须摆脱情节一类沉重的外壳,抛弃那些过于显眼的手段,所有羁绊梦想的技艺性的东西。她让写作回归本原,让心灵和生活面对面呼吸、对话、吟唱。
鲁迅曾经为《生死场》作序,胡风写了读后记,但是,他们都因为现实政治的需要,把小说纳入阶级和民族斗争的大框架,在一定程度上把一部多声部的小说化简成了单声部的小说。在艺术分析上,他们都没有从一个女性自由写作者的内在需要出发,依旧用了传统的小说观念去衡量。特别是胡风,批评小说组织能力和典型性格的缺失,大体上是基于经典现实主义原则提出来的。可是,对萧红来说,与其说这是能力的缺乏,毋宁说她从根本上就不喜欢这种男性化的凝聚、严密、规整推进的集权式风格而予以抛弃!
作家是以作品作为生存的见证的。然而,去世以后,作品被埋没、湮灭自不必说,倘若遭到恶意的利用、曲解、贬损、否定,或竟无视其存在,则无异于第二次死亡。
早在抗战时,就有人批评说萧红的散文看不懂,也有人批评萧红的作品低沉、阴暗,与抗战无关。相关的文学史著作,除了把《生死场》当成萧红的代表作略加论述之外,她的《呼兰河传》和《马伯乐》长期得不到重视:《马伯乐》从发表到80年代初,长达四十年间,只有一篇评论。
《呼兰河传》出版之后几年,茅盾把小说的价值缩减为田园牧歌式的美文加以评论,强调作者的寂寞心态,看不到她的博大的爱,深锐的痛,无视作品的思想文化价值。相反,他寻找美的“病态”,“思想上的弱点”,批评小说在北方人民的生活那里,卸下了封建剥削和压迫,以及日本帝国主义侵略这样“两重的铁枷”。其实,这是很重的两顶“帽子”。他指出,萧红所以如此,是因为“感情富于理智”,被“狭小的私生活的圈子”所困,把自己同“广阔的进行着生死搏斗的大天地”完全隔离开来。他批评萧红“一方面陈义太高,不满于她这阶层的知识分子的各种活动,觉得那全是扯淡,是无聊,另一方面却又不能投身到工农劳苦的群中”。从茅盾的批评中可以看到,40年代早期在延安,中期在重庆,后期在香港,以至50年代以后多次政治运动中对知识分子和文学艺术的简单粗暴的批判的阴影。
80年代初,一种文艺思潮为另一种文艺思潮所代替。随着“文革”的被否定,现代文学史上的许多占有重要地位的作家和作品,遭到了质疑和否弃;而一些长期被冷落、被批判的作家和作品,受到青睐,有的几至于被捧杀。
美国学者夏志清的《中国现代小说史》,虽然在某些方面纠正了大陆文学史的流弊,却仍然逃不掉冷战时代意识形态的支配,譬如对鲁迅,以及其他一些左翼作家的作品的贬抑,便非常明显。对于萧红,夏著在洋洋数十万言中,评价的文字只有一行:“萧红的长篇《生死场》写东北农村,极具真实感,艺术成就比萧军的长篇《八月的乡村》高。”夏著进入大陆以后,是被大批的学院中人奉为文学史的圭臬的。加以90年代,“告别革命”论成了时髦,于是,三四十年间凡是与“鲁迅”“左翼”或“革命”相关的作家和作品,普遍受到轻视,便成了势所必至的事。
就这样,萧红成了前后两种不同的文学思潮的牺牲品。
在卡夫卡的文学词汇中,有一个他最喜欢使用的语词,就是“弱势”。他从语言、政治和群体方面进行定义,并且强调说:“弱势乃是一种光荣,因为弱势对于任何文学都意味着革命。”萧红的文学,在整个中国现代文学场域中,无疑是弱势文学。她既倾情歌哭社会底层的群体命运,却又执意暴露其中的黑暗和愚昧;而且,她是那般恣意地表现自我的个性、思想和情感,而所有这些,又不是属于廊庙、山林、经院、书斋、闺阁,而是属于荒野的、泥土的。她流亡、漂泊在自己的语言当中,写法上,没有一个小说家像她如此的散文化、诗化,完全不顾及行内的规矩和读者的阅读习惯。她是一个自觉的作家,可以认为,她是自弃于主流之外的。
即使是《马房之夜》这样一个短篇,也充分体现了萧红的弱势文学的品质。小说中,我们看到,作者是爱的,悲悯的,笔触是温暖的。她有一篇小说叫《家族以外的人》,其实,这里的老猎人一样生活在“家庭以外”。在萧红看来,家庭问题在中国是一个根本性的问题,它决定着辗转在老社会中每个人的荣辱成败。说到写作艺术,《马房之夜》也是不容忽视的。把一个人的一生放到一天来写,那种举重若轻,堪称大手笔。
作为存在者,萧红有理由无视所谓的“文学史”的存在,而仅仅属意于她的文学,也即弱势文学本身。弱势文学的革命性,它的潜在的意义和价值,就在于:人道主义与自由。这是最高的,因而也是最为稀有的文学品质。对萧红来说,除了孤绝的品质,她一无所有。
2007年8月25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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