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柏杨短篇小说一组

时间:2024-05-04

陈建功:柏杨的小说是不可忽视的。柏杨自道,他的人生是十年小说,十年杂文,十年坐牢,十年历史。作为一个作家,哪一个十年可以忽视?

陈忠实:《丑陋的中国人》里的柏杨,是一个犀利到尖锐的思想家,敢于直面直言说出自己的独自发现,让我看到一个独立思考者的风骨,甚至很自然地联想到鲁迅;隐藏在一篇篇小说背后的柏杨,却是一个饱满丰富的情感世界里的柏杨,透过多是挟裹着血泪人生的情感潮汐,依然显现着柏杨专注的眼光和坚定的思想。

凶手

“你看见那棵白杨树了吗?”

“嗯。”

“多少年来,”他说,“我都怕从它底下走过,为的是,我心头的担负已经够多,够沉重了。”

那棵白杨树孤零零地长在医院的一角,树干足有两个人合抱起来那么粗,它挺拔地向上伸展着,茂密的枝叶,织成一顶庞大无比的巨伞。从顶端下降,逐渐地往四周扩张,附近再也没有能和它比高的树木了。在它的旁边,矗立着一座十层楼房,每层楼窗子的窗帘都是白色的,护士小姐们不时地在窗口走来走去,显得这庭院里似乎深锁着无名的幽秘。

“当他从十楼跳下来的时候,”他说,“他的头先撞到六楼窗口伸出去的水泥板上。接着,他摔向那棵白杨树,钢针一样的树枝不偏不倚地戳进他的眼眶,眼珠被弹得飞出很远,等到他惨叫着身子落地,已跌成一团肉酱了。”

我惊愕地抬起头。

“他就安葬在医院的公墓里,无亲无友,每年清明时节,只有我到他的坟前做一次祭扫,不过,我明天也要离开这里了。”

“他是你的好朋友吗?”我说。

“不。”

他脸上布着极度的伤感,正在下沉的斜阳照着他的前额,几条深邃的皱纹锁住几条暗淡的阴影。他微微地笑了笑,笑得那么冷漠。

“你应该告诉我全部故事。”

“八年之前,”他说,“我和素楠——”

“不要再说素楠,”我拦住他,“事情已过去得很久了。”

“我不会向朋友们老是谈论旧事的,”他说,“我和素楠,只不过在澎湃的人海里投下一个微小的波澜,朋友们认为我提起她就会伤心,其实错了,伤心不伤心不在提不提,主要的是,我已不再有人的心肝了。”

“你应该忘记她。”

“这件事发生在我住院之后,”他凝视着天际飘忽的浮云,低低地说,“我的病房是十楼十九号,隔着窗子,可以远眺到前面的泰华山和回绕在山麓的那条小溪。窗子底下,就是那棵白杨树,如果住在三楼,一伸手就可以摘到它那顶端的叶子了。

“在素楠离开我的第一个月,我曾经尽量地斫丧我的身体——我大量喝酒,十二月的天气里,我固执地穿着单衣单裤,我希望我早死。爱情是生命的燃料,我的燃料已尽了。

“不久,我就患上严重的咳嗽,这咳嗽为我带来终身痼疾,但我并不后悔,素楠虽然不知道,甚至她会因之对我更加轻蔑,但我还是愿意付出我自己。一天晚上,我醉醺醺地栽到大街上,一辆汽车从我的右腿上碾过去。”

“我们转变一个题目吧。”我说。

“我就要转变一个题目了,”他说,“我住的是十九号病房,有两个铺位,当我的神志逐渐清醒过来的时候,发现邻床上躺的那个朋友,早就在准备和我说话了。据我后来知道,在我发着高烧的那个阶段里,他是一直不断地试图安慰我的,他当然没有料到,我是如此地厌恶和人谈话,我唯一欠缺的是爱情,任何温暖都无法填补我内心深处的空旷。

“可是,晚饭之前,我正斜倚着枕头,闭目养神,我的同房忽然喊我的名字。

“‘我叫陈文生!他自我介绍。

“我点点头。

“他很关切地问我的伤势如何,有没有结婚,我冷冷地回答他。他似乎并不理会我的态度,就喋喋不休地报告起他的事情来了。从他的谈话中,我知道他是一个中学教员,有一位美丽而又贤淑的未婚妻,比他小十一岁。当她初中毕业,因贫辍学的时候,他就伸出援助的手,万分艰苦地维持她一家三口的生活,并且一直供她到大学毕业;他们就是在她大学毕业的那一年订婚的。现在,只等他病体痊愈,便举行婚礼了。

“‘我的生活虽然很苦,最后,我的同房结论说,‘但我却是天下最快乐的人。

“我沉默地翻出一份报纸,遮住我的面孔。

“这样,一开始,我就像一个被游客们骚扰的猴子一样,简直不能避免他那份找我攀谈的热情,我再也无法安睡,使我从梦中不断惊醒的心悸老毛病,又袭击着我。我一时弄不清我为什么有这种感觉,可是,不久,我就明白了。

“第二天是一个阴沉的天气,我那绑着石膏的腿,有点隐隐作痛;从早到晚,我面对着墙躺着,希望安静,想不到他又喊我了,我扭回头,发现他正在那里看他的信。

“‘我未婚妻来的。他说。

“我没有作声。

“‘她是中国文学系的高才生哩,他说,‘她信上每一句话都使我感到人生温暖,要不要让我念给你听听?你一直忧郁不堪,说不定对你有点帮助。

“‘你吵醒我,只是为了向我夸耀一番吗?

“大概我的脸色十分难看,他失望地垂下他的手,那张粉红色的信笺落到地上,上面密密麻麻的,写满了蝇头小字,好像他们是昨天才分手似的,使我感觉到一阵昏眩。

“那天晚上,我一夜没有合眼,翻来覆去,一股愤怒的火苗在心头吐出烈焰,我恨不得跳起来搏斗——我不知道应该和谁搏斗,但我知道我快要爆炸,一种难堪的窒息塞住我的咽喉。我明白了,我明白我是在嫉妒。第一次发现我不是一个圣人,也不是新式小说中的男主角,我只是一个满怀诡诈的凡夫俗子,不能对自己的不幸无动于衷,也不能忍受别人获得我寤寐都求不到手的幸福。

“在以后的几天里,我的良心也曾一度萌芽,我呵责自己的卑鄙,极力和他疏远,我使自己孤独,我想,假使他从那时候就不再打扰我,这场悲剧的内容便会大大不同。

“可是,每隔两三天,他都接到他未婚妻的信,每封信他都要朗读给我听,并且还不厌其烦地告诉我,他是如何爱她,他是如何享受着她的爱。我被迫向他大声喝止,甚至毫不礼貌地用手指塞住我的耳朵,采取种种方法表示我的厌恶。问题是,一切都没有用。我不留情地骂他,骂他是十三点,不过我知道他一点也不傻,他只是掩饰不住他那因拥有理想中的意中人而生出的骄傲和因这骄傲而生出的喜悦。

“我不得不注意他了,他今年还没有超过四十岁,大概因为久久缠绵床铺的缘故,皮肤上显露出一个四十五岁以上的人才有的憔悴。将近十年的沉重负担,使他只有利用晚上的时间,到郊区一家补习班为人授课,来增加收入。每天他都要迟到深夜十一点十二点才能回来,睡眠不足加上营养不良,使他逐渐衰老。最后,更加上他只有那一袭单薄的衣服,就在订婚后不久,他的左边半个身子染上无情的麻痹。医生警告他,如果不赶快治疗,右半边身子也会受到影响。他听从了医生的警告,但他肉体上的痛苦并没有牵连到他的心情,他那瘦削的脸上永远堆着开朗的笑,两只眼睛含蕴着英俊的光彩,我看出他是一个热情豪迈,不拘细节的人。可是,我不喜欢他。

“‘你看不看我未婚妻的照片?一天,他向我提议。

“‘让我休息吧!我歇斯底里地喊,‘让我休息吧!

