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2024-05-04
甫跃成
避雨记
这肯定是特意的安排。
十多年后,他再次经过野鸭蛋村,
便被一场突来的暴雨
困在了她家门外不远处的大榕树下。
这十多年,大榕树没怎么变,
榕树旁的那条河,重修了河堤,
也没怎么变;只是他
早己挣脱泥土的外壳,变成了一个
地道的城里人。他想象着有多少过客
曾困在此处,想象着那年她湿了头发
站在树下望着天空的焦虑神情。
也许她也站在这个位置。
忽略时间的流逝,就跟他
脸挨着脸,肩蹭着肩;伸出手去,
也许就能将她揽入怀中。他想象着
当年没有完成的一切,对着虚空
打开双臂,像是打开一对别人的翅膀。
他想着想着,心里就暖和起来,
就忘了自己是落汤鸡,就渐渐开始
感激这场雨,希望它永远
不要停止。——这场雨无疑
持续下了十好几年。
他拍拍裤腿,走出来,觉得才刚
下了半个小时。
苦楝
记忆中的那棵树,它在村头立了很久。
记忆中的那个人,她在树下站了很久。
我记忆中的那棵树,是棵苦楝。
我注意到它时,它树上树下全是果子。
它在两层瓦屋的高度分为三杈,其中一杈
不知什么缘故,被人齐根砍断。
我记忆中的那个人,她每次经过树下,
都要抬头望望。她说苦楝的果子可以做成胶,
来粘鞋垫。她没有粘过鞋垫。她只是随口一说。
抬头望时,她眯着眼睛,一只手搭在眉上。
那是二十年前的事了。
我不能回到记忆。我没法让记忆中的那个人
再次回到少年,重新站在苦楝树下。
但也不是完全不能回去。比如我走到村头,
记忆中的那棵树,便迅速成为现实,
一如既往地,挺立在我的面前。
西风吹来。虚构的树上落下几枚小球。
我捡起来看了看,都是真的。
给母亲打电话
重复的话,接着重复的话。而我是那个
脸贴手机,认真倾听的人。
这重复里,有小小的奥妙。
重复十次的,比五次的紧要。
重复次数不多,但多年来
总会不时出现的,必是影响深远的问题。
对于具体的某次重复,相同的外表下
可能有着不同的实质。比如她说
他们身体很好,我听得出,这次的好
跟上次的好,其实颇有差别。
还有一些事,重复着重复着,
就渐渐消失了。另一些
则像深海的鲸鱼,从无到有,一点一点
露出乌黑的背脊。比如今天,
一条新的鲸鱼就浮了起来——
这是有史以来的第一次,但肯定不是
最后一次。我们讨论了他们死后,
骨灰是该封进坛子,塞进公墓,
还是作为一坏土,埋在老家的枇杷树下。
看孩子们跳台阶
我们从矮墙上往下跳,从树杈上往下跳,
从一切有高度的位置往下跳。
我们热衷于失重的游戏。
我们享受那一瞬间飞翔的快感。
我们是谁?
