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2024-05-04
郑茂明
画眉草与鹅绒藤
我有幸,同时拥有了三座星空
它们分别是草籽、小白花和闪烁的石头
画眉草和鹅绒藤太小了,在低处
只配做蚂蚁的花园和寺庙
而头顶上的星空,过于庞大
让大地上的事物陷入无边虚无
因为渺小,我常于静默中俯仰明亮之物
并将它们视为照亮孤独世界的眼睛
忆伯父
平原上,伯父萎缩成松林里一副窄小的栅栏
斑驳的光孤独的光,时常照见他
我用三个夜晚,送他进入另一个世界
光消失的世界
他的泪水,在春天的细雨中淋湿我
阳光和细草,如此慈爱,他的善意
我深爱他,却从未当面言及
因为爱和追悔,他活在我记忆中
平凡如草,化为故乡的鸟鸣
我爱他,活着时羞于说出的部分
我怀念他,如同他爱我时细语无声
雪花与蒲公英
将雪花捧在手心
看它慢慢融化
摘下深秋的蒲公英
吹它
田野间,蒲公英背着细小的行囊
不知消逝之痛
别离之苦
那时年少,因为无知而幸福地长大
如今带着两种苦
漂泊着,一会儿在地上
一会儿在天上
初夏
北方青杏小,南方杨梅己挂枝头
早晨柔和的光线在清脆的鸟鸣声中弯曲
如同江边栏杆上缓慢爬行的蛞蝓
为了捕获,鹭鸟放弃了优雅的身姿
收起羽翼,立于岸边,像那垂钓的老者
长久地盯紧水面楼群倒影里的鱼群
江面升起的薄雾伸向林边铃铛般纷繁的野花
如果轻抚是一种安慰
那么,我在这个寂静晨光中获得的
鸟鸣、花香、青涩的果实……
那短暂静止的时间
终于将江水里那具疲惫的倒影送回到
初夏苍翠而又清凉的躯体中
去南方
去南方度假,把严寒留在北方
轻柔的风、温和的阳光抚得满身舒适
似乎可以忘记多年的奔波之苦
——寒冷,身体的隐痛……
想起母亲说牙疼,遵医嘱烧断了神经线
从此吃东西再无顾忌
我说,神经线断了,疼一定还在
——那是麻木
身体埋伏的疼总有一天也会来袭
当我忍受,我存在,清醒
对事物保持敏感
有时用身体,有时用文字
以便不要迷失于日常的温和中
荒园
田野的局部,一片
残损篱笆围拢的小空间
野花恣意地开或败
荒草沾满晨露,倒伏在篱笆上
牵牛花攀上能缠住的一切
为草木接上彩色的小耳朵
丝蔓延伸如同黑夜中漫散的思绪
光线斑驳地打在上面
草木发出舒适的呻吟
梦呓般的咕哝
只有置身物外
眼前的无序才是自由的
充满着无限和真实
即使不用耳朵也能听见
临窗
穿过一片淅沥的雨声
前面是一片白杨林
近处的雨经过路灯
能看清是在下雨
而远处的雨,隐在夜幕中
看不到也听不清
雨声隐在雨声里
再远一点儿,工厂上方的灯光
冲淡了些许夜色
有一盏灯格外明亮
孤零零立在那儿淋雨
光芒己然暗淡
眼前都是些寻常事物
窗外下着雨
在夜色里,雨漸渐看不清
雨水洗过的夜,树叶清凉
闪着微光
(以上选自《诗刊》2022年2月号下半月刊)
午夜航班
地球缓缓转动
我的父亲母亲睡着
像鲁西北平原上
两颗孤寂的星星
他们从未觉察
夜幕中一架飞机
飞过村庄的头项
这次我从南方回来
在午夜的天空中飞过
机舱外一片黑暗
我的故乡,故乡的村庄
村庄的一座矮房子
房子里面的老人
在更小的黑暗中,安睡
我满心温暖
向着夜幕下的天空
轻轻俯了下身
(选自《河北青年报》2022年9月23日)
公园里的花鹿
这次我看到的并非
草场围栏内
缓缓走动着的鹿群
慵懒地啃草或骚动起来
夜晚的草坪上
两只花鹿撞进我的视线
它们身下是柔软的草坪
成堆的枯叶。它们
唇颈相抵,甚至能
感受到一丝轻柔的气息
一只仰着头,像鹿群中的王
一只卧着,无比顺从
周边的景物停了下来
月光涌成明亮的瀑布
安寂笼罩着草坪,它们没有移动
却先于我到来前摆脱了束缚
马
那是白的,近乎透明的马
隐身于水中、空气中,遥远的灌木丛
此刻它静止,没有边界
当我递过一把青草
它昂起头,明亮的眼睛
