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2024-05-04
王律
著名作家魏巍从抗日战争时期奔赴晋察冀根据地,直到驰骋解放战争的河北各地战场,他在古老燕赵这块红色热土上战斗生活了近十个年头,这里已经成了作家的第二故乡。
人们常常赞叹魏巍的散文像诗一样优美,其实魏巍的诗比起散文也毫不逊色,早在敌后边区的烽火硝烟中,他就开始诗歌创作,并由此成为晋察冀的一名杰出文艺战士。
根据地诗坛永远的“红杨树”
20世纪50年代,魏巍因为创作《谁是最可爱的人》在国内引起轰动,“最可爱的人”成了人民志愿军的代名词。然而很少有人知道,他最初是以“红杨树”的笔名登上晋察冀诗坛的。
诗啊,游击去吧,
永远不要叛变:
游击去吧,诗啊,
时时刻刻想着
怎样去报答人民。
红杨树啊,报答人民,
记清楚,
人民不仅养育你的诗,
人民在饥饿里也养育了你;
记清楚
在这苦难的年代,
你应当把智慧也用于战争,
把战争也当成诗。
每当我捧读《魏巍诗选》,看到书前“作者手迹”这几行诗句,总有一种热血沸腾的崇高神圣之感,诗人对人民对战争刻骨铭心的记忆永远不曾褪去。眼前便浮现出魏巍老师生前三次接受我采访的难忘情景,谈抗战诗歌,谈河北老区,谈战场生活……在我们十几年的交往中,他总是有求必应,提供资料回忆,寄赠签名著作,回信解答提问,对我挖掘研究解放区文学给予了莫大的支持和鼓励,也让我们更加深入了解到晋察冀诗歌运动的创作盛况和历史功绩。
魏巍老师原名魏鸿杰,参加八路军后改名叫魏巍,到晋察冀战场后,他又为自己起了一个极有特点、极具诗意的笔名“红杨树”,他在晋察冀的诗作都是以这个笔名发表的。1939年从抗大毕业后,魏巍便在晋察冀边区从事部队宣传工作,其间创作了不少宣传抗日、反映边区人民抗日斗争的街头诗、抒情短诗和通讯。其中,1942年创作的长诗《黎明的风景》因成功地表现了抗日斗争的生活而获得晋察冀边区文学艺术界联合会颁發的“鲁迅文艺奖金”。
记得第一次见到这位自己心中崇敬己久的老作家,是二十多年前在北京西山的魏巍老师家中。当时己年过八旬的魏老衣着简朴,仍保持着战争年代的传统;宽阔的前额下一对长长的寿眉,显得格外精神矍铄,尤其是谈话时洪亮的声音和大幅度的动作,好像又把我们带回到那炮火纷飞的战场。得知我是一名新闻工作者,魏老更是显得十分亲切,因为当年他就是《晋察冀日报》的一名战地记者,1947年曾参加解放石家庄的战斗,还写下了一组优秀的战地通讯。魏老兴奋地回忆了那段战地采访经历:“石门已经成为‘陆上的孤岛’,四周的县城均被我军攻克,与保定、太原的铁路线也早被切断,但是城防很坚固。我军‘勇敢加技术’,发挥了很强的战斗力,仗打得非常漂亮,仅用六天六夜就攻克了这座华北重镇。”
当时担任晋察冀野战军第三纵队教育科长兼通讯社特约记者的魏巍,深入到八旅二十三团,随指战员一同从突破口越过外市沟,进入市区,目睹了激烈的巷战。战斗刚一结束,魏巍就冒着空中敌机的狂轰滥炸赶写报道,不久《晋察冀日报》连续几天刊登了他的这一组战地通讯。我们找到了其中的三篇:《朝阳路上的快枪》《在突破口》《反包围中的反包围》,其中报告《在突破口》描写的激战场面非常生动:我们摧垮了敌军的三道防线,这个突破口一打开,宽大的石门市便展现在战士的眼前。《晋察冀文艺史》评价这篇报告“是报道这次攻坚战的杰出篇章”。这些在血与火之中诞生的作品,已经成了解放大城市先例的重要历史见证,也永远铭刻在老作家的创作记忆里。在采访即将结束时,魏老欣然命笔,写下了“英雄的部队,难忘的历史”两行苍劲有力的题词,以纪念石家庄解放五十五周年,“向解放石家庄的英雄们致敬”——他们永远是“最可爱的人”。