“‘她很美呢,我保证,他说,‘你有女朋友吧,我相信她和你的女朋友一样的美,一直到现在还有很多人追求她哩。她却只爱我,我住院快半年了,住院费全是她负担的。

“‘够了!我用被子把头蒙起来。

“我日夜都得不到安宁,他未婚妻的每一封信都给他带来两三天的兴奋。他把信折叠起来,塞到贴身的汗衫里,等到汗衫塞不下的时候,他就压到枕头底下。每天晚上,当我朦胧地感觉到灯光又被扭亮的时候,就知道又是他在那里仔细咀嚼那已看过十几遍的情书了。

“说老实话,他是一个好人,但我拒绝这样承认。

“悲剧的序幕是这样开始的,那一天,他又在向我赞美他的未婚妻,而且用一种唯恐不被羡慕的态度,反复地,一遍又一遍地叙述她对他的柔情蜜意,我吼起来。

“‘你该停止了!我说,‘假使我要编一本《爱情大全》的话,我会找你。

“‘我只是想请你和我共同快乐,你太苦闷了。

“‘谢谢你。你未婚妻很甜,她的情书更甜,她一定是一个职业的情书选手,把世界上所有足以使男人们至死不悟的字句全用上了,我劝你不要把女人的话认得那么真。

“‘你不了解她。

“‘但是,我了解女人。朋友,一个人爱心越重,他付出的代价也越大。对了,她为什么从没有来过,而只拼命地写信?

“‘她这两个月或许太忙,她代我的课呀,他正色说,‘别想挑拨我们的感情,我们的心是结合在一起的,海枯石烂,永不分离。

“‘天下没有不变心的女人,除非她没有碰到对她绝对有利的机会。

“他的表情严肃起来。

“‘最好闭上你的嘴,他努力地试着挥动他那条瘫痪的左臂说,‘你不能用你那怀着憎恨的心,去测度天下所有善良的人。

“我轻蔑地耸耸肩膀。

“‘她是个端庄娴静的女孩子,他说,‘圣洁得像基督的心一样,你不认识她,所以你不了解,我猜你有点心理变态,是吗?

“我纵声大笑了,就在这大笑的刹那,一个毒恶的念头从我那裂开着的心房里产生,我不再犹疑了,我迅速地决定应该怎么样着手。

“‘啊,于是,我说,‘让我看看她的照片。

“他兴兴头头地把照片递过来,有几张是正面的,有几张是侧面的,有几张是二人依偎在一起合照的。我很容易就把她描绘出来一个轮廓——一位端庄的美人儿,她那要闪出秋水似的眼神,足可以吸引一百万男人为她粉身碎骨。

“‘假使你不介意的话,我真想看一下她写给你的信。

“‘我当然不介意,他说,‘看了她的信,你如果还要攻击她,你真的非进精神病院不可了。

“一看到她的信,我的血液马上就像滚水一样沸腾起来,信上每一句海誓山盟的话,都震撼着我,本来已在熊熊燃烧的妒火,像是又泼上煤油,火焰更猛烈地喷起来。我不能再忍受,不能再看下去了,因为我自己不幸福,所以我憎恨天下所有幸福的男女。我抛开信的内容,开始研究她那秀丽的笔迹,和任何恶谋已定的人一样,我逐渐恢复冷静,那是一种可怕的冷静。

“我不知道应该感谢上帝,还是应该感谢魔鬼,我很快就把她的笔迹仿得十分近似,我的聪明没有辜负我,我抓住了她的个性,一撇一点地,都分析出来特征,我相信,即令是英国皇家银行专门鉴定笔迹的专家,也不容易辨别出我的伪造。

“第二天,她的信又来了,他那时睡得正浓,护士小姐把它放在床头橱上。我两只眼睛鬼也似的盯着她,等到她的白裙子一从房门消失,我就爬起来,抓住那封信,打开热水瓶盖子,仔细地把它揭开,掏出来原信,而把我的作品装进去。一切弄妥后,再悄悄放回原处。

“我记得我做这件事时的心情,你如果宽大的话,可以说我仅只在恶作剧。不过,实际上,我的原意并不这么简单,我是恶毒的,和任何心怀疯狂嫉妒的人一样,我这样做并不是为了对自己有什么好处,而只是憎恨他比我幸运,希望看到他的幸运化为一场空话。

“他终于醒来了,一眼看到那信,便像着了火似的把它拆开。我诡秘地瞅着他,欣赏他的变化,果然,他的嘴唇慢慢颤动起来,憔悴的脸色开始泛出比死人还要怕人的苍白,最后,他呆呆地坐在那里。

“‘怎么样?我嘲弄地说,‘又是“我的亲亲,什么时候你才能拥抱我呀”,念出来听听。

“我的头有点痛。

“他躺下来,他那唯一还灵活的右手把那信紧紧捏着,蜷成一个纸团,像一条丧家狗似的蜷卧在那里,没有呻吟,没有咆哮,也没有哭泣。我是多么盼望他哭泣啊,我要眼看着他痛苦不堪,他那冷漠的态度更激怒了我。——当然,一直到了很久很久之后,回想起来,我才知道就在一开始的时候,他的精神已到了崩溃的边缘,他让痛苦啃噬着他的心,勉强地压制着不表露出来,却使那痛苦爆炸出来的时候,更为猛烈。

“接连着两天,他没有进饮食,也没有起床,他未婚妻的另一封信在第四天的时候又来了,用的是双挂号。我对她为什么忽然用双挂号一点也不感奇怪,我现在当然晓得她不是寄的钱,可是当时我却肯定地认为她一定是寄的钱。老天重重地惩罚我,假使在那时候就停止我的阴谋该多么好。无法挽救的是,我却没有,我反而探出身子,很轻松地把它拿到手里,藏进我的口袋。我的决心是,除非他直接接到,绝对不让他在我的手中获得一点她的消息——我要看看他在爱情幻灭后有什么表情。

“支持到第五天晚上,他开口了。

“‘我大概是错了!他衰弱地说。

“‘怎么回事?

“他把那已被他捏成一团的信递给我,用不着看,我当然知道信上写的是什么,因为那是我的杰作。可是,我仍然煞有介事地把它重读一遍,想到我随便捏造的一封信竟发生这么大的力量,不禁哑然失笑。在那信上,我用他未婚妻的口气,婉转地告诉他,她已离他而去,请他不要想她,因为,她比他还要难过,她从没有爱过他,勉强在一起徒增双方面的痛苦。——这些话,是女人抛弃男人时最普通的术语和公式,我不过顺手拈来套用一下罢了。

“‘这是不可能的。他咽噎着说。

“我假装很同情地听着。

“‘我,我信赖她,他说,‘她不会变心的,她总是像孩子似的,双手抱着我的脖子,用舌尖舐我的耳朵,低低告诉我,爱我的头发,爱我的眉毛,她恨不得我化为灰烬,让她吞到肚子里去。

“就在那时,我又想起了素楠,他说的分明是素楠。是的——素楠,我永不原谅你,你一开始就在准备如何结束了。啊,我说得太远了。

“‘我们认识不久,他嗫嚅着说,‘她就把我的照片放到她的鸡心金饰里,那金饰是我用一个月薪水送给她的生日礼物。她总是呆呆地注视着它,她的眼睛流露着使我骄傲的神色,她是沉醉了。这一切到今天回想起来,还历历在目。

“我从鼻孔里发出声音。

“‘我每天回来得都很晚,为了生活,不得不如此,她总是站在那冷清的巷口等我,当我看见她那窈窕的影子,我全身都温暖了。她双手挽住我的手臂,把头靠到我肩上,步回家门,她知道我是为谁辛苦。

“我忽然不耐烦再听下去,他那蜜一样的生活重重地再度撞击着我心头的血痂,我粗暴地擂着床头橱,打断他的话,告诉他任何被女人遗弃的人,都有这样温柔入骨的经验。

“他随即用右臂支起他的身子。

“‘太多了,太多了,他的眼睛死鱼一样地望着那扇窗子,‘我不能想,我的头热得像火烧!

