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2024-05-04
李敬泽
即使最惊心动魄的故事——如果换个人写肯定惊心动魄——在杨少衡的叙述中也会变得迂缓摇曳,他的摇曳倒不是风情,坦率地说,杨少衡的小说没什么风情,他关注的是人如何行动,他笔下的人感官并不发达,决不多愁善感。偶然多愁善感不待别人嘲笑,人物自己先就笑了。
杨少衡崇尚行动。他很硬,他直截了当地从生活中剔出骨骼:人的选择、行动及命运。问题是,这样一个小说家何以成为迂缓摇曳的叙述者?
他的叙述中遍布玩笑、隐语,半真半假、欲言又止、意在言外,遍布沉默和猜详,当然也遍布刀光剑影。
杨少衡大概很难被翻成外文,外国人不会理解叙述者和小说里那些人在干什么,似乎他们所说的与所做的之间总是存在一个游移不定的地带,似乎这些人很乐于在这个地带消遣,似乎这些人有一种羞涩感,他们羞于表露他们的选择和行动的真正意图和意义,他们采取行动之前和之后总要设法减轻行动的重量,似乎不如此他们就会不好意思。
当然,在老于世故的国人看来,这不是羞涩,是狡猾甚至油滑——但狡猾甚至油滑有时也是一种羞涩,为了隐藏自己的选择和行动的天真。
杨少衡的小说里,人物通常是天真的,或者说,本来不该那么天真了,还是忽然天真了一下。由于天真,或者说由于内心深处的正直,人物作出选择采取行动,他们是对的,但他们常常因此陷入困境。
——天真的正直者,这样的人物在中国当代文学中,特别是80年代以来的当代文学中并不罕见,但在杨少衡的想象和书写中,勇敢者有了一种羞涩,一种隐约的歉意,似乎是对周围的人们说:对不起,打扰了你们的生活。
正是这种潜在的对话制约着杨少衡的叙述,他没办法让他的人物排众而出向着内心指引的方向勇往直前,他得让他一路点头微笑着走过去,他要让他的人物与世界保持起码的客气。他不能像冲进瓷器店的公牛——离瓷器店还有十几里就发狂的公牛到不了瓷器店门口已被击毙。
这种对话不仅发生在人物与他的生活之间,也发生在作为叙述者的杨少衡和我们之间。杨少衡一只眼盯着人物,一只眼看着我们,他似乎在问:怎么样?还可信吧?你信不信这个人就这么做了一件正直的但后果麻烦的事?
作为置身事外的读者,我知道什么是正直,鉴于我并不用替那人物承担后果,所以我肯定站在正直者一边,我有时甚至对那种羞涩和迂缓感到不耐烦,这有时甚至“离间”了我们和人物的关系,使我无法投入地认同他。
但是,“离间”的另一种效果就叫“间离”,它使我们不为简单的情感所左右,让我们更深入地、多端地思考人物的生活和我们的生活。
——为什么正直竟是羞涩的和歉意的?这是对庸俗生活的让步吗?如果是,那么,我们能否想象一种决不让步的勇敢者?进而,我们自己在生活中而不是小说中是否相信或者喜欢这样的勇敢者?我们的“现实感”是否压抑了我们对善好价值的信念和想象?同时,一种正直而又羞涩的品质是否是一种勇敢的审慎?一个正直者能否在坚持信念的同时保持他对这俗世的热爱和宽厚?公牛在做它选择的正确之事时又努力不冲撞瓷器店是否也是一种美德?
等等……
原刊责编 李双丽
本刊责编 吴晓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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