主编《晋察冀诗抄》的卓越功绩
2004年底,我有幸陪同河北文联老主席浪波老师,参加了在中国现代文学馆举行的《贺敬之文集》出版研讨会。作为大诗人贺敬之的亲密挚友,魏巍老师以原北京军区宣传部文化部部长的老一辈军旅作家身份出席了研讨会。利用会议的间隙,我又一次近距离地采访了魏巍老师。
魏老从贺敬之所代表的延安诗人谈起,又着重讲到晋察冀诗歌是抗战时期盛开在敌后根据地的一朵艺术奇葩。在这块抗日模范根据地上涌现出一批颇有实力的诗人,产生了一批有影响的诗作,他们组织诗社出版刊物和诗集,开展群众性的诗歌运动。鲜明的时代色彩、浓厚的生活气息和饱满的战斗激情构成了晋察冀诗派的整体风格。
新中国成立后,出于对边区诗歌的热爱和熟悉,魏巍主编了《晋察冀诗抄》这部红色经典诗集,于1959年3月由中国青年出版社出版。全书开篇收入流传于抗日战争时期晋察冀边区的十二首民歌,之后是由著名诗人田间、邵子南、曼晴、方冰、徐明、孙犁、邢野、胡可等二十九位同志创作的一百六十八首诗歌,堪称鸿篇巨制。晋察冀边区的诗人们用手中的笔歌咏出了革命的心声,他们从不同的角度描绘和展示了晋察冀边区在烽火燃烧的岁月里战斗生活的壮丽画卷。
从《晋察冀诗抄》中,完全可以看出“晋察冀诗派”是在敌后抗日民主根据地出现的一个独立的中国现代新诗流派。诗人们以崭新的心态从事斗争和创作,模范抗日根据地为诗歌创作提供了新的现实条件、新的主题和题材、新的灵感。以“战地社”、“铁流社”、边区诗会为核心的晋察冀诗人群,自觉或非自觉地把革命现实主义与革命浪漫主义两种创作方法相互渗透融合,显现出丰富多彩的艺术格调,他们讴歌党和民族革命战争,创造了感人肺腑的战争风情画,抒发了“自我”与革命相一致的无产阶级革命情怀,开拓了“五四”以来革命诗歌创作的新道路,为新中国成立后社会主义时期的新诗创作提供了宝贵的艺术经验。
《晋察冀诗抄》出版后,引起诗坛内外十分强烈的反响。著名诗人邹荻帆在评论文章中归纳这些诗的特色是:“浓厚的生活气息、鲜明的战斗色彩、饱满的革命热情和淳朴简洁的语言和形式。”有诗歌评论家说:“《诗抄》是植根在根据地人民战争的沃土上的一丛异葩,诗人一战斗者发出的高亢的声音,就是那个时代的号角,胜利的凯歌和乐观的预言。”可以毫不夸张地说,魏巍主编的这部《晋察冀诗抄》为晋察冀诗派在现代文学史上赢得了重要地位。
为“抗战文化拾萃”诗歌丛书题写书名
我和魏巍老师的第三次见面,是在2005年夏天。当时石家庄市委党史研究室为纪念抗战胜利六十周年,策划出版一套“抗战文化拾萃”丛书,其中设有诗歌一册专集,并邀请我来主编。研究室的领导还提出要请一位德高望重的文化名家题写书名,我马上想到的就是晋察冀著名诗人、时任解放区文学研究会会长的魏巍老师,这一提议立即得到大家的一致赞同。于是我便带着几位负责丛书编务的同志,又一次来到原北京军区干休所大院的魏巍老师家中,并顺利取回了魏老亲笔所写的一纸潇洒道劲的书名题字,为这套省会出版的抗战文艺丛书增添了莫大的光彩。
魏巍老师不仅为丛书题写书名,而且还很关心支持我所主持的其中一册诗歌专集的选编工作。他在来信中提到有一首小诗《滹沱河》,是写于抗日模范县平山的一个山村。我看到诗末的时间明确标注是“1939年1月”,而这正是魏巍从延安到达敌后边区的日期,查遍《魏巍诗选》,也没有发现创作时间早于此的,可以肯定这就是他写于晋察冀的第一首诗作。