“我当时不大了解他为什么望着那窗子。

“‘她是个有主见的人,一经决定,不会再变的,而且也不会再给我信了,他凄楚地说,‘我的半身不遂太连累她,我过于自私,舍不得放她自由。如果我先提出来解除婚约,我的痛苦或许会轻一点。她逼我住院,又不再来看我,啊,她需要一个空白时间来安排一切。天啊,为什么叫我残废。

“我并没有动心,他的精神失常不过是我的一面镜子,从镜子里,我又看到我自己。但是,有一点不同的是,只要等到明天,或是只要等到我漏掉了一封信,他就会恢复快乐,只有我,我将带着我的痛苦,直到永永远远。

“我的想法铸成了大错。那天晚上,风刮得很大,白杨树的叶子发出骤雨捶击的响声,月光疏淡地洒到床前,我心里升起千头万绪,我不知道我的人性是怎么消失的,我冷眼地欣赏他的挣扎。唯一使我无法满意的是,他一旦弄明白后,我必须有最大的勇气才能忍受他那股欢欣若狂的刺激。

“半夜,在睡梦中,我觉出他下了床,觉出他很艰难地移动他那可怜的一条腿和一只胳膊。我想问他起来干什么,但我没有这样做,让他随意排遣他的情绪吧,我紧紧地闭着眼。这样,一直到他从窗口跳下来,一直到从那棵白杨树上传出一声凄厉的惨叫。”

他说到这里。

大概是心理作用,我仰起脸,那一根向着窗口突出的树枝上,仿佛还隐约地染着斑斑血迹,而那个中了别人奸计而殉情丧生的人,他那残缺不全的尸首,就躺在那树底下的乱石子地面上。

“你害了他。”我打了一个寒战。

“是的。”

“一场悲剧,就这样的结束了。”

“不。”

我激动地紧握着自己的手。

“还有一个尾声,”他说,“我一点也不为我的禽兽行为分辩,也不接受任何人的宽恕,在那个时候,我心里充满了往外横溢的嫉妒和仇恨情绪。假使我有权的话,我会下令杀掉天下所有的幸福男女,用什么残酷和卑鄙的手段,都在所不惜。然而,就在我发现他跳下去的时候,我决定了一件事,《圣经》上说,罪的工价就是死,我要付出我的工价。”

我不由得叹口气。

“检察官来验尸了,”他说,“我很镇静,我把衣服整理好,然后,向他们报告事情的经过。”

我差一点叫出声。

“我本来可以自杀的,”他深深吸一口气说,“但我宁愿走上绞架,因为我要得到羞辱,我不能带着清白的外貌死去,那会使我在另一个世界没有颜面再看到素楠。检察官起初不相信我的话,他以为我是疯了。我向他声明,绝没有人愿意用他的名誉和生命去开玩笑,我把被我藏起来的那两封信交出来,他不得不相信了。他先看了没有封套的那封,那封是意料中的典型情书。接着,他再拆开那封双挂号,信还没有看完,他就像中了枪弹似的转过身来,倒到椅子里。”

我吃惊地望着他。

“在那件事情过去之后,”他说,“我把那封双挂号信照抄了一份,全世界的人,包括我在内,都不能不为这封信发抖。然而它却是那么真实,和钢铁一样的真实,你应该看看它,我不知道应该用什么话说出我的感想,我早声明过,我已不再有人的心肝了。”

我把那张纸接过来,大概抄写的时候没有经过选择,随手拉来,所以纸张的质料很坏,岁月的压迫,更泛出深黄的颜色。折痕的地方,也寸断了。我小心把它打开,双手捧着,唯恐被一阵风吹走。

信上说:

亲爱的文生,

我尽了我最大的力量拖延着,拖延到今天,我不能不痛苦地告诉你,文生,我要离开你——我最爱的人了。将近十年的岁月,我,我的母亲、弟弟,完全依靠着你微薄的收入来维持生活,这种海样深的纯洁恩情,我们没齿不忘,变犬马也无法报答于万一。好容易,现在,在你的培植下,我的学业总算告一段落,我知道我不能再这样纠缠着你,我知道是我离开你的时候了,恕我没有跪到你床前叩辞,我怕我见了你那慈爱的面庞,会硬不起心肠。我走了,文生,只有我走,你才会快乐,你才会去找一个更美丽更温柔的妻子。啊,文生,我不配做你的终身伴侣,在你那伟大的人格和无边的爱心之下,我是如何的渺小,我如果不离开你,你会因为怜悯我而和我结婚,你的牺牲就更大了。我常常责备自己,不能这样自私。别了,当我这信到你那里时,我们全家,还有那比你差一百倍的我的未婚夫,已踏上去美国的班机,你不要再找我了。文生,允许我永远纪念你,允许我继续爱你吧,一切都是你赐的,我乞求着,你忘掉我这个卑微的女孩子吧。

玉清,伏案泣书。

十月十四日。

霎时间,我眼睛里升起一片云雾,我的手松开了,我的朋友在那张纸飘到地面之前抓住它,安静地照老样叠起来放进皮夹。

“你——”我结结巴巴。

“我是凶手,”他淡淡地说,“使他提早死了两天。”

秘密

1

出租车在栅栏门前停下来,徐辉扶着叶琴走下车子,两条细长的人影立刻穿过那稀疏的园门,躺到栅栏里洁白的石子甬道上。

“怎么回事?徐先生,”叶琴说,“我恐怕不能在这深更半夜陪你逛公园。我告诉过你,我今晚有约会,你以为我说谎吗?”

“这不是公园,小姐,这是花园。”

“反正都一样,你说你送我回家,我在车上不便和你争吵,我们都是受过高等教育而又都是有教养的人。”

“无论如何,”徐辉吸一口气,“公园和花园不一样,公园是国家的财产,人人可以进去,花园便不行。我们现在来的是徐家花园,就在前天,已由它的主人,指定由他的独生子全权接管。”

“谁是他的独生子?”

“我。”

徐辉从怀里拿出钥匙,把门打开。在开门的时候,叶琴几乎要大声喊叫出来。

“为什么不唤佣人开门?”她说。

“为了我不愿作威作福,他们也是人,任何人的清梦都有不被打断的权利。不过因为你这一说,我不得不打断他们一次了。”

“不要——”

“没有关系,拿人家钱的人,自然要为人家做事。”

徐辉按一下门柱上的电铃,他们在门口都可听见住在花园中央那栋三层红瓦别墅里的清脆铃声。一会儿工夫,一个人踉跄地走出来,一面走一面诅咒那使他吓了一跳的按铃家伙。但等到看到了徐辉,他立刻堆起笑容。

“先生,对不起,有行李吗?”

“我们只是来散散步。”

“我去通知张妈煮咖啡!”

“不,”徐辉向叶琴介绍说,“他是老李。”

“要打开园灯吗?”老李说。

徐辉望了望叶琴,她不知道园灯是什么,但她觉得她有义务也回答一个“不”字。

“不要跟着我们,”徐辉说,“需要你时,会叫你的。”

老李抢前一步,把栅栏关好,然后恭敬地鞠了一躬,走了。叶琴不由自主地把她右手上五个纤细手指插到徐辉的左肘里,徐辉把它夹在手臂和腰肢之间,并肩地走着。

“我刚才回答得太快了,叶小姐,我们应该去别墅坐一下的。”

“不用,那未免辜负了月光。”

柏树墙的影子在甬道上划出黑白分明的一条线,沿着荷花池向远处一座假山那里延伸过去,大概是夜太深了的缘故,花园寂寞得像一座废墟。

“多幽静啊!”叶琴说。

“我们至少该听见青蛙的声音,青蛙和有些政客一样,他们永远地呱呱呱呱叫个不停。”

“你对政治很有兴趣,是吗?”