隔着时光,我己看不清那些面孔,但我记住了
放学后的热闹场面,那一个接一个的
往下跳的姿势。
一、二、三。我双腿腾空,
起跳的地方有无数个,着陆处,只有一个。
一、二、三。再来一遍。我双腿腾空,
三十年后的一群孩子,纷纷落了下来。
人事有代谢
父亲带着我,我带着女儿
到山中看望我那住在泥土里的爺爷。
悲伤的离别早己远去。
春风抚摸般吹过
千山万山。吹过坟头草、白发
和一个中年男人满头的汗水,
也吹过快速旋转的玩具风车。
原野空旷,天空又高又蓝。
草木拔节有噼噼啪啪的声响。
父亲和我坐在坟檐下。
而不远处,女儿正顶着太阳
在小溪边肆意奔跑。
就像九十年前
发现我那五岁的爷爷,太阳发现了
这个正在抽芽的孩子,便把光
额外地多分给了他一些。
(以上选自《扬子江诗刊》2023年2期)
一朵橙色花和它的三个陪衬
一朵红色,一朵黄色,一朵紫色,
但是它们都是陪衬。
她刚一进门,就四处寻找,
直到找着了这丛,并从这丛的四朵花里
毫不费力地发现了它。
一定有什么理由
让一朵橙色的玫瑰与众不同。
一定有什么故事,需要一朵橙色的玫瑰
牵线,搭桥,担任必要的角色。
藏不住的表情,在她脸上迅速闪现。
焦虑、惊喜、迟疑、担忧、害羞……
她小心翼翼地抽出这朵,凑到鼻子边
闻了又闻——它将开未开,香中带涩,
大约也跟她一样。她凝视着它,
像要把什么东西抠出来,注入这朵花中,
令一个旁观者,也隐隐感受到了
一朵玫瑰所承载的、沉甸甸的分量。
她微笑,付款,转身的同时
说了再见。哗啦一声掀开门帘,只留下
一朵红色,一朵黄色,一朵紫色的花,
捆成一束,呆立在我的面前。
父母心
同事发朋友圈,每天一次,
甚至好几次,内容多是她的儿子。
她觉得他特别帅,反復地说,
那么自豪、热烈,言语之间
有隐藏不住的幸福感。
那赞扬的真诚,已经不像
血缘关系的有意偏袒;我更相信
那是她的肺腑之言。
但事实上,她儿子的外貌
有颇为明显的缺陷。而相比之下,
我的女儿,要漂亮得多。
我们曾是
趣味相投的两个人。成为父母后,
就渐渐有了不同的审美观。
给知知
你在傻笑什么呀,小胖子?
跟着妈妈看着镜头,帽子歪了也不知道,
嘴角还挂着一滴奶,
也不知道。让你趴着,你真的趴着;
让你抬头,你就真的抬起了头。
妈妈说你会笑出声音了,可是爸爸
没有听到。爸爸只看到
你肉嘟嘟的左脸上有半个酒窝,
弯着眼睛,口水都要出来了,蜷着两个
小拳头,活像一只刚长出胡须的猫。
你又在傻笑什么呀,小胖子?
快跟爸爸分享分享。爸爸一定替你保密,
不告诉妈妈。你一笑,就仿佛整个世界
都变得这么好笑;你一笑,
爸爸就情不自禁地,跟着笑了起来。
偶遇
像一面镜子,他倦容似我,油光似我,
迎面走来。像日子从未分岔,我们结伴去玩吧,
通宵复习,喝冰可乐,打游戏,一直持续到现在。
当然没有持续到现在。接下来的十五年,
我买房,结婚,生子,成了中年男人;
他没有买房,没有结婚,没有生子,竟然也同样
成了中年男人。仿佛故意为了
熄灭我的假想,时间并不因
他拖延了某些步骤,就为他稍做停留。
两个分道扬镳的中年男人
在十五年不变的小饭馆里,会合了。
我们握紧各自的茶杯,看热气上升,居然有点儿像
回到了彻夜欢歌后的某个清晨。
仪式感
把茉莉插在茶壶上,或者说
往茶壶里种一束茉莉,有多少人
曾经这么干过?