滹沱河,滹沱河,
滹沱河里血泪多。
东洋狗强盗,
杀人满山坡,
满山满谷血横流,
鲜血流到滹沱河。
滹沱河,流流流,
流到天涯也有尽头,
我们的血海冤仇不能报呀,
永远不能算罢休。
魏巍早期诗作带有典型的“街头诗”风格,语言亲切生动,情感热烈激昂,发挥了积极的战斗作用。与其他作者相比,他的“街头诗”比较注意诗意的提炼,很少直白、口号化的词句,注意诗体的完整和韵律,带有其自身的文学阅读价值。
我还专门将魏巍1941年秋季反“扫荡”诗章中的一首《(晋察冀日报)记者》收入了诗歌专集之中。这是诗人写于边区的一组独具特色的作品.它不同于多数抗战诗歌中悲壮愤慨的情感,而是带有活泼欢快,甚至有些轻松俏皮的情调,充满了革命乐观主义精神:
胸前插着笔管,
腰间挂着瓷碗。
口渴时
跑到河边,
是否清溪如酒?
一连就是几碗。
立刻响起火镰,
看欢乐的小火花,
在烟斗里
燃起悠悠白烟。
一双冻红的脚,
一张晒黑的脸。
文雅吗?
确实不甚文雅
可是——
到晚间,
嘿,又是妙文一篇!
1942年,魏巍发表了荣获边区鲁迅文艺奖的著名长篇叙事诗《黎明风景》。长诗以宏大的篇幅真实地展现了边区困苦年代艰难的生活场景,歌颂了人民子弟兵坚持敌后抗战的顽强斗争精神,整首诗呈现出一种深沉悲壮的格调,给人一种浑厚的凝重感。堪称史诗的作品既是魏巍诗歌创作的一个高峰,也是诗人艺术风格成熟的標志。
魏巍是一位人民革命战争的歌手,对部队生活有着深切的感受,对农村的战地风景也有超人的敏感,这使得他的诗,自然地洋溢出一种对人民战争的博大情感。魏巍在诗中能敏锐地捕捉到晋察冀战斗的乡村中动人的故事,同时在平凡的生活中发掘出它的深刻内涵。孙犁在《红杨树和曼晴的诗》-文中说:“红杨树的诗,在它的风格上说,近于一种低沉的呼唤。’’的确,魏巍的诗以浓郁的感情为基调,并将这种感情融入复沓的句式中,从而幻化出一种亲切的,像与人倾诉、向人作深沉呼唤的诗歌情绪,给人以心灵上的震撼。
首发魏巍报告诗的《晋察冀画报》
在定州市东北部有一个小村庄叫西南合村,这里曾是清风店大捷主战场。七十多年前,晋察冀野战军在民兵和广大群众的配合下,在这里进行了一次大规模运动歼灭战,歼灭国民党第三军一万七千多人,这场被写入革命史册的著名战斗,对解放石家庄曾经起到过极为关键的作用。
我至今珍藏着1947年12月《晋察冀画报》的清风店大捷和解放石家庄特刊,上面登载了当年新闻战士拍摄的战地摄影作品近百幅。2022年是清风店大捷和解放石家庄七十五周年,为纪念“夺取大城市的创例”这一重大革命历史事件,石家庄解放纪念馆将这本《晋察冀画报》第十三期影印再版。当世人在数十年之后,重新看到这期珍贵画报时,会发现书中收入的一首长诗《英雄的防线—记“钢铁第一营”高林营阻援》,署名“红杨树”。一些爱好诗歌的朋友问我:红杨树是谁?我便告诉他们,“红杨树”就是老作家魏巍老师的笔名,这引发不少研究党史的同志对此产生了浓厚兴趣。
长诗的第一章《危急的阵地》开篇写道:
大地在震动着,成千发的炮弹,落上了英雄的防线,
弯曲纵横的战壕和可爱的地堡都堆满火烟。
工事在轰轰地倒塌着,压住了苦战的勇士,
战车喷发着炮火,呜噜呜噜爬到了阵地前沿。
危紧的阵地哟,你已经成了零乱的土堆,
“钢铁第一营”的大旗,还能不能插在大家的面前!?
