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2024-05-04
华清
疯人船漂流于十七世纪的河上,划开了
一道岁月的金边。武士荷戟站在船上
头戴金黄的头盔,腰间挂着
镶银丝的牛皮剑鞘,眼神凝滞,表情包浆
庄严如尸身站立,肉身已成木乃伊
他抡着两把板斧砍了过去,一字排开
被杀的人惊呼着倒地,变成了蚂蚁
剩下的人回家,埋葬亲人,打理田地
交完岁尾的税赋,用剩下的碎银子
看一场讲书人声情并茂,关于英雄的说部
十年一座阿房,一千年会建多少
有多少石壕吏,就有多少猛虎,他所路见
不过九牛一毛。琴响着高山流水一曲
可惜喽啰以下无兄弟,管他死球多少
十万,百万杞梁,能堆多少石头?
塞北秋风烈马,江南春雨杏花
征人的血衣由谁收纳?一剑穿胸,血流如注
谁的呻吟在无人打扫的沙场回旋
他班师回朝,他败为贼寇,他抢得美姬三两
他史笔如椽,轻描淡写,一笔穿越千秋
如烟的暮色中我看见了那只
上个时代的夜莺。打桩机和拆楼机
交替轰鸣着,在一片潮水般的噪声中
他的鸣叫显得细弱,苍老,不再有竹笛般
婉转的动听。暮色中灰暗的羽毛
仿佛有些谢顶。他在黄昏之上盘旋着
面对巨大的工地,猥琐,畏惧
充满犹疑,仿佛一个孤儿形单影只
它最终栖于一家啤酒馆的屋顶——
那里人声鼎沸,觥筹交错,杯盘狼藉
啤酒的香气,仿佛在刻意营造
那些旧时代的记忆,那黄金
或白银的岁月,那些残酷而不朽的传奇
那些令人崇敬的颓败……如此等等
他那样叫着,一头扎进了人群
不再顾及体面,以地面的捡拾,践行了
那句先行至失败之中的古老谶语
我手捧这一只花环,白黄相间的花枝
开在冰冷的金属圈上。我手捧着这冰冷
如握着他渐凉的手臂,直到渐渐麻木
这是一年中的第几次?第几次
见证人世的洗礼,第几次生死课上的练习?
他的双手,曾经书写,劳作,争斗
历经人世的爱恨情仇, 亦曾经扶老携幼
或者蝇营狗苟,如今都只剩了空空
安卧在同样安静的身体两侧:他那
走过万水千山的双腿,自然地并拢
呈现出最规整的立正姿势。但它的脚
再也不会行走在大地,而是怯怯地悬空着
尽管换了一双新鞋,也无法掩饰它们的
僵硬。他再也不会从睡梦中坐起,关掉
这低回盘旋的哀乐,再也不会点一支烟
喷出惬意的烟雾。不会双手接过这花
闻一闻新鲜扑鼻的香气,不会一边看座
一边笑着对我说,唉,太客气了
谢谢你,老朋友,我的兄弟……
渐渐地,它感受到了我们紧握的热力
在秋凉中有了通灵的柔软,乃至深度。
石头,远比你我经历得更多,但它
一直都在这河滩里沉默,仿佛在记录
又仿佛什么都不做,只想成为
一只羔羊般柔顺的沉默者。然而
当你我抽身离去,它将回到它自己
那荒凉世界中的一员,体温渐渐丧失
任凭风从它身上划过,或是一场不期的暴雨
将它带至远处。它将在泥土中沉埋
不作发芽的种子,而是固守永恒的黑夜
无生,无死,无始,无终……直到
有一天被另一只手从泥土里抠出。抑或是
有了玉化的可能,一世一劫,或几世
几劫的故事。在《石头记》中,成为一尊
前世之佛,或一个来生的苦修者,神
魔,任何事物的因,或是果。最终
化为命运的造像,与大荒的讲述者
“这花园终将老去”。在西窗的晨光里
他手抚着那将开未开的花朵
与她相约来世。可他努力想也想不起
这个多年后被霞光照耀的早上
想不起那时候,她渐趋模糊的样子
梦中的花园静默着,有一只飞碟
从晨曦的面纱中破茧而出,那一刻
宁静的空气被翅翼的翻飞扰动
迷津的洞口敞开着,如一只单孔竹笛
在若有若无的笛声里,他终于想起了
那巴山夜雨中的前世……
“万念俱已澄,深宵
独倚藤”。信吗,八个指头也可以写好诗
“道心寒皎月”,那少了的两个去了哪里
“书味淡秋灯”。而今尚在燃烧中
兄弟啊,读到这里时我的心有焦糊的微痛
“山雨时数点”,你的茅舍可牢固?
“溪云忽几重”。即便不嫌孤单,也定然
湿气太重。成仙的风景刚好令我担心
“思量明日事”,可见还未完全出俗世
毕竟还要填肚皮。“饭杂芋头蒸”……
月光如水,铺天盖地,任人世
有无尽苦难,这粗茶淡饭还得吃
当我深夜凝视,这百年前的道心
一片澄明,感觉浊重的肉身,忽变得
有些轻盈……
注:①八指头陀(1850 - 1912),俗名黄读山,佛号静安,湖南湘潭人。清末著名诗僧,1877 年游历参禅至宁波阿育王寺时,于佛舍利塔前燃二指,并剜臂肉燃灯供佛,自此号“八指头陀”。曾任中华佛教会第一任会长,善诗,且行世极多。2005 年,吾由济南流落京城时,诗人雪松书赠此诗与我,至今置于案头,每日默读。
—— 拟辛波丝卡
青铜的铠甲还在,而肉身不見了
宝鞍和钢鞭还在,骏马不见了
丹墀宝座依旧巍峨富丽,而皇帝
不见了,那社稷之坛上的绣像还在
史籍上威严的诰命还在
手中的屠刀,或是仁君的龙服还在
而名字不见了。累累的白骨还在
威风凛凛不见了,而骂名与脸谱还在
珠光宝盒不见了,戴过的牙齿与头发
还在,瘆人的寒气与阴森还在
牙齿缝中的泥土,还在,而江山
不见了,唯有折戟沉沙的铁锈还在
呵呵,这传世喻世,醒世警世的博物
馆与志,作为器物的历史,可编码
造册,或以碳14 测量其年代
或以玻璃镶嵌保护,以灯光投射装饰……
只是,该消失的不见了,该显形的俱在
刻入铭碑的不见了,无字碑石还在
(选自《芳草》2021 年3 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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