许多年前,他送她一束茉莉,
看她给茶壶装水.掐去多余的枝叶,
看她指甲上的两片红
在花朵间来回穿梭。那么多事情
他都不记得了。他忽略了此外的全部细节。
只记得那温暖的沉默
仿佛一个重大的仪式。
从此全世界所有的茉莉
都出自一只茶壶;全世界所有的茶壶
都开着一束白花。
一杯绿茶倒出来了。他闻了一下,
隐隐有茉莉的味道。
威慑作用
她刚买来铝碳酸镁,胃就不疼了。
她刚备好过冬的衣物,天气又暖和了过来。
她对我说,这些事情多么奇怪。
我开玩笑说,这是自然的威慑作用;
但没告诉她,我也有过类似的感受。
比如她还没来,我就有了离别的伤感。
(以上选自《诗歌月刊》2023年4期)
老鹰山
肯定有人像我一样攀爬十五公里,
拐八个大弯,又像我一样,气喘吁吁,
背靠树干,极目远眺。
肯定有人从四面八方赶过来,
从西周和北宋赶过来,同我一块儿
坐在树下,想象其他来过的人。
那络绎不绝的人。前赴后继的人。
存在与不存在的人。
但我一个也没有见到。只有山风吹过,
一枚松果砸在地上,噗的一声。
新年
冬天。
凉水泼在地上“啪”的响声。
热水泼在地上“噗”的响声。
热水泼在地上冒出的热气。
冬天。
满天星斗,没有月亮。
鸡没叫,狗也没叫。砍回来的松树
躺在院子里有黑乎乎的影。
冬天。
再冷的冬天我们也得按时到校。
寒风中走了许久,没有遇见一个同学,
突然想起今天放假。
元旦。
印象里最温暖的一个。
到家之后,被窝还是热的。
再次醒来,太阳照遍整个西山。
星空下
猎户座、狮子座、仙后座、北斗七星。
上学路上,四野黑暗,群峰静默,
我们从粗糙的夜空里,找出它们。
找出它们得费些力气。
不是因为它们太暗,而是所有星星
都那么亮。密密麻麻,互不相让,
闭上眼,它们还能在面前,燃烧许久。
那时我以为,地久天长,
日月永垂不朽,星星将毫无偏私地
照耀仰望的每一个人。我不知道
别处的星星并不这样;只有在高原上
深山里,它们才如此热闹,辉煌灿烂。
我不知道也许某天,深陷尘霾,
我将很难再见到它们。
但更可能,那一刻,我完全没想这些。
我一边赶路,一边抬头注视着
这震撼人心的一切,相信自己将永远
生活在这白银奔流的世界当中。
骑牛游戏
山里的水下来了。天上的水下来了。
汪洋一片的坝子里,只有秧苗露出水面。
只有远处细小的村庄露出水面。
一尺深的水下是田。
半尺深的水下是埂。
大人们在田里插秧,我们则在埂子上
玩骑牛的游戏。
一人扮耕牛,一人扮牧童。从埂子这头
骑到那头;交换角色,再骑回来。
背上的牧童很快乐。
蹚着水、驮着人的耕牛,也很快乐。
语文课本里,一个宋朝人说:
绿遍山原白满川,子规声里雨如烟。
仿佛他就站在半山腰,目睹了一切。
我不确定他是否
玩过骑牛的游戏,但我相信他至少
曾在大路旁,对骑牛的游戏,啧啧赞叹。
因为这声假想的赞叹,我觉得我离宋朝
忽然近了一层。
收获
稻棵一片一片倒下,大地瞬间矮了三尺。
捆成捆,用两头削尖的木挑杠
一头插一捆,挑到车上,拉回家中。
脱粒机是花钱请来的,
一旦启动,就得物尽其用,避免停下。
震耳欲聋的好几天。稻穗塞进去,
谷粒流出来;稻芒和碎秸秆,则被吹向高空。
稻芒的粉尘是我记忆中
最厉害的致痒物质。它们飘到头脸上、
脖颈上、裸露的四肢和并不裸露的躯干上,
被汗水粘住,飘到被稻叶割出的伤口里,
足以让我们在又疼又痒中,彻夜难眠。
那是一种
洗澡也洗不掉的痒,涂药膏也止不住的痒。
但是在书中,我只看见人们抱着稻棵
笑容满面的样子。我从未在任何一页
读到过这种痒,仿佛它并不存在。
中秋节来了。连日的痒还未散去。
我们急切等着月出东山,好开始这个一年中
唯一可以吃到大量甜点的节日。
千呼万唤,那又圆又大的
总算出來了,像对浑身奇痒的一种安慰。
(以上选自《广西文学》2023年4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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