望向远方的草原
消失的事物,一闪而过
想起,我们的身体
还在流浪
想起消失的嘶鸣和雷声
内心依然空闊
如果轻抚它长长的鬃毛
想起一生中的好时光
我经年喂养的虚无
终于有了一匹马的雏形和气息
有一年去桂林
天空落下丝丝细雨
我在大巴里
街边桂花正开
细小的伞,沿途落了一地
满城满街的香气
忽然就喜欢上桂花树
想在北方也种一棵
如今桂花树种在我心里
日益浓郁
在雨天,想起桂花树
像想起喜欢的人
也长在我心里
那年湿淋淋的桂花树长满街边
金黄的小伞在雨中
被雨打落一地
落花。香气。弥漫
灰鹭
泛太平洋酒店江边
如此多的灰鹭
低掠在南方初夏泛滥的江面
有的静立于护栏上
我在毫无目的的漫步中
停在一只灰鹭旁边,观察它
如何专注于江面细微的波动
瞬间完成一次捕猎的
灰鹭目光锐利,切割着江水
约莫一刻中,它箭一样射向水面
护栏下面一只蜗牛急匆匆
要越过小路进入对面的草丛
那是一个浅灰色的早晨
灰鹭留下的波纹还没有完全消散
我长久地陷入它目光的暗影
早晨薄如轻雾,在鹭群羽翅颤动的
穹项上盘旋着加速流失了
斑鸠在二月的田野
欢唱什么?
三只或更多的斑鸠从不同方向递送来
接续的叫声
如同照拂,如同唤醒
古老平原陷入正午的阳光
挽留什么?
阳光微醺似村口老人
苇草倒伏于旧年的冰面
瘦薄的积雪扶住枯草
缓缓爬上河坡
孤独的河岸,时间向西
斑鸠在二月的田野上
鸣唱不歇
雪线沿着河床伸向远方
墓碑耸起,岁月立身
万物都在奔赴
我失去了一月,在二月返回故园
浩荡的光涌动着,在脚下
原野上发出波涛般的轰晌
午后
蜜蜂顾临我家阳台
嗡嗡嘤嘤,扑着窗玻璃
有好几次,它是怎么进来的
难道要在此筑巢吗
毛茸茸的,阳光和几缕花香
沾在透明的翅膀上
春天阔大啊,玉兰花盛开
谢谢你带来好消息
我打开窗户,等你飞走
微小的气旋撞进我的耳膜
有花瓣坠地的轻响,有未知事物
奇妙而难以捕捉
夏之花
你看过的花,凝神过的花瓣
并没有进入你心里
就像夏天刚刚到来,而春天还没走远
——你不在此处
眼前古朴的石凳,你坐上去
整颗心静下来,眼前的风景
一下子涌进石质的漫长岁月
你还在惋惜,那枯败的牡丹
低垂下的光阴乃是流逝
枯坐中的焦灼感
沉浸于某个季节的葬礼
你从未真正遇到一朵花
花的精神世界不可得
你在石凳上等待
黄昏带走夏天的花园
芳香已经腐烂
此时和你分离的再次和你重叠
你看到心内的伤口敞开着
如同另一种枯萎的花瓣
父亲
自从拥有了土地
父亲便扎下了根
用一根藤蔓系紧腰身
我见过他在土地上毕生的努力
春种秋收,年年重复地
度这一生
我得感谢父亲
劳作时深躬的身影
让我可以靠理想
这种贫瘠之物
逃离了他坚守的土地
细诉
想起前几天的雨
像夜蚕密集地切着桑叶
半梦半醒之间
霜粒堆满杨树庞大的树冠
记得下雨时,我望向窗外
你在阴雨形成的暗影里
我们隔空有过几句交谈
你声音很轻,像咕哝
柔碎在雨中
那是霜降之后,月光的声音
月光白白地照着
是细诉也是牵领
北方
北方是个大事物
枯草、雪粒,冷湖中觅食的鸟类
芦苇丛中朝向灰色的阳光
北方在浪波上滚动
——多么萧条
我只是虚无的一部分
在书桌旁摘掉光的翅膀
如果只是等待
透过血月扯动惊惶的鱼群
你在绝望的酣睡中进入初冬
北方在亿万年的山脊上负手而立
宏阔而茫然
河流穿越平原奔行在秒针上
北方生长悲悯
在败叶纷飞的倾覆中
一只虫卵追随银河系飞行
北方阔大啊我如飞烟
孤独中只好叩响月亮的门环
深夜里文字呼啸而飞
我伸出手,也只是在北方后面
像一个迷失的旅行者失掉空瘪的背囊
想抓住什么,一切又于事无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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