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2024-05-04
李斌:你是从何时开始写诗的?为什么在众多表达方式里选择了诗歌?
甫跃成:这个要看以什么作为标准了。如果分了行就算诗,那得追溯到连现代诗都没怎么见过的初中作文课上。如果以拿出来给别人看不觉得难为情作为标准,那大约开始于2005年。
许多想法或事情,我觉得有必要记录下来,不记录太可惜了。诗歌在我这儿,并不是那么神圣,就是一个工具。凑巧的是,它正好是我唯一比较顺手的工具。侠客们有使刀的,使剑的;就记录方式而言,我是使用诗歌的。使什么不重要,学艺精了,都能成高手。
李斌:你的生活经历对你的诗歌写作有怎样的影响?
甫跃成:一个一直走运的人和一个一直不走运的人,面对同一件事情,看法大概是会不一样的。如果他们碰巧都写诗,我相信他们写的也应该是不一样的诗。我的生活经历肯定对我的诗歌写作有影响,但具体是何种影响,我自己未必能够察觉到。
我不喜欢过于唯美的、抒情的、理想化的和不食人间烟火的诗歌,也不确定这是否与我的生活经历有关。毕竟我的生活不是我喜欢的诗歌那样,也不认为生活应当成为那个样子。当然,我也试着跳出自己的思维局限,努力反思自己为什么对于一件事情会这么想或这么做;同时,也去努力理解别人为什么会那么想或那么做。
李斌:你认为阅读与写作是什么关系?
甫跃成:人类的知识、学问和思想绝大多数都以书籍为载体。一个不阅读的人,他的认知水平和价值观大概率来源于他周围的熟人、同事或七大姑八大姨,再不然就是电影、电视和网络资讯。在我看来,阅读几乎是一个人在日常生活中获得深度认知的唯一手段。
一个写作者在年轻的时候,可能会借着荷尔蒙的冲劲儿有一段“才华横溢”的表现期;没有继续阅读的习惯,其学养的不足就会显现,这个阶段过了之后可能就写不下去了,如果要硬写下去,也往往是自我重复。每年在诗歌圈子里都会冒出几颗新星,但昙花一现的几乎占了多数,这样的例子实在太多。我不能说昙花一现的根源都是学养不够,但至少可以说青春期的冲劲儿确实不能支持他们太久。
如果把年轻时靠文学才华的写作称为“早期风格”,成熟后靠扎实的学养展示出更高的文学才华的写作称为“晚期风格”,我觉得正是“晚期风格”撑起了人类文学的高度。“早期风格”美则美矣,至于高度大约不怎么能谈得上,而“晚期风格”的形成离不开大量深入的阅读。
李斌:你认为你的诗歌写作是一以贯之还是经过了什么样的变化?
甫跃成:上学那会儿,我觉得形式很重要,怎么表达也很重要。因为从古至今,诗歌的主题不外乎那些,主题都定了,剩下的不过是形式和表达的问题。因此,形式和表达不重要,那还有什么是重要的呢?
在过去的十年中,我的看法有了很大的改变。我发现“主题不外乎那些”的说法本身就欠妥。比如六朝诗人和中唐诗人的主题就大不相同,诗人甲也许永远处理不了诗人乙的主题,而诗人丙的主题则可能是开创性的。不同时代的诗人和不同风格的诗人不仅是在相同的内容下比形式,更是将内容本身作为比拼的对象。由于认知上的变化,落实到我的写作中也自觉地有了相应的变化。当然,这只是我自己的看法,也许在旁人眼里,那就是毫无改变。
我现在觉得,一个写作者要不断地变化,不断地突破自我,其实是一件挺难的事。孙悟空再怎么七十二变,终究还是那只猴子。人可能一辈子也跳不出自己的“小牢笼”,但不管怎么说,努力尝试往外跳一跳总是好的。
李斌:诗歌在你人生中占什么样的位置?
甫跃成:我前面说过,我是使用诗歌的。诗歌在我这儿占的位置,类似于刀在刀客的人生中所占的位置。刀客未必日日耍刀,但是刀客之所以为刀客,则全是刀的缘故。
诗歌创作在我的生活中占比不大,但是它给了我一个身份。父母给了我儿子的身份,女儿给了我父亲的身份,单位给了我员工的身份……人的一生中,身份不可或缺,然而正因不可或缺,反倒时常被人忽略。这个时候,诗歌给我的身份就被凸显出来,从某种意义上讲,甚至成了我唯一值得一提的身份。
我写诗,这件事可有可无,并不是非做不可。正是写诗这件事可有可无,所以它不僅证实了我的自由意志,也让我显得不那么浑浑噩噩。
李斌:你喜欢什么样的诗歌?你认为什么样的诗是好诗?
甫跃成:我喜欢的诗歌各式各样,很难说它们可以归入某个共同的大类;如果一定要概括一下,能让我记住的诗都是好诗,我都喜欢。这是一个听起来不高、实际上很高的标准,那些没有鲜活内容和自身创见的诗,都会被历史淘汰。
李斌:在写作和阅读中令你印象最深的事是什么?令你最愉悦的事是什么?
