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2024-05-04
刘波
【编者按】
《百年中国新诗编年》(全十卷)由张清华主编、山东文艺出版社2022年1月出版,以十年左右时间跨度分卷,收录了自中国新诗诞生以来到2015年百年间一千二百余位诗人、三千余首佳作,呈现了中国新诗史相对完整的状貌。全书每卷设分卷主编并撰有该分卷序言一篇,是该分卷涵盖时间段内新诗发展状况的学术总结。经主编和各分卷主编授权,本刊陆续刊出各分卷序言以飨读者。
1986年对中国当代诗歌而言,是具有转折意义的一年。正是在这一年,汉语诗歌进入到新一轮的现代性自觉,随着“第三代”诗人的集体登台,具有明确文化意图的、知性和真正多元的写作,才得以开启。如果说之前的“朦胧诗”一代还带着过渡时期的某种浪漫主义冲动的话,那么“第三代”则是对浪漫主义加早期象征主义的一种超越和丢弃。
也正是在这一年,由徐敬亚发起了《诗歌报》与《深圳青年报》联合举行的“1986中国现代主义诗歌大展”,两份报刊同步推出了几十个诗歌社团、群体和流派,总共发表了上百位诗人的作品。各种不同风格、不同美学观念的诗人以此为载体,同台竞技,提出了形形色色的诗歌主张,“非非主义”“整体主义”“新传统主义”“大学生诗派”“他们”“日常主义”“海上诗群”……比朦胧诗人年龄略小而观念差异巨大的一批,集體登上了舞台。这批人以1960年代早期出生者为主,也有少量属于1950年代出生者,他们成为此后中国诗坛的主体力量。
“第三代”诗人的诗歌主张看起来纷繁复杂,甚至南辕北辙,但总体上有两大趋势,一是主张智性的文化写作,代表了精英主义的一脉,如“整体主义”“非非主义”“新传统主义”等;另一派则是主张平民主义和去智性的写作,如“莽汉主义”“他们”“大学生诗派”等,他们代表了新的以日常主义与生活流为审美追求的写作群体。前者体现了诗歌持续向着纵深与复杂掘进的向度,后者则代表了对平权主义与日常性的合法化诉求。两条脉系其实也决定了1990年代以后诗歌的写作格局一一发生于世纪末的“盘峰论争”,其实就可以看作是这一分化的后续结果。
但不管怎么说,“第三代”诗人的历史贡献是显著的。第一,他们终结了之前关于朦胧诗的论争,朦胧诗虽然已经持续存在多年,但在原先的主流诗坛的控制之下,他们的合法性一直没有得到确立,而随着“第三代”的登台,这场旷日持久的争议彻底失去了意义。第二,朦胧诗的性质,是在思想上的人道主义,加艺术上的意象主义与象征手法,在美学属性上具有鲜明的过渡性色彩,也可以说兼有浪漫主义和早期象征主义的特点,北岛、舒婷、顾城的诗歌对于改变之前中国诗歌的浅白与粗陋作出了重要贡献,但随着世界视野的进一步打开,人们则需要更加丰富和复杂的写作,来为当代中国的诗歌助力。“第三代”的登台,显然为当代诗歌注入了更多元和自由的基因。所以,他们打出了并非恶意的“Pass北岛”的口号,其实标明的是文化代际的变更。第三,由“第三代”开始,诗歌的观念之争变成了当代诗歌的“内部问题”,这是真正的进步。
1980年代的后期,因为“第三代”的登场,世系更迭后的诗歌界显得畅快且日趋多元。值得提出的是文化诗歌热、史诗热及其所带来的持续影响。这一变化源于朦胧诗后期的两位主将江河与杨炼,他们至少在1984年以前,就开始了文化主题的探索。江河的大型组诗《太阳和他的反光》,首先对中国古代神话传说的资源进行了重释,这是这个年代中国知识界“影响之焦虑”的最早体现之一,他们赶在1985年小说界的“寻根运动”之前,就进行了大胆的探索,以本土文化的再发现,为新诗潮找到了合法依据;杨炼也在同期写作了《诺日朗》《礼魂》《西藏》《半坡》《敦煌》等具有鲜明“寻根主题”意味的组诗,这些作品对于四川的“整体主义”“新传统主义”等诗人群体又有很大的影响,1985年四川诗人宋渠、宋炜兄弟就喊出了“这是一个需要史诗的时代”(宋渠、宋炜:《这是一个需要史诗的时代》,参见北京大学五四文学社编:《青年诗人谈诗》,第23页,内部刊印。)的口号。1986年,廖亦武也写了《大盆地》,欧阳江河写了《悬棺》,黎正光写出了《卧佛》,宋渠、宋炜写出了《大日是》。
这一时期特别值得提出的还有海子,海子大体也算“第三代”诗人中的成员,但不知为何他的作品最终未能入选“大展”。但历史的水落石出,使人们越来越觉得他的重要,海子在1980年代后期写下了《太阳·七部书》等大量的长诗作品,关于长诗和史诗写作,也留下了重要的诗论文字,如他的《诗学:一份提纲》即对于西方诗歌史,对形而上学意义上的写作,对精神现象学意义上的诗歌,都谈出了独到的见解。他还留下了大量精美而富有经典意味的抒情诗,其中不乏文化主题的探究,有与诸多伟大诗人和作家间的精神对话,有充满感性意味的爱情诗章,也有关于土地、劳作、生死、怀乡、青春、忧郁等等主题的吟咏。其《祖国(或以梦为马)》《四姐妹》《天鹅》《九月》《亚洲铜》《日记》《面朝大海,春暖花开》等作品,都己成为新诗诞生以来最经典的抒情诗章。
