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访谈:诗歌,我灵魂的爆破手

时间:2024-05-04

童剑:我记得在2021年的“第二届中国十大农民诗人”颁奖会上,是我们的第一次见面,当时你简单地谈过一些自己的经历。这次我想请你先谈谈你的人生经历,但我好奇的还是你为何会选择回到杨店村当一名乡村医生?

宇轩:“在这里故乡,在这里世界”是一种漂泊。“一个人在故乡生,在故乡死是可耻的”,可以理解为另一种漂泊。歧义、误会和矛盾就这样产生了。在现实里讲求精神,在精神里顾盼现实,总之每个时代有每个时代的语境和困难,都是第一次做人,苦尽甘来,我们意会可行?

人生有什么好谈的呢,顺着时间脉络往回走,无非一处又一处柳暗花明,一处又一处困顿与逆境。疫情三年,我父母双亡。是什么样的力量,把我领到孤儿与守灵人的位置?2022年8月6日,老母亲去世时,世界热得仿佛炼丹炉。老父亲去世时,正值2019年寒冬,那时年关将近,有雪乱飞。你看,他们驾鹤仙游分属于两个季节,两种语境,又能合力构建母语世界一个隐喻。

老母亲去世后,我像害了一场大病。常常深夜,在她坐过的院中台阶遥望星空和过去。是啊,星空辽阔,人间矮。星空辽阔,容得下一个人的生平和履历。

总之,贫穷、饥饿、多病,是童年时期己落在我身体和记忆里的病根。我记得每到寒冬腊月,父亲常常在外躲债,母亲顶着风雪独自去河里破冰摸鱼。从那时起,生活给了我深刻的印记和教诲;从那时起,母亲的关节病也越来越严重,这便成为我日后学医的一个起因和决心。

我还记得另一个大雪披靡的夜晚,老母亲把家里仅剩的半碗白米煮熟后,唤来门外一只野狗。那一晚,她用门板夹住前来觅食的野狗,将它悬于房梁;那一晚,杀狗吃肉,成为我一生的“污点”。直到今天,我们家都有养狗的习惯,因为对于狗,我们是有亏欠的。我一生都不会忘记,在那个洁净而又寒彻入骨的夜晚,我们家人的命,是野狗渡过来的。从那时起,注定我写的诗,即是向善和求真。

至于学医归来,成为一名村医,我觉得这是命中注定。就像命中注定我们会成为人,而不是牲畜、家禽、草木或石头,是一样的道理。既然是命中注定的事情,我觉得不谈也罢。

童剑:安徽省四大文化圈之一的庐州文化就包括肥东县,这里出现过周瑜、包拯、余阙、李鸿章、刘铭传等历史文化名人,庐州文化是否对你的诗歌创作有影响?你是怎样走上诗歌创作道路的?

字轩:离我在杨树店的家十里左右,向北,有曹植衣冠冢静卧在百亩桃园中。但凡有文友来,大概率我会领着他们先去看看杨店村的湖水,然后再去桃园转悠一番。尤其谷雨过后,周围草地还会长出地衣菜,地衣炒鸡蛋,确实有乡间风味。

更多时候,我会觉得自己是成都人、苏州人、徽州人、长安人、唐人、宋人……但我生长在杨店村,也算是命运让我游历至此,我还是要感谢庐州。

2010年,我写了组诗《与药书》,有六十首左右。大部分是祭念亡兄的,也有一部分是自我的对话及对生命的观照,借草木之药性,希望借此可以与过去做个和解。2011年初,我将这组诗投稿给本地一个诗歌大赛,结果获得二等奖。

出生寒门的我,孤陋与偏僻己久,当我的诗歌作品被人接受的那时起,突然心里就有了火炉和光明,精神上有了奔头,脚步就会坚实和沉稳许多。直到今天,我始终觉得,过去是一首诗,未来也是。现在我能够奔赴在诗歌这条路上,试图抵达和接近精神里的那道光,或许,试图接近和抵达才是我一直坚守诗歌的意义所在。

童剑:读你的诗歌,我发现诗歌的题材和你的日常生活密切相关。不仅有乡村常见的玉米、稻田、芦苇、梨树等具体的动植物,还有与农事相关的节气,但更多的是你生活的乡村和身边的亲人、邻里。写诗在你的日常生活中是一种爱好还是一种生活状态?对你而言有何意义?