“正因为没有兴趣,我才这样比喻。”

“但我相信你的才能是多方面的。”叶琴说。

他们走到荷花池边站住,地上斜伸着一条狭长的影子——那影子在两人膝盖那里合二为一,尖端正接触到八角石亭的红柱子上。

“父亲为了挖掘这个荷花池,”徐辉说,“雇了两百个工人,用三个月的时间完成。等一会儿我们可划划小船,绕池一周要三十分钟,正对面便是假山,父亲在国内时,这里还养着猴子,昨天老李告诉我,早都送给动物园了。啊,等一下,我看见那只小艇了,你要不要采点莲子。”

徐辉把小艇扶妥,他先跳上去,叶琴用她那瘦削的脚尖试了试,于是,不容她缩回去,徐辉已握住她的手,另一只手正揽住她的腰,凌空一样地被架到小艇中央。

“小心,”徐辉说,“不要摇,我们会被扣到池底活活淹死呢。”

“你专门吓人。”

他们面对面坐着,徐辉熟练而优美地操着桨,桨梢在水面刻下轻盈的漩涡。叶琴端坐在舱板上,看见徐辉的眉毛似乎更显得粗壮了,大眼睛庄严地凝视着自己。她发现自己也同样庄严地凝视着他,就不由得会心地笑了。而且她蓦地被一个念头惊呆,他竟然顶英俊的呀,有一种特别奇怪的魅力,使她觉得一股热气在被他揽过的腰肢那里燃烧。

“建筑这假山也不容易,”徐辉一面摇桨一面说,“父亲天性喜欢讲究排场,假山一定要全部用大理石。阿琴,对了,叶小姐,我真昏了头。”

“我喜欢你叫我阿琴。”她甩一下头发。

“那太好了,自从上次叫你阿琴吃了排头,一直到今天心里都在害怕。我真不敢向你说我爱你,你会笑我不自量的,但你能允许我叫你阿琴,我就满足了。”

叶琴娇媚地笑了笑,颈子扭动了一下,那是一个不容徐辉有任何误解的表情,她没有说一个字,但已经够了,他已经知道她告诉了他什么。

“每块大理石都是精工细磨的,价钱贵得使人咋舌,可是为了不太招摇,在建造完成之后,只好用泥土把它包围起来。父亲的魄力可真惊人,大理石假山不过是小小花园中的一部分而已。他在马来亚开的橡胶工厂——那个工厂每小时为他赚进一千元美金,他在工厂院子里,用纯金为我母亲做一个雕像,我母亲是十年前去世的,他最崇拜我母亲。”

叶琴努力压制着向双耳升上来的澎湃血液,但耳朵里仍不停有东西在吼,她猛烈地拍着耳根,因为她必须听清他说的每一个字。

2

他们下了小艇,爬上假山。

“终有一天,”徐辉说,“就是当我结婚的那一天,我要冲洗假山,使它恢复本来面目,我也要用纯金雕刻我妻子的塑像,竖立在荷花池中央——在荷花池中央似乎比较容易保护些,仅只为了保护我母亲的金像,父亲就雇了八个保镖。”

叶琴咽下一口唾沫。

“阿辉,”她说,再笑了笑,“真不知道谁是那幸运的女孩子。”

“我恐怕要使父亲失望了,没有一个女孩子愿嫁给我这个穷光蛋,这是我和父亲不同之点,我不愿女孩子因我有钱才嫁给我,我愿女孩子因爱而嫁给我,我将永远瞒着我的财富。”

“我相信你会碰到爱你的女孩子的。”

假山上的小径狭小而崎岖,叶琴那远近闻名、丰满适度,使全台北市男人都要发疯的窈窕身材,整个地贴住徐辉。两手合起来挂到他臂上,他的肘部正触及到她高耸着的乳房,不知道是出于故意抑或不是出于故意,或许两者都不是,徐辉不断加重地在那海绵禁地按下去,叶琴没有躲避,她想他做得并不过分。

“你家一定很有钱,阿辉,是吗?”

“并不很有钱,父亲在纽约有一个写字间——不是租的,而是自己的房子,仅只二十八层小楼,和美国第三流大亨都比不上。说到这里,我真为我父亲悲哀,他到处建造花园,纽约长岛有一座,马来亚怡保有一座,巴黎塞纳区又有一座,可是他却终日钻到写字间里,连看一眼的时间都没有。我要有他十分之一的钱,甚至只要有他百分之一、千分之一的钱,好比说,我只要有五十万美金,我就快乐了。”

叶琴惊叹了一声。

“我不喜欢我父亲那种用钱法,”徐辉说,“我宁愿卖掉一座造船厂而去办一个大学,不收一分一文学费,而且供给学生们膳宿衣服及零用。”

“你是一个有理想有抱负的人。”

他们走进位置在假山最高处的飞檐石亭上,石亭围着朱漆栏杆,里面摆着大理石长椅。徐辉停住脚,叶琴也柔顺地跟着停住脚。

“你不是吸烟吗?”她说。

“是的。”

“你现在为什么不吸呢?”

“我怕你反对,你最讨厌男人吸烟的了。”

“我过去可能太自负了些,以后你尽管吸好了,只要不吸得太多,吸得太多对身体毫无益处。”

“那我明天开始恢复吧,阿琴,我是前天戒掉了的,你为了我当你的面吸烟把我赶出来,我就发誓戒掉。”

“我并不那么当真,你懂吗?”

“当然懂,啊——”

徐辉把话咽下去,他觉得那只丰满的乳房正逐渐加强地向他压来,攀着他胳膊的那双雪白的小手,像合十的观音一样,紧紧地合在一起,他痛得要叫出声音了。

“阿琴!”

叶琴仰脸望了他一眼,这一眼已经很充分了,再迟钝的人都会从那大而亮的流着波动闪光的眼睛中读出它的内容。徐辉把胳膊从她手里抽出来,绕过她的背后,抱着她的细腰。

“有点凉吗?”他搭讪说,为了冲淡她的拒抗。

“我还要出汗呢。”她说,她没有拒抗。

没有拒抗就是应允,徐辉随着转过脸,把她拥到怀里。

“我爱你!”他嗫嚅说。

“不!”

但他们已吻在一起了,叶琴那个“不”字,只不过是她觉得在礼貌上必须喊一下,所以当徐辉的嘴唇压到她的嘴唇上时,她不再挣扎了。她闭上眼睛,任他吻着,然后由被动变成主动,双手攀着他的脖子。

“我也爱你。”她温柔地说。

“我以后叫你小乖乖好吗?”

“我永远是你的小乖乖。”

徐辉跳起来,把她从怀里推开,跑出几步,借着月光,上下向她打量,她的美使他心跳——瘦削的面庞,瘦削的腰肢;瘦小的腿和瘦小的脚。无一不使他巴不得能一一吻到,于是他再奔上去抱住她。

“你怎么了,阿辉。”

“我要疯狂,小乖乖,简直不可思议的转变。我明天就打电报给我父亲,我要他来主持我们的婚礼,结婚后我们就去欧洲做蜜月旅行。那将不是蜜月,而是蜜年,我们每一个国家都住上一个月。然后,天啊,我还没有向你求婚呢,你不会不答应我的求婚吧。”

“我会答应的,阿辉。”

“老天,你是——我的妻?”

“是的。”

“多么奇妙的称呼啊!”

“你也是我的丈夫,也同样的多么奇妙的称呼啊!”

“明天我们宣布婚约时,那些家伙会一个个气死,不过我想当他们知道我并不是没有来历,并不是穷光蛋,他们就会刮目相待了。我们不妨保密三四天,以使他们大大地吃惊,我提议下星期就在我们花园举行一个舞会,你我分别充当男女主角。”

“那太好了。”

“乖,你不气我一直瞒着我的真相吧。”

“我怎么会怪你呢?”叶琴用自己面颊摩擦着她未婚夫的粗糙胡子,“假使你早告诉我你很有钱,我或许就不爱你了。金钱固然重要,但我更重视爱情。”

“我知道,现在有许多看起来高贵得不得了的女孩子,却只知道要钱,或者只要能送她出国,她便连猪都肯嫁;只有你不是那种人,我为此骄傲。”

“是的,我的哥,谢谢你,谢谢你。”

“再叫一遍,小乖乖,再叫一遍‘我的哥,你多么甜啊,我保证我们的婚姻是幸福的。我们将一直住在美国,取得美国国籍,高兴回来的时候,我们已成了华裔美人,地位自有不同,那一批追求你的人到时候会自顾形惭。”

“是的,是的,我的哥。”

“小乖乖——”

“嗯。”

“我要——”徐辉说。

“不。”叶琴推他的手。

然而现在这礼貌已是多余的了,雪白的大理石上两个影子倒下来,一只也是雪白颜色的高跟鞋,很可笑地落到朱红栏杆外的石子堆上。这世界除了咿唔和喘息,其他一切也都跟着显得十分异样。

3

徐辉怜惜地把叶琴扶起来,然后为她找高跟鞋,终于在石子堆上找到了,替她慢慢地穿上。她把头放到他肩膀上,蓬乱的头发垂下来拂着他的鼻孔,他几次都要打出喷嚏。

“你要发誓永远爱我。”叶琴说。

“我发誓,但我担心的不是我,而是你。”

“你把我看成什么人了?我的哥,我是妓女吗?我是水性杨花吗?我对每一个男人都如此吗?”

