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2024-05-04
荣荣
一场告别,可以如此简单:
比如看他穿过酒店长廊,
在几杯酒里走得歪斜。
比如他回头,她仍在长廊尽头,
孤立,一动不动。
这之前遗留的现场是:
客房长条桌上无序摆放的
服務册、速记本、戴过的口罩与烧水壶,
二十几只烟蒂在水晶烟缸里挤挤挨挨,
两只白茶杯相距四十公分,
正好是一把椅子与沙发的距离。
这让他们相顾无言时,
他能看清她暗藏的窘迫和坚持,
她能望见他眼里时而黯淡时而烂漫的星星。
如果愿意放纵,也能有一场对视,
挨着的鼻尖接通一条黝黑的隧道。
还有半明半昧的灯光,
曾照着他们勉强保留的外在清白和
不可描述的人间纯洁。
这也是陷入的方式,
不是在一杯酒里回不过神,
就是在一场梦里醒不过来。
在那里,她也许是干涸的,
酒是柔水滋润。
在那里,他也许是虚无的,
梦是肉身充盈。
现在,她归来了,
“我无法给你我的最初,
至少让你为我画个句号。”
但凡想起,她的嘴唇就会闪烁光的碎屑,
她知道,这是人间之爱最后的遗存。
像一篇逐字读过的文章,
当初的惊艳仍在,感动仍在,
他与她已互为白驹过隙。
曾爱她的任性,过头的豪迈。
曾爱他过人的缱绻,包容,
也许还有些过多的体谅。
“我爱过你。”现在,中间的过,
横,竖钩,点,点,横折折撇,捺,
是过失,是过错,是过分。
一场经过,就是路过一个花园,
他们同时停下来,张望,犹豫,
这是必须的过门,同走一条长长的过廊。
同时起步的俩人,很快,
一个跑过头了,一个仍在原地,
出线的总是那个跑得过快的人。
认真的爱,就是过家家,
其中的童贞让人迷恋。回头亲吻
不在,谁还在过问谁的无语凝噎。
一场罪过。这是有心之过。
寒风招摇过市,寒冰藏于过往。
她在暗处疗伤,他是否也会忏悔或赎罪。
一场过去的爱,初起时美在得过且过。
现在,亲过抱过的身子,全是遗产。
也有遗言:爱过不如错过。
他们曾挨得如此近。
只要回头,我会再次看到
他们脱下的肉身在暗中并列,
亲热又疏离。
仿佛两块摩擦生火的冰,
或者两团火,在制造灰烬。
仿佛仍能相互消磨,
在时光那只笨重的磨盘里。
仿佛谁也不曾抽身离去。
或者反复出现,在邂逅之前。
那样多好,他们仍来得及
相互回避或视而不见。
她的任性只在想象里,
那里清风是你,明月是你,
缺失的风景也是你。
为什么还能呈现真实的颜色?
仿佛回到不一样的庭园,
开一朵花,结一个果。
为什么还能飞,不停地起落,
禁锢于一个狭隘又顽固的
早被预设的内心边界。
更多时候她的任性还是一块斑驳的
圆石,被日常的油盐反复煎煮,
而你,一直停在远远的人间。
她的多情不被允许。
她等待的祝福,也永不会来到。
只有被篡改的记忆,一本写坏的书。
令人心疼的女子,
一次次轻易地交出自己。
她有重复的煎熬,疼痛,
她有重复的绝望。
我从头目睹她孑然一身又
命系一线,这次是一场逃不掉的疾病。
但又会有什么不同?
只有蜷缩着的孤寂。
“没法回头了。”
她说:“这是最后的重复。”
花随步移,是风姿在移动,
是绰约,是你所能想到的绽放之美,
它们全在这个花园里安身。
每个前来的人,心怀芬芳,
寻花不问柳,只问月季。
花开无须折,只为闻香。
顺便问问栽花人,
顺便向栽花人借个影。
铜像有点冷,笑容端庄且暖,
顺便敬仰一遍两遍,不够再重复一遍。
也可以来点考究,
比如文学与一朵花之间,
隔着几个比喻?