宇轩:最初写诗是出于爱好,写久了,也就成了一种生活状态。需要声明一点,写诗不是作怪,它像吃饭、睡觉一样寻常,如同碗筷那样朴素。

我一直隅居乡村,目力所及皆是玉米地、槐树林与小河水。是写作,让我听见植物拔节的声音;也是写作,让我身处节气的传统庇佑与眷顾之中,也能更为迅疾和敏感地察觉到时间在血液中的流淌,在眉头上的刻画,在骨头里的沉淀和苏醒。当这些日常在诗歌中出现,从而让我真真实实地体悟到,世界从这里打开,也在这里幽闭。

作为一位写诗的人,我曾无数次站立在落日的余晖之下提醒自己,诗歌的语言可以蕴藉我们胸中的炭火,唯有在苍劲的梨树旁呵护它,在湖水边供养它柴米油盐,佐以星辰、粮食与大雪……在這种坚持中,也许我的作品也能带给他人一丝慰藉。

童剑:你的作品题材不仅关注自然界的动植物、农村的日常生活和生活中人,还有大量的作品是关于雨水和大雪的诗歌,为什么?

字轩:在泥水与风雪里赶路己久,写下的每一首诗或许就渐渐有了游子歌的气味和腔调。我们常常说屋漏偏逢连阴雨是一种人生,芭蕉夜雨残灯明就是另一种。

在我看来,雨是天梯,也是天意,感受它,就是与神对话;感受它,才能迎来一片澄明的天空。雨是恩人,它替我们把人字形屋顶清洗一空,替我们把肩膀上的尘埃反复摔打。雨是消息,它的读者遍布大地,无论江南、江北,广东、广西。

大雪呢,大雪似是故人来。皑皑又披靡之时,英雄遗落在江湖,大雪还像从前一样很美丽。你也许见过一根枯枝从雪地冒出来,枯枝的突兀与白雪的圆润构成的画面不论是否和谐,这枯枝终将成就一种朴素的生活,也成就了语言和传统,甚至是偏见。

你也许还见过一只麻雀在雪地觅食,这麻雀,也有人可以意会的困难和希冀。在大雪中,我参加过许多亲友的葬礼;在大雪中,我额头触地,跪送老父亲最后一程。

炊烟是从前的事,在记忆的册页里,因为大雪,炊烟有了神来之笔。雪是加冕,也是安慰和宽恕。雪是遗忘,给你空茫而彻骨的回不去。

童剑:我还注意到,你在诗歌当中经常使用湖水和月亮这两个意象,意义何在?

宇轩:湖水承载着童年的欢乐与无知。成年以后,湖水与我们内心的品质有了相同的维度。一个人在世上披星戴月走了太多弯路,他最大的理想就是成为湖水本身。最不济,也要成为湖边一棵垂柳、一株苜蓿。再不济,哪怕一根浮木,也要被湖水定义和鞭策。湖水可以升起隐逸之风,它在人群左边也在人群右边。最大的可能是澄明在心。风动云动之时,我在哪里已经不重要。时间在这里成为一个虚词。人间如果还有审美,湖水的品格将使我终身受益。

月亮是心意里面一个永不弥合的漏洞,是喻体,也是病根。世世代代,它是庙塔上面广为流传的一个经典,也是山下永难治愈的虚肿喘咳的慢性病患者。甘草与当归拿它没办法,酒瓶和碗筷也拿它没办法,

童剑:韩东有句经典话语:“诗到语言为止。”当下关于诗歌写作存在一些不同观点,有的倚重诗歌的“技术主义”,有的追求诗歌的叙事性和散文化,有的对诗歌中的语言奉为圭臬,或是追求陌生化,或是追求口语化。能谈谈你对诗歌创作持何观点吗?