徐辉把她抱到怀里,一个年轻富翁的呼吸都有一种特殊的力量,她在他双臂中变轻了,当然也可能是他们合作的好,于是她立刻就坐到他那发着火焰的腿上,像落在巨掌上的小鸟一样,她蜷卧在她未婚夫的腹前,舌尖堵住他再说下去的话头。月光直泻下来,这一次照出来的不是长长的影子,而是团团的影子了。

好久之后,他们才分开,徐辉低声说:

“小乖乖,我领你看一件东西。”

叶琴从他怀里依依地站起来,她想那东西一定是一粒五克拉以上的钻戒,那将使她所有的女朋友都为之失色。

两个人手拉着手,走到假山脚下。

“看见那隧道洞口了吗?”

“看见了。”

“还有洞口的那块石头。”

“是的。”

“它就是我要你看的东西,我几乎天天都坐在这里,心神不宁。”

“啊!”

他们并肩坐下,徐辉脸上像铺了一层冷霜,叶琴迅速地掩盖住自己的失望,她那被握着的尖尖手指被反复捏着,她心里喊:“他真庄严,我过去小看了他,他原来在尽量隐藏他的高贵,但他的高贵仍在无形中透露出来。”她过去一向为自己的美丽骄傲,现在她更为他的高贵骄傲。

“乖,”他迟疑地说,“我们既然成为夫妇,我就不能隐瞒你,假如说——或者说就是现在,有人指着我的鼻子辱骂:‘你是凶手!而我也竟真的是凶手,你还爱我吗?”

“你为什么问这种话?我说过的,海枯石烂。”

“假使我杀的不是外人,而竟是我的嫡亲哥哥,你还爱我吗?”

“你胡来了,你说过你是独生子。”

“回答我!”

“即令你杀了你嫡亲的哥哥,甚至比这还严重的行为,我都爱你,生死不渝。”

徐辉再吻她一下,这一吻深而且长,等他抬起头来的时候,眼睛充满着泪水。叶琴从手提包掏出洒着香水的小纱手帕,抿着嘴唇,轻轻地为他拭去。

“你一定有伤心的往事。不要难过,只要告诉我。”

“啊,小乖。”

“告诉我吧,我不但要分担你的快乐,也要分担你的忧愁。”

徐辉再握住她的手,她把手像女儿交给父亲一样交到他手里,两条美丽小腿并在他笔挺的西装裤旁边。

“小乖,不要害怕,听我大略地告诉你。”

“讲吧,我的哥,我不害怕。”

“我不是对你说过我是独生子吗?是的,我现在是独生子,但从前不是,五年之前,我还有一个哥哥,他比我大四岁。没有一个男人比他更漂亮了,也没有一个男人比他更能干和更正派,我不知道上帝造人时当初为什么使他们之间有差别,我和哥哥就是两个相反的典型,他在美国一直读到博士,可是我在国内连大学都毕不了业。你从前曾嫌过我这一点的,是吗?”

“我已说过,我并不当真,我虽然大学毕业,但我轻视学历。”

“我不预备做丝毫的隐瞒,小乖,你可以从我把什么话都告诉你来判断我对你的感情。我哥哥很好,使我相反地显得很坏,父亲就决心把全部家产移交给他,而只给我一点点钱,不过二十万美金。不要这样,阿琴,我不在乎那二十万美金,我要的是家产的一半,那至少有一千万美金以上,我便是用钞票当柴烧,这一辈子都烧不完。”

“你当然有一半的权利。”叶琴张大眼睛。

“当我知道父亲这个决定的时候,我恨不得立刻前去理论,可是我身患重病,躺在医院里,寸步都不能移动。我不能告诉你我是什么病!不过,好吧,我已发誓不对你有一针尖的隐瞒。不要笑我,小乖,原谅我这么讲,我害的是梅毒,整个下部都溃烂,我在医院整整躺了……”

“天!”

“打我吧,唾我吧。你不再爱我了,是吗?”

“现在好了没有?”

“三个月后就好了,小乖,快责备我。”

“不,我不管你的过去,我只爱你现在这个人,但你以后要保重身体。”

“医生说我恐怕不会生孩子。”

“那没有关系,孩子徒增麻烦。”

“你的伟大度量使我不知道说什么才好,我也不知道我将来用什么方法才能报答你。”

“我不要你报答,我只要你爱我。”

徐辉把握着的手向背后牵去,两人又吻在一起。

“然而,”他继续说,“等我稍微能走动的时候,就赶到马来亚,向父亲提出交涉,父亲的态度却很轻松。”

“‘阿辉,他说,‘你想要遗产是可以的,不要说一半,便是全部都可以,但你必须大学毕业。”

“小乖,你知我不可能,我的程度跟不上。”

“可怜的哥。”叶琴说,抚摸着她那受了委屈的未婚夫的面颊。

“我接着找我的哥哥,质问他为什么阴谋夺我的产业。我想他会向我道歉的,或许有别的什么说辞,可是,一切都没有,等我向他大喊大叫了一通之后,他冷冷地说:‘兄弟,我不要什么,这里是我呈给苏丹的一封信,说明我将捐出全部遗产,以加强马华的教育工作。”

“啊,小乖,这不是置我于死地是什么?于是,你猜我采取了什么步骤?”

4

叶琴睁着孩子们在啼哭中望见了糖果时那种惊恐期待的大眼睛,她受过高等教育都不能使她了解财势双全的男人的心意和动向。徐辉看她没有答复,舐舐自己的嘴唇,嘴唇在月光下呈着苍白。

“我下一步是和我哥哥和好如初,”徐辉说,“我把父亲的话告诉他,我说我一定要大学毕业。我哥哥似乎看穿了我的肺腑,他说,如果我真有决心读大学,他便可以暂时不发那封信,如果我真的取得学士学位,他就连他的那一半也送给我。”

“你哥哥是爱你的,他在刺激你上进。”叶琴脱口喊。

“胡说。”徐辉吼。

叶琴吃了一惊,那被徐辉抛出去的手迅速地返回来再抓住他,徐辉显然在努力克制自己。

“他明知道我读不下去的,”他愤怒地说,“只不过拿我开心,像一个狱吏拿囚犯开心。”

“不要生气,我想不到你哥哥竟那么恶毒。”

“小乖,我不得不为维护我应得的利益去和命运之神搏斗了,而那机会似乎是来得太快,我知道只要我有谋杀的决心,他就逃不出我的掌握,因为我们是亲兄弟,他对我根本无法可防。出事的那一天,正是月中,可是没有月亮,天下着大雨,马来亚的雨下起来十分可怕,像半个山都要倒下来。我哥哥从橡胶园回槟城,我巴不得他连夜回去,但我口头上却劝他就在胶园住下算了,我说我可以替他找一个那一带最美丽的巫族姑娘,她有三十六种做爱技巧——我说这话使他愤怒,这一点我是知道的,他的未婚妻正在英国读书,马上就要结婚了。于是他在我预料之中开车走了,在距槟城二十五里的转弯处,他的刹车失灵,从悬崖上摔下来,连人带车全成粉碎。”

“你哥哥——”

“当然死了。”

“天啊。”

“小乖,”徐辉用手抓自己的头发,然后拉拉叶琴的手,“我不知道该怎么说才好,上天看得清楚,是我用刀子割破了他的刹车皮碗。”