此诗记述的是1947年著名的保(定)北阻击战中“钢铁第一营”的战斗。当时华北解放军仅以一个军的一部队伍阻击援敌三个军整整九天之久,对保障清风店歼灭战的胜利起了重要作用。
在《英雄的防线》第三章中,诗人用近乎直录的笔法,将一个个普通战士的名字记录了下来,这种完全纪实的风格,正体现了此诗题目后所标注的“报告诗”的风格。诗中那些平凡的战士在战场上所表现出的伟大牺牲精神,足以惊天地泣鬼神——
你看那“钢铁第一营”的兄弟,从烟雾里挺身站起,
拉开伙伴的尸首,从土推里钻出来,带着满身血迹。
你看新党员谷克智,扎好伤口又赶到前沿阵地,
你看刘济舟,眼角滴着鲜血,还在顽强抗击,
你看冯海成的机抢前,倒下了白花花的一片,
你看秦焕明怀抱着飞雷,死盯着面前的仇敌:
你看那闵树芳满脸流血,匆忙地压着子弹;
你看刘炉子的重机枪,枪后腿架在同志的肩头射击;
你看范荣耀,啊,范荣耀,高高地站在地堡的顶上,
眼望着自己的飞雷,打得敌人满沟哭啼。
这里,零乱的土堆上,依然挺立着我们英雄的防线,
这里,零乱的土推上,正飘着“钢铁第一营”光荣的战旗!
在这里,一切所谓诗的技巧、艺术手法,都显得苍白无力,展现在读者面前的是血与火的激荡,是生与死的较量,因此诗人唯有用最朴素最直白也是最有冲击力的呐喊去描绘英雄的阵地。在诗的“尾声”里,永远冲不破的防线犹如凝固成了一幅血染的油画——
防线没有突破,这是英雄的防线,光荣的防线,
敌人滚在血泊,战车起着火,堆在了阵地前边。
看,零乱的土堆上,又筑起弯曲纵横的战壕和可爱的地堡,
看,“钢铁第一营”的大旗,要永远插在大家的面前!
全诗中始终出现的“钢铁第一营”的大旗,如同这首长诗的灵魂,反复咏叹,一以贯之。从开篇时的疑問——“钢铁第一营”的大旗,还能不能插在大家的面前?到中间一段“正飘着‘钢铁第一营’光荣的战旗”,再到结尾“要永远插在大家的面前”,最终完成了一段史诗般的英雄叙事!
我还特别注意到,在长诗的下面,诗人格外加上了“几点注解”,这是在《魏巍诗选》和《魏巍全集》中都没有收入,可以视为珍贵的佚文,尤其对于了解那场惨烈的战斗,有着不可或缺的史料见证价值——
一、“‘钢铁第一营’的大旗,永远树立在大家的面前”,这是营教导员崔国彬同志提出的鼓动口号。
二、牺牲的连长是指——连长窦永刚与六连副连长王家增,王家增同志在大同战役与第一次平汉战役间曾负伤四次,每次伤不好即出院,是该旅战斗英雄之一。
三、因敌人的绿衣服都褪成白色,故日“倒下了白花花的一片”。
四、火箭炮手刘云庆,曾开过小差,经宽大后提出立功赎罪。
感谢我们的战地诗人魏巍,感谢生长在晋察冀诗坛永远的“红杨树”,你笔下的英雄诗篇和民族吼声,将长久地激励着后来者,沿着前辈的足迹,发扬伟大的斗争精神,无畏任何艰难险阻,将中华民族伟大复兴的事业进行到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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