宇轩:我也注意到当今诗坛关于诗歌写作存在不同的观点和流派,对此我认为千人一面容易叫人产生视觉审美疲劳。所以我始终站在千人千面这一边,向那些不断拓展语言边境的冒险家投以钦佩和祝福的目光。换句话说,语言从来不是问题,问题的本质是诗意的探寻与诗性的发掘。

童剑:你写诗时是习惯一挥而就,还是喜欢反复修改,或者是用其他方式写作方式?

宇轩:我记得幼时读书,乡村老师告诉我,写字不能描,一描描个葫芦瓢。因此,一挥而就是书法创作中的事。

一挥而就的诗,当然有之。写过就写过了,白纸黑字,它们哪怕缺了一点儿诗意的完成度。我希望秋天可以快点儿到来,我可以隐居和写作。许多文稿放在電脑文档里,我知道在未来某个时刻,我会重新打开,读一遍,念一遍,像古老的錾碑人,审视面前的石头和汉字,帮助它们横渡时代的横流。也感谢它们,一次次将我带到陌生之地。所以,一挥而就的诗作需要修改,修改一首诗之后,你会看见大雨中的独坐;再次修改之后,你看见黑雨伞里的背影。

童剑:在阅读你的很多诗作时,我发现虽没有很多晦涩的词语,但在看似平常的语词中总有一些理性的思考,能谈谈今后你对诗歌创作的一些思考吗?

字轩:诗人在写完一首诗之后,它仅仅是个半成品,剩下的需要交由读者来完成。

诗歌是人类的第三只眼,借此可以与神对话,洞彻人间;诗歌如药力,可以抵达并显效于科学无法定位的那块病灶。

我们对于意义,真相和结局沉思己久,诗歌有可能是山顶云岚,林中蝉鸣,误会与误解身陷其中。而审美和精神上的奔头,也在其中。

童剑:在杨店村从医己近二十年,有想过离开杨店去外面发展吗?

宇轩:暂时哪儿也不去了,疫情三年,父母双亡,我还要守孝。

我会继续把杨店村当成我的一个道场,也是我一生都在练习的一个忍字。杨店村是一封信,写信人与收信人是同一人。杨店村如当归,如王维和策兰。杨店村是一枚硬币的两面,如此丰富却又十分偏远。所谓成熟就是接受现实,像果子,接受枝头的赠别,然后义无反顾地叩响它泥土中的大门。一生捧着父母的策源地,像捧着我在世上最小的孩子。

想吃梨,想吃苹果,即使隆冬腊月,反季节果实依然可以购买。当然我还想坐上2164绿皮火车,背包里放着一盒高渗葡萄糖,去青藏高原喝一杯酥油茶、青稞酒。在高原看着梦一样的天空,我会心律失常却又两眼温热。从六千多米的垭口俯瞰人生路,穿行于圣域高原的风定会告诉我:是钉子,就该找到你的门梆;是木头,就请回到榫卯的位置;是陀螺,就寻找你的鞭子;是浮木,就去苏醒你的长江水。所以,我会在轻微的动荡之后,像鱼,开始它溯源的念头。

总体来说,人生如大河,有其险峻、低缓和狭隘;人生如大河,有其开阔、清澈与浑浊。如果非要给出一个比喻,永远不走回头路的浮木、枯枝可以借来一用;河中的游鱼,两岸的房屋与灯火可以借来一用;水上的舟船,水下面壁的石头都可以借来一用。

我在这里生,大概率也将在这里死。

(选自《星星·诗歌理论》2023年3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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