叶琴翻转来再握住他的手,大汗使他的手像刚洗过一样。

“小乖,”徐辉说,“全部财富虽然都是我的了,但我却成了弑兄凶手,不要隐瞒地告诉我,你不能和一个凶手结婚,是吧,你会鄙视我、厌恶我,而终于离弃我。然而我不在意你的任何行动,当你决定要走之前,容我再向你说一声,我爱你。”

叶琴没有走,如果不是徐辉提醒她,她根本没有想到她应该表示一下走才对,但现在她决定不表示了,她未婚夫伏到她凉凉的雪白臂膀上抽泣,她抱着他,扶起他的头,用舌尖舔去他的眼泪。

“我的哥,”她痛苦地说,“你怎么想到我会鄙视你,会厌恶你,甚至会离弃你。我不相信你是凶手。而且,即令你是凶手,不要说你仅仅是弑兄凶手,甚至你竟是弑父凶手,都不影响我对你的爱。爱情如果连凶手都不能包涵,那还叫什么爱情呢?啊,对了,这件事警察当局不知道吧。”

“谢谢你,想不到你竟这样爱我,你是天赐的安琪儿,像圣母玛利亚一样的圣洁。车祸发生之后,本来没有人注意的,可是,我哥哥的未婚妻第二天就从伦敦赶来,她不相信会有什么意外,庞大的财产使她认为有谋杀的可能。结果,我想是上天故意和我作对吧,在粉碎的车厢里,刹车系统却完整如新,皮碗上分明地呈现出一条长长的刀口,而刀口附近印有我的指纹。”

叶琴惊叫一声,她说:

“你不会被处死吧。”

“当然不会,我现在不是活生生地站在这里吗?”徐辉说,“父亲以全部家产把我保出来,然后我就逃回中国。这不是已经判决的控案,而且中国和马来亚没有引渡条约,我可以在这里平平安安地过一辈子,只要记住一点,永不回马来亚。”

徐辉的嘴唇从苍白转红,叶琴的嘴唇也跟着从苍白转红了,她像欢迎凯旋的英雄一样在他脸上、头发上、脖子上,疯狂而发着呻吟的声音吻着,那吻是为了表明她对他的敬爱和入骨的喜悦。

“我的哥,”她在他的耳旁说,“我崇拜你。”

“谢谢——”

“我们就在美国定住下好了,”她说,“何必要回马来亚呢,你可以劝你的父亲把财产转移到美国,如果认为美国纳税太重,转移到瑞士也可以,我们就半年住在美国,半年住在瑞士,你看那该多么好啊!”

徐辉把她贴上来的面颊扶正,她像一只小羊一样任凭他摆布,双眼眯缝着,她想他会对她有意料中再一次的暴烈举动。可是,他没有,她在眯缝的眼缝中发现徐辉基于坚强理由而呆着的白眼球。

“我告诉你一个最新好消息。”

“说吧,我的哥。”

“小乖,我的故事还没有说完,假使能够说完就好了,事实上我说不完。前天我父亲来的电报在这里,上面告诉我的,不是要把这花园交给我,而是告诉我,因为我的逃走,法院已判决没收我父亲在马来亚的全部财产。”

叶琴陡地张开嘴巴。

“在美国和法国的财产早就抵押出去了,”徐辉的声调在抖,“父亲在发电报后自杀。原谅我现在才告诉你,我现在除了满身债务外,身上没有分文。”

“但,但,你还有这个花园?”

“这花园不是我的,我给了那看守别墅的老李一百元,他允许我们在此度过一个花月良宵。”

“阿辉,”叶琴紧张地说,“你不是存心要吓我吧。”

“我可以把老李叫来作证。”

叶琴像受了惊的火鸡一样,她猛地伸开双臂,一下子跳起来,又挣扎着坐下。

“阿辉,可是你说过我们要去欧洲度蜜月。”

“小乖——”

“叫我名字,好吗?”

“原谅我!我不忍心让你失望,我爱你爱得连自己做了些什么都不知道。我怕我失去你,我原来并不知道你以爱情为重。”

月光被一块乌云遮住,所以徐辉看不见叶琴脸上的变化,她努力使自己不要相信她的遭遇,她想当然是徐辉在用最最拙劣的手法来试探她的爱情。但徐辉把证据陆续拿出来了——一份电报,一份马来亚法院发出的通缉令,一份律师通知书,还有几张马来亚刊登那件弑兄案的报纸。

叶琴面无人色地站起来,一股要把她化成灰烬的烈火在胸中烤炙着她的心脏。她几次都要挥手给徐辉一个耳光,痛哭着骂他骗子,但她在强烈的激动后,终于仍恢复了常态。她淡淡地说:

“天已很晚,我要回去了,徐先生。”

“还可以再坐一会儿。”

“不。”

“我送你回去。”

“不。”

“明天我们什么时候见?”

“我会打电话给你。”

“我们的舞会——”

“我会打电话给你。”

“小乖——”

“徐先生,请你叫我名字吧,别人听了,容易误会。”

5

一辆出租车把叶琴送走了,当她那俏伶伶的小腿和纤瘦的白色高跟鞋缩进车厢的时候,徐辉叹了一口气,不过她没有听见他的叹气,他自然也没有听见她在车子里啼哭。他在园门外站定,按了一下电铃,别墅里的灯光又亮起来,老李朦胧着走出来。

“小姐呢?”

“她先走了。”徐辉说。

“先生,你看我把园子保养得怎么样?”

“很好。”

“但你的脸色不对。”

“我现在要去一个地方,今天晚上可能不回来,你把门关好吧,我想我的脸色不对是因为我遇到了一件很滑稽的事,那似乎是,一个人永远不要太信赖爱情,除非他够傻瓜。我可能去喝两杯,已经三四年不醉了,这一次要痛快一下,然后我还要再度戒酒,再见。”

徐辉把茫然的老李赶进栅门。这时月亮重新露出来,人影和树影参差着,空气像水一样清凉,他把手插到裤口袋里,往前走了几步,忽然耸了耸肩,纵声大笑起来。

重逢

1

王立文拙笨地把身上那件印着号码的深灰色麻布衣裳脱下来,打开从管理科领出来摆在面前的破烂包袱,里面包着他十年前入狱时脱下来的凡立丁西服、背心,跟红白相间的领带,以及当时才新买不久的鳄鱼皮的皮鞋,还有袜子、衬衫。不过一切都是很落伍了的古老样式,也都十分脏十分旧了。监狱的保管不比当铺,他们把入狱时从犯人身上剥下来的衣物,像垃圾一样胡乱地堆积到仓库一角。除非一年一度大清扫,没有人想到它。幸亏在立文的包袱里,只有皮鞋后跟被老鼠啃去了一块,其他大致总算得上完全,但不可避免地都霉得很厉害了。当立文在地下轻微敲打皮鞋上附着的灰土时,几只蟑螂惊慌地飞出来,纷纷向黑暗的柜子底下和墙角钻去。这事如果发生在十年前,他会呕吐出来的,但他现在连轻微的皱眉都没有。

看守递给他五十元钞票。

“这是什么?”他吃惊地问。

“工资,”看守说,“你在监牢里十年的工资。”

立文接过来,谨慎地塞进新穿上的裤口袋。

“老王,”看守跟他握手说,“我不说‘再见了,真的,我不愿和任何朋友在这个鬼地方再见。你是一个天真的好人,只有在苦难的生活里才可分辨出人的善恶。可是社会上把一个人往监牢里一丢,便不管了。非常抱歉的是,我不能帮助你早一天假释出来,我只有祝你好运气。”

立文心不在焉地向他表示谢意,握过手,在警卫们眈眈地注视下,跨出为他打开的铁门。接着,那铁门又在他背后关住,而且锁上了。他回头望一下那把他禁闭了整整十年之久的苍灰色的高墙,每隔不远便矗立着的碉堡中,还可看见刺刀在射击孔里晃动,他知道那装着刺刀的枪正握在警卫人员的手里。