甫跃成:阅读中印象最深的有两个层面,一种是思想层面受到的冲击;另一种,则来自表达层面。思想层面的好理解,对于表达层面来说就是我觉得很难说清楚的事情,别人三两下就说清楚了,而且历历如绘,宛在目前。比如“天吴及紫凤,颠倒在短褐”,能抓住细节己属不易,能用一句话描摹出穷形尽相更难得。又比如“海日生残夜,江春入旧年”,我没在广阔的水面上看过日出,但这句诗让我仿佛亲眼见到了一般。再比如“白云回望合,青霭入看无”“登高壮观天地间,大江茫茫去不还”等这些在中小学时背过的诗句,因太过熟悉,往往不太关注;仔细琢磨后,真是到了登峰造极的程度,过去的诗人居然把许多难以说清楚的事情给说清楚了。
我在每次下笔前,要写什么心里早就有想法了,写作不过是把想法落实为文字的过程。可惜多数时候,落实为文字的结果不尽如人意,要么想了十分,只写得出七分;要么想的是正北,写出来却成了西偏北。如果某首诗写出了所想的正北,我能为此兴奋大半天。
李斌:你对自己的诗歌写作有什么要求?
甫跃成:简单地说就一条,诗歌要有内核,把语言的外衣脱掉之后,还能剩下一些东西。具体说就是要先有想法后有诗,有事说事,没事闭嘴;千万不要像翻拍电视剧,把陈词滥调换成自己的话重说一遍。陈词滥调换一千个说法仍是陈词滥调,而扎实的内核才是一个诗人观察和思考的结果,就算包装得有些粗糙,但仍有希望为世界贡献一点儿新的东西。
李斌:你认为诗歌与其他文学或艺术门类有怎样的关系?
甫跃成:很难想象一个诗歌写得陈腐的人,小说可以写得先锋。某一文学或艺术行当的佼佼者换了别的行当,可能一时半会儿捡不起来,或者比较生疏;可一旦进入状态,我相信表现不会太差。这类似于武林高手,只要内功深厚,使用何种兵刃过招都有胜算;内功不行,即便手握倚天剑也白搭。我认为多数文学或艺术门类,都是作者思想的出口,以思想为枢纽,可以相互贯通起来。譬如表现主义,既有绘画的表现主义,也有文学的表现主义;绘画与文学的艺术门类不同,但是通过表现主义可以获得艺术的统一。
对诗人和作家进行跨艺术门类的观察,是一件挺有意思的事。比如鲁迅,不但小说和杂文写得好,学问也做得出色;王维的诗、画、音乐,无所不佳;李白传世的墨迹虽然罕见,但《上阳台帖》飞扬剽悍,与他的诗歌如出一辙;王羲之的书法《兰亭序》写得漂亮,作为文章的《兰亭集序》同样堪称佳作。很多大文人、大知识分子,当一个艺术门类容不下他们的才华时,就会外溢到别的艺术门类,在别的艺术门类中再次印证他们才华的优良质地。
李斌:你对以往的写作状态满意吗?什么样的状态会更令你满意?
甫跃成:不算满意,但还可以接受。我经常是写一段时间又停一段时间,长的时候停个一两年也曾有过。长期不写作,我会有一种焦虑感,但如果那段时间我一直保持着阅读,就会觉得时间也并没有浪费,焦虑感会减轻很多。
早些年我曾幻想找到一种批量生产诗歌的方式,就像习得一门技艺,一旦会了就越来越熟练,越来越轻松,想写多少就有多少,而且还能保证质量。事实上,我的想法又错了。每首诗歌都有其独特性,并不是对以往诗歌的简单重复;每新写一首,便是开始一份新的工作,即便上一首写得顺畅,也并不意味着这一首不会磕磕绊绊,半途而废。所以我总觉得自己是个新手,找不着“老师傅”的感觉。
我最满意的状态,就是把停下来的时间缩短一些,不至于连续几个月颗粒无收。
李斌:你的工作、生活状态与写诗有矛盾冲突吗?你是如何处理矛盾与冲突的?
甫跃成:我觉得最大的冲突是没有时间。我每天要工作,带孩子,做家务,忙完各种杂事一般就晚上十点多了。躺在床上想看会儿书,但一不小心就眯了过去,这一天就算过完了。我越来越理解为什么有些朋友和同事,在孩子长大了之后会空落落的,百无聊赖。因为带娃挤占了他们太多的时间,就算之前有什么兴趣爱好也差不多给挤没了,多年以后想重拾旧爱,已经很难。
其实这也没什么好抱怨的,毕竟现在的中年人都是这个状态。生活似乎本该如此,而我能做的就是像电影《千与千寻》里的小女孩,努力记住自己原本的名字,努力提醒自己,不要忘记读书,不要忘记写诗。但是有没有这种可能,真有了大把的空闲时间,日子过得太舒坦了,少了跟外界的紧张感,反倒写不出来了呢?
李斌:你对诗歌写作有什么计划?你希望自己将来的诗歌写作往什么方向发展?
甫跃成:我不知道我将来的思考会有怎样的转变,也就无法计划将来会写怎样的诗歌。唯一的计划就是要坚持写作,别间断太久。
杜甫流传下来的诗有一千四百多首,李白有九百多首,王维有四百多首,李商隐有六百多首。一位诗人有几百首诗能留下來,完全足够支撑他成为一个了不起的大诗人。如果我一生也创作几百首诗作,分摊到三十到五十年来写,其实也不用着急着每年写得太多,关键还是质量。
至于发展的方向,我希望还是能在内容上有所突破。在日常生活中无论是见到的,还是想到的,只要值得写,就放手去写;无论是什么主题,还是什么感悟,在内容上我都希望用诗歌清晰、准确、简洁地表达出来。(选自《星星·诗歌理论》2023年4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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