在“第三代”诗人所标立的各种诗歌范型中,欧阳江河的知性写作显得独树一帜,他的《汉英之间》和《玻璃工厂》等作品,虽然形制并不是很大,但却成为这个年代众多哲学或文化意义上的“元写作”的典范。这两首诗本质上都是用了诗歌的方式,对写作本身来进行讨论的作品,汉英之间所讲述的是东西方文化的差异性,对于一个诗人的处境与思维方式的影响,对于汉语诗歌和文本的某种角色与身份限定,它所给予人们的启发,很难用一两句话来概括;《玻璃工厂》-诗更是通过玻璃的诞生过程,来揭示真理和“诗与思”的同步诞生的过程,这首诗是用了近乎哲学思辨的形式,来分析真理和语言本身“由晦暗到澄明”的显形过程,极富精神启示意味。
进入1990年代,随着市场化时代的到来,诗歌获得了更加多元与复杂的现实情境,也有了赖以产生“个体诗学”的氛围与空间。以1992年的南方谈话为界,之前的写作因为历经了历史的转折与回流,诗人写作中显示了浓厚的文化情结,与现实之间也保持了敏感的回应关系,许多作品对现实处境与诗人的文化身份、时代际遇、精神使命都有精确而丰富的反映,陈超的《我看见转世的桃花五种》、欧阳江河的《傍晚穿过广场》、西川的《致敬》、王家新的《一个劈木柴过冬的人》《帕斯捷尔纳克》《瓦雷金诺叙事曲》等,都属于刻下了历史与精神双重印记的作品。另外,一批新人如伊沙等,也以解构主义写作的面目开始登上诗坛。伊沙最初发表于《非非》复刊号(1992)上的《中指朝天》组诗中,就有了《饿死诗人》《车过黄河》等具有鲜明的解构主义文化意味的作品。这意味着,以转折时期的历史为背景,当代中国的诗人正以不同的姿态,进入到个人的深度思考之中。
有必要提出的是,在1990年代早期,随着海子去世之后引发的怀念,还有特定时代的精神氛围,诗坛出现了一股“乡土诗歌热”,这些诗以“麦子”“庄稼”“村庄”“田园”“农事”等为主题,表达了一种混合着悲情与慰藉的复杂意绪。海子诗歌中己被哲学化的乡村图景,在他们的笔下再度被伦理化和社会化,所以某种程度上也俗化了。随着伊沙的《饿死诗人》-诗的出笼,也随着时代氛围的迅速变化,这类诗歌很快销声匿迹了。
1992年,随着中国进入全面市场经济时代,诗人与现实之间的文化关系变得日益复杂化。因为市场价值对于人文价值而言,究竟是为其提供了庇护,还是又多了一份挤兑,在短时间内似乎并未明朗。所以在知识界很快爆发了一场持续两三年时间的“人文精神论争”,有人认为此时诗人应该“愤怒”,有人则提出了“中年写作”的“减速诗学”。但总体上,诗歌界的反应似乎比知识界与作家圈要平静和理性。这说明,或许诗人对此类问题思考得更为深入和内在。欧阳江河的《89后国内诗歌写作》-文,对“第三代”诗人的文化身份问题,对他们未来的写作,作出了“减速”的预测,认为他们将提前进入更为沉潜和内在的“中年写作”。事实证明这一预见是准确的,整个1990年代前半期的诗歌写作,大抵是在个人的处境中展开的,1980年代的宏大叙事与史诗抱负,被置换为了个人境遇中的生命悲欢与内心体味。
这对于当代诗歌在技艺方面的成熟,诗人写作个性的生成,以及在风格与类型的多元化方面,无疑是非常关键的。某种意义上当代诗人中最具写作个性、最具成就的一批诗人,正是在这个时期完成了他们的代表作,并确立了其写作风格。除了海子已在短短的几年时间中完成了自己,王家新、于坚、西川、欧阳江河、柏桦、张枣、萧开愚、钟鸣、孙文波、宋琳、吕德安、张曙光、翟永明、周伦佑、臧棣等,都是在这一时期奠定自己的写作的。
本卷所编选的是1986至1995十年间的代表性作品。我们在编选过程中,力图体现历史本身的运行逻辑,即作为先锋诗歌运动之接力者的“第三代”诗人的迅速成长,以及他们所显示的日益多样和成熟的风格样态;当然,我们也试图呈现出这一时期诗坛的更多界面,展示在核心和边缘地带的各种景观,以此希望能够在一定程度上反映出这个时期当代诗歌的基本走势,即回归日常经验,回归个体生命处境,同时又在精神的层面上不断分化着,日益多元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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