阳光在万里无云的东方天际抹成一片白浪,三月天气,使人连心都跟着温暖了。立文孤独地站在马路旁边,继续拂掸着衣服上残留的污渍,那不是短时间就可擦掉的;上边乱七八糟揉折的皱纹,也不可能马上平复。他现在的装束跟马戏团的小丑一样,不过没有人会误会他是马戏团的小丑。他那被剃光了十年的头,刑期届满前三个月,虽然准许留起头发,却因鬓角那里和头顶那里都是同样长的缘故,一看就知道他是刚从监狱里放出来的囚犯。

沿着铁路走着,他想走到最近一个车站,然后搭车去台北。一个服刑长达十年的囚犯,跟一个麻风病患者一样,他不知道他将被社会、被朋友、被亲属容纳到什么程度。立文是有一个甜蜜的家的,但他却没有考虑到回家,因为他已将近五年的时间,不知道家在什么地方。只不过在前些日子,他接到他妻子的信,信封上却没有地址。

“立文,”玲华在信上说,“我从法官那里得到消息,恭喜你马上就可以脱离苦海了。到那一天,我很想去接你,但如果临时万一有事分不开身的话,务请你当天一定要赶到台北,下榻车站附近的格兰旅馆,至迟,我晚上会去找你。十年了,立文,多么漫长的十年,我有无限的眼泪和说不完的话,要向你哭诉……”

沿着铁路的小径,并不太容易举步,不断有石子顶得他跳起来。两条铁轨平静展开,立文想到他读书时的几何作业,而他的几何作业一向都是得一百分的。现在他脚下的铁轨正像他作业簿上的两条平行线,除了远处一丛树林外,看不见其他建筑物。

立文低着头走着,不久之后,他就听见叮当叮当的声音,一个人迎面过来,一面走一面扬起他的长柄铁锤,敲打着每一个枕木铁钉。初春的原野,被两个沿着铁路移动的影子,衬得格外壮观,立文不断地深深吸着空气。

“我不一定沿着铁路走,”他想,“我如果想到附近村庄,甚至我如果想躺下来睡一觉的话,都不会有人干涉,我自由了。”

但他仍沿着铁路走下去,当他走到跟那领班面对面的时候,他看出那领班是赵镇。和老友不期而遇的惊喜使他浑身电掣了似的兴奋起来。赵镇扔掉铁锤,双手抓住他。

“你出狱了,什么时候?”

“今天。”

两人并肩在铁轨上坐下,赵镇掏出纸烟,立文接过一支,这是十年来第一支。他疯狂地吸了一口,把烟雾吞到口里,然后徐徐咽下。

“你以后的日子应该非常舒适了,是吗?”赵镇说。

立文没有作声。

“三百两黄金,一个庞大的数目。”

“对的。”

“现在你可以安心享受了,立文,不要误会我讽刺你,”赵镇说,“你一开始就是对的,南南染上脑膜炎,在发三十九度半的高烧中,你以一个普通的小职员,没有力量把孩子送进医院,挪用了公款,而终于被发觉了,于是你一不做二不休地把保险箱里的三百两黄金取走……”

“不要谈了,”立文说,“我不得不安排我的妻女在我入狱后的生活。”

“但据我所知,他们不会放过那黄金的。”

立文知道“他们”指的是谁,那是公司出纳主任和稽核。

“卢旺达知道你今天出狱吗?”

“不知道,”立文说,他不是说卢旺达不知道,而是说自己不知道,“告诉我玲华的消息。”

赵镇摇摇头。

“但这是你知道的。”立文说。

“我只知道她们很好。”

2

赵镇无聊地捡起一块小石子向电线杆投去,那是很难投中的,所以他改用他的长柄铁锤,击打着地面。立文已吸完第三支烟了。

“你应该马上找一个工作。”赵镇说。

“没有人肯用我的,如果他们发现我是坐满了十年牢狱大舞弊案主角。”

“你必须努力,从头努力。”

“你刚才还说我以后会过得十分舒服的。”

“哦!”

“玲华还住在老地方吗?”

“她搬了。”

“她现在的地址?”

赵镇侧过头凝视着立文,似乎要从他老友面上看出有没有阴影。他没有回答立文,却岔开说:

“告诉我,你从现在开始,第一步做什么,第二步又做什么?”

立文那本已不平静的心绪,忽然更不安起来,在他脑筋里认为他和赵镇相逢是上帝帮助他,他不能确定希望赵镇会为他做些什么,但他知道赵镇在铁路局当技佐已经十七年了。

“玲华的生活如何好法?”他追问。

“嗯。”

“孩子,南南呢,她该十四岁了。”

“啊。”

“我想走到一个火车站,”立文说,“搭火车去台北,我要回家。你并没有回答我的问题,你以为我不应该这样做吗?我急于要看她们,我要告辞了。”

赵镇抓住他,“不要走,老王,”他说,“我家就在前面村子,我和我妻子都欢迎你去住一个时期,我想我可以给你介绍一个糊口的工作,然后再抽时间去找玲华。我们都不老,是吗?”

立文突然觉得这世界和从前已大不一样,他踏上的是一条又窄又长而又冷漠的道路。于是,他站起来,顺便地摇摇手,沿着铁路继续走下去了。赵镇被抛到身后,立文最初还回头招呼一下,不久两个老友便背对着背,各奔各的前程。立文一心走他的路,而且又是越走越远,所以他没有听见赵镇发出的沉重叹息。

好容易走进一座小火车站,他的脚着了火似的在鞋子里燃烧,而且从胯骨直到大拇指,都像断了一样的刺痛。他已十年没有用过他的腿,脚更是第一次穿上鞋子,趾缝里不久就磨出水泡了。靠在那狭小的破烂椅子上,他弯腰解开鞋带,想松动一下。一列快车却适时地狂奔着进站,车轮的隆隆声和哨声、喧声,融在一起。出站的绿灯已亮,立文抓起车票就奔上去,刚停稳的火车很快恢复它激烈的奔驰。

“喂!”一个站员大声阻止他。

“走开。”

“为什么不乘下一班的?你跳不上去的,那会轧死你。”

“走开。”

立文抓住车厢口上的栏杆,一个箭步跳上去,月台立刻消失在车后,他喘了一口气,想到那尚未结上的鞋带。一个查票员已停到他面前,他把票递过去。

“这里是头等车。”

“我会到三等车上去的。”

立文扭开车厢玻璃门,向里走去,只要穿过这一节车厢,再穿过两节二等车厢,便是三等车厢了。就在他刚把车门在身后带住的时候,他看到了玲华,不过他那股不顾一切跑上去把她拥到怀里的冲动被压制住了。显然的,玲华没有看见他,她正流着眼泪,靠着一个中年男人的肩头。那男人怜惜地握着她那涂着鲜红蔻丹,而又柔顺地放到他掌中的纤纤手指。

“不要难过,”男人安慰她说,“事情总要解决的。”

立文本能地掩蔽自己,像一条蛇一样,轻快地从玲华身旁滑过,但他没有一直走去。而是,他假装着有点头晕,停下了,他扶着前面一个座位的椅背,屏声静息地倾听他身后的一对说什么。

“你应该把你已跟他离婚的事实告诉他。”男人的声音。

“仅只登登报,”玲华抽噎说,“那不合法的。”

“合法是太容易了,他判过徒刑。”

片刻的沉寂。

“你仍舍不得他,是吗?”

“我心绪很乱,我觉得对不起他。”

“是他对不起你,一个为人父、为人夫的人,有他为人父、为人夫的责任。他至少应该给他妻子一种荣誉和一种安全,而他没有。”

“但他却是为了孩子的病。”

“我不再建议什么了,我只叫你知道我爱你,我们的孩子已经四岁,跟他的姐姐和亲姐弟一样,你已经遭遇到一次家庭破碎的痛苦,不会愿意再遭受第二次吧?世界上的事很难两全的,本来一封信就可以把问题解决,你却要亲自会他。要记住,玲华,对一个你曾经背弃过的人,不要希望他忘掉这件事。”

“天啊,叫我如何是好?”