比如从单纯的欣赏到为之献身,
得添加多少热爱?
还可以想象,一个娇软之躯,
如何耐心地松土、剪枝、浇水、施肥,
如何扦插繁殖,让一种花品,
冠上中国之最,世界之最。
然后去花屋里喝一杯花茶,
小口小口地,将这个尘世再爱上几回。
然后去众花里认下一朵,一朵就够了,
像认下心里花瓣叠合的那个怀抱。
当整个湘湖无所顾忌地向我敞开,
那一刻,我尽力收住粗重的呼吸。
我怕我内心的暮霭和晦暗未明的打量,
怕年深日久的颓废,
污蚀了那份广袤与银亮,
还有环湖那大片如同没有四季的葱绿。
若一生能明明白白地活成一个真相,
我就能一寸寸地小心还原:
初见时的容颜,若有若无的真心,
那一刻,它们如此虚幻却必须
为我存在或假装存在,
就像我仿佛拥有过山河锦锈,
那里碧波为我千顷,青山为我历历,
烟光依稀里,我撞见过世上最真的怀抱。
1
年少时,她曾迷恋过你的荒芜,
干燥的风是她,低矮的沙棘是她,
沙浪上的起伏,也是她。
这是想象中的陪伴或牺牲。
为什么改变?似乎突然就湿润了。
突然就丰盈了。突然就美了。
起伏的绿和树阴,
全是眼下甜蜜的路径。
允许她露出一点委屈,
允许你给她带来的击打。
伟大的自然,从来都是恶劣的少年,
有时沧海,有时桑田,
她得准备多少芳心,可以相应错付?
2
为什么改变?
你干涸的身体,需要一片大水,
需要电闪和雷鸣重重地唤醒。
需要梦境,那里有一杯酒,
让时序错乱,旧日重回。
为什么改变?
你荒芜已久,太需要充盈与爱抚。
需要慢慢地绿,
一点一点的,围拢众多的沙粒。
需要慢慢地花开,
一点一点的,让沙蒿匍匐着,
深入并向下,找到根深蒂固的亲人。
3
于是我认识了这些沙地植物:
矮个子的沙柳,在狂风中驱赶着黄蛾;
大咧咧的梭梭树,随意扭曲它浅灰色的肌
肤;
花棒捧出紫红色的花冠,
柠条献上盐碱味的汁液。
我认识了小叶杨、沙枣、樟子松、紫穗槐,
这些植物界的骆驼,卧遍每座沙丘。
我同时也认出了我的爱慕和惊羡,
它们也像无数浪荡的沙子,
在你每一片绿强劲的根茎处,
定下心来。
她爱他所有的当初,
他的磊落,他的万事在胸,
他揽她入怀又伸手拍摄,
让整个夜街的灯火全成为背景。
她也爱他的用心,
喜欢,自然深爱。
花树下,他们共享一个比喻,
快乐像这样像那样,
如此的乐同样如此的快。
那里,她可以娇小如甜点,
或是白月光,睡前故事或热奶。
她可以要求这样要求那样,
她可以停留,昨日重回,
看时间一圈圈慢慢褪去他的身影。
一个且行且远的原点,注定跑偏的剧设,
像身体磨损,容颜更替。
暗中那渗人的撕裂声无人听见,
她仍爱着,爱所有的悔不当初!
那张脸在眼前晃动着,
整个虚空映衬在背面。
在静坐的午后,
突然出现的影像,
仿佛藏着无尽的过往。
是誰?有怎样的名字?
隐约的笑容像风过水面,
又有更深的纠结潜于水底。
细碎的波纹在心里漾开时,
我看见了一朵残菊。
肯定,我肯定又遗忘了什么,
记忆是个好东西,藏得深了,
自己也无法轻易找到。
(选自《草堂》2021 年8 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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