躬 身

冰水

端 阳

龙舟竞渡。每一条鱼都有鱼型，

每一条鱼都想敲打水的奇思异想。

我挂艾草、制香囊，与小女读《九章》

读《橘颂》。读——

“后皇嘉树，受命不迁”。

这一天，天下的江河都是汨罗江，

橘叶在天空起舞。我们

从土里刨出离骚，刨出九死不悔。

“绿叶素荣，纷其可喜兮”。

取酒，祭祀，石头里点灯。

浴兰，端礼，夜晚雕出星空。

风在想象里呼号，那青绿的粽叶

或许裹不住激愤燃烧的身体。

与女儿谈论生死

在你的世界，生死只是

结伴的词。栅栏与疾患，战争与饥馑

也都只是结伴的词。你捂住

灾难片的耳朵：在脸颊

和双手之间，没有惊慌。我说——

孩子，花香会淹没我们

飓风、干旱和虫害也会

淹没我们。而你

把未知带进世界，把花朵

埋进雪。你说——

一朵花正在绽放，也正在凋零。

你是幸福的。

女儿六岁生日

我精选的文字，不够用于

消融二月的冰雪。李树在开花，

杏树也在开花，

我们以拂晓命名

苦日子的尽头。

你是我身体里另一个隐喻——

我分娩的溪流和另一片森林，从你的音域

我析出自己。在爱和被爱中，

我是被宽恕的孩子。

远不止这些。阵痛之后

美的境遇：彼此印证的记忆，列队的

星星。记得我们

向着南坡的阳光奔跑，

撞翻了晦暗。

长假记忆

—— 写给女儿

不想说话时，我们就写下

逗号、句号、感叹号、问号，以及

破折号—— 记录那些

异想天开的日子，也记录

饮水思源的人张望深井

湛蓝的夜空不会和我们分开

沉静的北斗星也不会和我们分开

坐在临风的窗口，我们

被黑暗窥视。仍然不说话，

只要深呼吸

如果播种就能收获，那我们就做

勤奋的农夫吧：穿行于时间，

在荒芜的土地种下粮食和蔬菜，

为它哺育绿色的语言——

天地光明，我们适得其所

霜 月

祖母从深夜归来

她摸着墙角粗砺的砖石走进屋里

站在家人中间。父亲不再谈论

老旧的话题，他在细小铁丝上串着

藤草。他说等上几年，花园

就会护佑我们

祖母用她的沉默参与我们的

话题，她站在我们中间

斜襟对袄，花白头发整齐

她端详着父亲就像端详着刚刚

离去的祖父

当我走近池塘

黑夜摇摆着黑暗的光

（以上选自《诗潮》2021 年1 期）

与女儿夜宿古村

村庄晚于我们，女儿在稻田边

听着蛙鸣。她撩起纱裙：看见空气中

抽穗之声荡出涟漪

女儿走过石门台

虫鸟在它们的意义里为她涂抹稻香

虫鸟是这个夜晚醒着的神灵

我跟在女儿身后，仿冒着风

我们不言语，古村比我们好奇

有人关上老宅门

微弱的灯光

落在女儿发梢、额头、衣襟上

在南塘河

我熟识这些在南塘流动的风

浑厚的水流和前行的画舫都对它有着

脉脉温情。这是深秋之晨，

各色面孔正在加盟裸呈的画外音——

全神贯注听着阳光伸出

浓密的触须。鸟雀翱翔在稀疏的言语之上，

它们传递着下一季的震颤。

风吹拂眼中的景色，河流向远处蜿蜒。

这是浅海、泻湖或者入海水道

都不重要。它的源头在哪里？现在

它是城南的堤塘……人們谈论房价飙升和

世事难料，却并不在意

那些奇闻轶事

画舫前行，与水流合欢，

天空仍然高悬，那被挟裹而去的流速

像自由的羽毛撩过。我们在风中

证实着一种前景—— 离大海近了，

离自己也近了

陪母亲做胃镜

没有一面镜子能照见疼痛。

灯光寒凉。年轻的医生

将金属管输进母亲的咽喉——

那无法窥见的幽秘，像我错身而过的

时光的缩影。像我脱离母体时

那一刻的无知与惊慌

我替母亲握紧拳头，按住疼痛。

年轻的医生靠近母亲

搜寻她胃肠里行踪不明的气流、闪电和

可能的风暴。或许什么都没有，

她只是有些未知的倦怠……

我透过玻璃看着母亲—— 她走下手术台，

神色安详，脚步轻快。

九 月

——写给悠悠

可能正如你梦见的，月光把黑夜刷了一遍。

古老的绣湖，如水的风也把天空

刷了一遍。蓝猫从树影下闪出

慢慢向湖面移动。我平静如熟睡的你。

我幸福的总和如熟睡的你。

在迷人的光带，涟漪里

有我变动的影像。

可能我们将置换角色，包括忧伤。

今夜，从湖面的阔度，我观望

尘世、瓦砾和枝桠。你深深陷入爱的手中，

成为我的半个宇宙，围栏和边界。

我们互相嵌入。我重组了你的

名字、发音和疼痛。

现在，我试图从你的背影里

后退半步或更多。只有爱知道爱的天气

使我留在原地。而你不可能踩着旧的节拍，

踩着火山或水浪。那些灯与星火、

花朵上的皇冠和阳光下新鲜的日子

都是九月的象征。

（以上选自《民族文汇》2021 年2 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