查票员查完回来了,一脸不满意的颜色,在立文身旁停下,拍拍他的肩膀,想向他发作几句,却被立文那副苍白得跟死人一样的脸和玻璃似的眼球吓住了。但立文已经了解他驱客的意思,就点点头,向三等车厢走去。

3

台北的夜,比十年前有百倍以上的繁华,初春时分,天到六点半便黑下来。立文已经理过发,并且在上海式安乐池澡堂洗了澡,现在刚在街头摊子上,胡乱吃了点面。他怕碰见熟人,吃面的时候尽量地低着头,其实他错了,肯向落魄老友打招呼的时代已过去了。他回到格兰旅馆二○一号房间,扭亮电灯,茶房紧跟着走进来。

“有人找我吗?”立文说。

“没有。先生,我们这里规矩,房钱先付。”

“我会先付的。”

茶房抱歉着退出去。

立文搜索一下自己的口袋,只剩下六元了。而屋门那里适时地响起来敲门声,他迅速地把它塞回去。他想,一定是她来了,十年以来他一直在脑海里描绘着重逢的图画,如今,这幅图画已逼到脸前。

进来的果然是玲华,她似乎老了点,但却有一种更诱人的成熟的美,仍穿着火车上那件紧身的纯黑旗袍和发亮的黑色高跟鞋,颤巍巍地站在那里,衬得她浑身肌肤,从双颊到足踝,更是雪白鲜嫩。不过她并没有像他在狱中所梦想的那样扑到他怀里。

“请坐下吧。”立文搭讪说。

看着她在高背椅上坐定了之后,他就闭上眼睛,努力排斥她刚才走路时那摇摆的身段,但他的心仍挡不住跳得厉害。十年的岁月就是为了今天,他无可奈何地抓住头发,猛烈地摇撼着。

“南南呢?”他低声问。

“我没有把她带来。”

“哦。”

“她很好,已读小学六年级了。”

“啊。”

“你想她吗?”

“或许不。”

“你变了,立文。”

“十年可以改变很多东西,不是吗?时间能办到上帝都不忍心办到,魔鬼都无法办到的事。告诉我,玲华,孩子在学校叫什么名字?”

“她叫南南,是你起的。”

“我是问她现在姓什么?”

“你为什么问这个?”

“她弟弟呢?”

“……”

“玲华,”立文说,“你又哭了。记得我判决的时候,你在法庭上哭昏过去吗?记得你送我上囚车,把孩子高高举到半空,泪流满面吗?你在信上告诉我,你常从梦中哭醒,我相信那是真的。我也曾多少次梦见恢复自由,梦见我们拥抱在一起,孩子仰起小脸看她的爸爸,细听我们倾诉离情。你将告诉我,我入狱后所受到的痛苦和亲戚朋友们各式各样的冷落白眼。我也会告诉你,我在牢狱里度日如年的羞辱和孤苦生活。我们要说上三天三夜。可是梦还是醒了,满是灰尘的梁柱上垂下的蛛丝,使我凄凉地发现,我仍身系囹圄。我不知道我为什么含垢忍辱地活着,我只知道,你,孩子,占据了我整个的心。只有在你们面前,我才觉得羞愧。如今,我们总算见面了,却想不到竟是这种场面。”

玲华紧握着她的手提包。

“原谅我吧,”她颤抖着说,“立文,你知道,公司的人日夜跟踪着,我没有办法把金子拿出去变卖。金锭上铸有公司标记,一拿出去便等于落入陷阱,我只有希望公司的追查能懈怠下来,但他们却一直继续了八九年之久。还是去年,公司才正式宣布放弃这笔款项。立文,在这处处都充满了轻蔑和敌意的社会上,叫我跟孩子怎么活下去?”

“所以,你和人姘居。”

“不,啊,立文,原谅我,原谅我吧。”

“你现在预备怎么办呢,玲华?”

“我不知道。”

“你是知道的。”

“我想你什么都明白了,是吗?”玲华说,“那么,不要折磨我。”

“我本来应该回到我的家。”

“一切都是不得已,那时候如果还有一线路可走,如果还有一丝的友情温暖,我不会那样。我自认不是一个忘恩负义的人,可是叫我怎么办呢?立文,这里我带了你为它不折不扣坐了十年牢的三百两黄金,我没有动用分文。假设不是它,你可能只坐两年三年,我也不致被迫离开你。它使我心如刀割,那是你自由的代价,也是弄到我们现在这种地步的代价。现在你身无长物,你需要它,我把它带来了,交还给你,放我走吧。孩子很好,你是她生身之父,在她懂事的时候,我会告诉她,她不会忘记你是为了她才犯法的。”

玲华把手提包递过来,立文觉出它的沉重,他把盖子打开,里面像蛇窟一样盘卧着大约三十根灿烂的金条,那橙黄色的光泽使他眼珠都鼓了出来。他抓了一根到手里,回想那天晚上他开保险箱把它装进皮包时那副口干舌燥的情形,又回想到他把它交给玲华,玲华哭泣着抱住他,夫妻二人愁肠都断了的情形。

立文轻轻把手提包盖起来。

“玲华!”

“原谅我,立文,你原谅我吗?”

“多么可怕。”

“立文。”

“你难道始终没有考虑到我,玲华?没有考虑到我十年牢狱之后,你给我这样的一个打击,我能不能承受得住?没有了我的爱妻和爱女,我又怎能活下去?而你只求我原谅你,好像你只是在舞会上不小心踩了我一脚,那么平淡,也那么肯定。自私使你昏迷,但我还是原谅你。玲华,去吧,我们过去的生命像写错了的文章,被无情地涂了去,你已经开始重写了六七年,我恐怕是很难再写什么了。不过,告诉你,玲华,我要我的孩子跟着我,在这一点上,我是不会让步的。”

房门被猛烈地推开了,撞到檀木壁柜上,发出一种刺耳的震击巨响。除非用钥匙,门是不可能从外面打开的,立文立刻从空气中嗅到一股不祥的意味。果然,一个瘦长的中年人先走进来,后面跟着两个穿便服的青年和一个穿制服的警察。

立文陡地往前跨了一步。

“不要动,老王。”那中年人说。

“是你。”立文喘息说。

“恭喜,老王,”卢旺达热烈地握住他的手,“你恢复自由了,我特地来看你,一则向你问好,一则公司还是要收回那笔黄金的。老王,你不会拒绝吧。”

警察像狼一样蹿上去,把仍按在立文手中的手提包抓到手里。卢旺达接过来,不屑再看一眼地把它转递给两个穿便衣的人,他们才打开检点。玲华呆在那里,像一片在狂风中飘到地上的枯叶,她双手掩住嘴巴,眼睛绝望地瞪着。立文却没有动一动,他想到他如果拒抗,不过徒闹笑话,所以他没有任何表情。十年的监狱把他训练得知道必要时最好伪装成呆瓜。

一会儿工夫,便衣人员数完了。

“并没有动用,”他们向卢旺达报告,“仍是原封的三百两。”

“这就是你把它送来的目的吗?”立文对玲华说。

“天老爷——”

“老王,”卢旺达插嘴说,“我可以告诉你,是麦克风帮助我们的,这间房子大小一共藏着七个麦克风,你们的通信和其他的事情,公司都知道得很清楚,我所做的只不过请茶房把你领到这个房间而已,却想不到竟如此的快。老王,我不能说什么,我是出纳主任,这是我的职责,再见吧,只要我有力量,我仍愿帮助你。”

一群人退出去了,和他们进来时同样的突兀,房间里霎时间十分沉静,没有人能看出一分钟前曾发生过戏剧性的巨大变化。玲华警觉地拔腿向房门跑去,高跟鞋的声音把立文引得抬起头来,他厉声喊了一句。玲华不由自主地站住了,他慢慢向她走去。

“好计谋!”他说。

“你要……”她面无人色地喊。

立文不回答,他逼到她脸上,像看一个陌生人似的凝视了一会儿,用手托起她发抖的下巴,忽然间他抱住她,吻她,眼泪像泉水一样地淌到她脸上,然后又被自己吮进自己嘴里。玲华也还吻着他,不过她只用一只手抱着他的肩膀,而她另一只手,却小心地伸出来,把屋门悄悄拉开。

选自柏杨 著《秘密》《凶手》人民文学出版社2007年11月出版

责任编辑章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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